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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鐵血襄陽》連載(60)

(2025-08-30 02:27:31) 下一個
第60章《船骨咽》

漢江船塢裏整日刮著帶木渣子的風,嗚嗚地嚎,像無數冤魂擠在梁柱間嘶鳴。從四川押過來的老木匠馬五朗弓著背,粗糙的手指撚起墨鬥線,“唰啦”地一彈,在戰船龍骨上勒出一道深痕。
“造一艘船……”他嗓子發顫,川音混在風裏碎成粉末,“就是送三百條漢家性命見閻王喲!”
話音未落,嘣的一聲——墨線突然繃斷,回聲紮得人耳根發麻。

馬五郎僵在原地。恍惚間又看見小兒子被兩個蒙古騎兵揪著頭發拖行,瘦小的身子在沙地上刮出血痕,手指頭摳出五道深溝,卻喊不出聲。那是去年開春的事,漢江水解凍的時候,血染紅了岸邊的冰碴。
混濁的眼淚吧嗒砸在船板上。他佝僂的背脊劇烈起伏,突然暴吼出聲:“兒啊!你……你死得屈啊!”
斧頭寒光一閃,“哢嚓”劈進船肋!木屑飛濺中,監工的蒙古腔炸雷似的響起:“狗奴才反了!”

弓弦震鳴,“嗖”!一支箭鏃穿喉而過。馬五郎的屍首重重砸在船板上,血從喉嚨裏汩汩湧出,滲進新刨的木頭縫裏。
殷紅漫延處,墨鬥還在半空晃晃悠悠。血泊中漸漸浮現異象——魚梁洲上黑石壘的城牆噌噌往天上躥,箭樓高得戳進雲裏頭。鐵甲反光粼粼,像滿地銀魚鱗片,上萬兵卒“唰唰”練槍,肅殺得沒半點人聲。

那是蒙古人要打的城,用他造的船,渡他的同胞的血河。“嗚嗚”風還在嚎,船塢裏木渣子亂飛,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有血還在滲,深深滲進未來戰船的骨縫裏。

兩月後的魚梁洲江灘,晨霧疏疏落落散開。烏石壘的城牆噌楞楞往天上竄,箭樓高得直戳雲肚皮。鐵甲映光粼粼,活似滿地銀魚鱗片,上萬軍漢唰唰操槍,肅殺得沒半點人聲兒,隻聽得刀槍破風“嗖嗖”作響。

但隻見大元帥阿術騎著高頭大馬而來,金甲鋥亮晃眼,紅纓呼喇喇飄蕩,馬鈴兒叮當作響。副帥劉整並排走著,手裏攥著令旗,眉頭擰成個死結,眼珠子骨碌碌掃視江麵。大將懷同與木花裏嘚嘚騎馬護在左右,鐵蹄踏碎灘石。

劉整忽地舉起棒子指向遠處,嗓門壓得極低:“這壘子雖牢靠,可南邊水軍賊精。若趁黑摸來,怕要吃暗虧!該當在水底埋暗樁,岸上架強弩,教他船兒靠不得邊!”
阿術金盔哐啷輕響:“在理!借地勢紮緊籬笆。”突然扭頭炸雷似喝道:“工匠、兵丁即刻動手!三日之內,本帥要見這壘子巍巍立著!”

一聲“轟隆”巨響中,巨木砸地。大石頭哢哢壘基,榫卯咬合聲伴著木槌咚咚敲擊。阿術與劉整沙沙踩著新夯土巡視,時而嘀嘀咕咕,時而指指戳戳。蒙古軍漢們汗珠子吧嗒吧嗒掉,卻沒一個躲懶的,隻聽得鐵鍬嚓嚓鏟土、麻繩吱呀繃緊。

夕陽把紅旗染得血漓漓的,堡壘輪廓已森森然像頭趴岸的巨獸。遠處戰鼓咚咚悶響,江風獵獵卷著旗子,揚起一綹黃塵。晨霧稀薄未散時,襄陽城迎旭門巍巍矗立。日頭剛露半張臉,垛口森森似鋸齒,旌旗半卷不卷,鐵甲上結著霜碴子。
牛富哐當哐當走著,丈二令旗攥得死緊,眼珠子骨碌碌掃視城防。王福噔噔跟在後麵,輿圖捏得指節發白,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咯吱”聲響中,原木摩擦;轟然一聲,大石頭落地。宋軍光膀子軍漢腰纏粗麻繩,扛著檑木哼哧哼哧走,汗珠子吧嗒砸在垛口青磚上,嗤地冒起一縷白煙兒。

絡腮胡老兵胳膊上青筋暴起,丈把長的狼牙拍哢地卡進機關,鐵刺鋥亮反光。年輕弩手單膝跪著,手指頭撚著弓弦調試,錚然弦響中,三棱透甲箭悄沒聲上了槽,箭頭微微抬起,正對漢水那頭。
城牆馬道上,滾木礌石密密匝匝排滿垛口;突火槍管幽幽泛冷光;霹靂炮、震天雷的藥撚子嘶嘶似蛇信子;硝煙混著桐油味兒,嗆得人直咳嗽。
“起!”拒馬轟然砸進夯土,三棱鐵蒺藜上的夜露迸濺開來,碎得像星子撒了。
牛富扶著劍眯眼遠望,眸子裏映著漢水烽煙。王福突然炸雷似的吼:“備戰!”

這時,樊城府衙掌書記肖一丁慌慌張張從青布綿囊裏掏出歙州墨匣、宣城紫毫,就著箭垛鋪開楮紙,提筆唰唰寫《樊城備錄》,邊寫邊念:“虜酋欲先取襄陽,白河口榷場實乃假互市之名,行窺探之實。北來商賈多細作,暗測水道,偷覷城防…我軍嚴陣以待,誓死阻韃!”
筆鋒掠過處,墨跡滲入紙紋,如血滲入土地。

與此同時,晌午的襄陽城內荊州街,青石板被日頭曬得滾燙。酒旗斜挑,桐油浸透的匾額反著刺眼的白光——“劉記綢莊”的金漆早已斑駁,“張氏藥鋪”的青匾爬滿綠苔。貨郎的銅鑼鐺啷一響,驚飛簷下麻雀;賣冰酪的老漢敲著梆子,嗓子沙啞地吆喝:“冰雪冷元子——解暑喲!”胡餅攤前白煙騰起,芝麻焦香撲鼻,卻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踏散。

城牆根告示欄前,新貼的檄文墨跡未幹:“蒙虜猖狂,犯我疆土。凡二十至四十丁壯,願效死守城的,每日給米二升,錢百文……”朱砂官印鮮紅似血,仿佛還帶著州衙印泥的腥氣。
糧鋪夥計王三扯下汗巾,指著告示對賣炭的老丈低聲道:“張老爹,聽說虎尾洲已見虜騎探馬……”話未說完,忽聽嘩啦一聲——樵夫李大夯甩開柴擔,糙手啪地拍在案上:“某願往!”聲如炸雷,驚得茶攤瓷碗叮當亂顫。

守將(統製)田世英按劍而立,鐵甲縫隙露出赭色戰袍——那是鄂州都統製親賜的戎裝。身旁曹彪唰唰用炭筆疾書竹簡,腰間銅牌“京湖製司效用曹”七字隨動作閃爍。忽有個赤腳農夫撞開人群,掌心老繭拍得案幾砰然作響:“某家三代受嶽相公恩!今日……”扁擔落地聲咚地一震,街角賣菜少年石根扯開破襖,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算某一個!”藥鋪簷角鐵馬叮鈴驟響,像是應和這聲呐喊。

來報名參軍的長隊如龍。落第書生陳秀郎用指甲刮去袖口補丁,低聲念道:“位卑未敢忘憂國”;鐵匠學徒周大錘提著沒打完的樸刀,刃口在日頭下泛著青光;幾個回回商人捧著西域彎刀上前,生硬官話夾著胡語:“捐兵……殺韃!”
“那後生!”曹彪突然暴喝,槍杆唰地攔住獨臂漢子趙砲頭。漢子獨臂青筋暴起:“某會使砲!當年樊城砲戰……”話未說完,田世英鐵甲鏘啷一響,已奪過名冊添上一筆。他甲縫間舊箭疤與城磚上至元四年砲石鑿痕交錯,如同史書上的血字。

田世英目光掃過人群——農人黝黑臉上溝壑裏嵌著泥土,工匠指節粗大如樹根,士子破衫下脊梁筆直如槍。他嘴角微動,卻把歎息壓成鎧甲下咯吱悶響。五年前郢州城破時,募兵旗前也是這般群情激昂。
“肅靜!”曹彪長槍嗡地紮入地麵,紅纓破風聲中槍尖已抵住石根咽喉:“呔!汝年未及冠,豈知韃子箭透三重犀甲?!”

少年喉結滾動,卻昂首如待宰羔羊:“俺爹說……襄陽城磚,硬過犀甲三倍!”聲細如蚊呐,卻引得老卒們甲胄嘩啦震動。
“哈哈哈!”曹彪蒲扇大手拍得少年肩膀啪啪響:“好!入冊!”
石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門牙的豁口:“嘿嘿!俺早曉得曹虞候會收我!”話音未落,校場傳來咚的砲石試射聲,驚飛箭垛上整群麻雀。
斑駁的“忠順軍”大旗下,人群像被風吹動的麥浪般矮下去——原來是個跛腳老卒在教新兵行宋軍禮。遠處藥鋪簷角的風鈴叮當,混著校場傳來的鈍器入木聲。夕陽給每個人影都鍍上金邊時,城樓恰好響起暮鼓,驚飛一群棲在箭垛上的麻雀。
(注:曆史上襄陽守軍多為當地“忠順軍”,采用宋代《翠微北征錄》記載的“槍牌手五複訓練法”。此處跛腳老卒細節源自《癸辛雜識》載襄陽守軍“傷者猶教戰”的記載)

這時,一名豁牙少年石根的名字入了冊,領了粗布號衣和一柄鏽蝕的短矛。跛腳老卒姓鄭,年輕時在郢州砲營填過石彈,如今一條腿瘸了,卻仍能單腳立穩,教新兵如何抵住槍牌。
“韃子騎射快,但破不了槍陣!”鄭老卒喝道,木槍啪地敲在石根背上,“腰沉低!牌斜舉!記住——城磚硬,人須更硬!”

少年咬唇點頭,缺了門牙的豁口漏風,卻把每個字咽進心裏。夜裏他蜷在城垛下,借著火光磨那柄短矛。鐵匠周大錘蹲過來,塞給他一塊胡餅:“俺爹說,兵器是膽,磨利了,膽氣就足。”
回回商人的彎刀被田世英編入突騎營,曹彪親自試刀,刃口削斷三根箭杆,當即賞了十貫錢。獨臂趙砲頭去了砲營,用僅存的手測算砲石落點,嘴裏念叨著“拋射七分,曲射三分”,仿佛那斷臂仍在揮旗。

田世英巡城時總在趙砲頭身旁駐足。某夜星稀,他忽然問道:“樊城砲戰,你填的最後一石……落何處?”
趙砲頭獨臂指向北方:“蒙虜砲陣中央,砸塌三架回回砲。”他沉默片刻,“但俺們砲營八十七人,隻某爬回來了。”
田世甲胄下發出沉悶的摩擦聲。他想起郢州城破時,護城河漂滿殘肢,水色紅了三日。

風鈴響徹的黎明時,蒙軍探馬出現在虎尾洲那日,荊州街再無叫賣聲。藥鋪張掌櫃熬了三大鍋金瘡藥,綢莊劉娘子帶婦人們縫補戰袍。落第書生陳秀郎被派去寫軍報,夜深時總聽見他低聲吟誦:“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石根第一次值夜,被寒風凍得牙關打顫。鄭老卒把破襖丟給他:“穿上!韃子最愛挑寒夜爬牆。”忽然城下火起,箭矢破空聲驟響!少年慌忙舉牌,卻被老卒一把拽倒:“低頭!聽風辨矢!”
箭簇叮叮當當砸在槍牌上。石根透過縫隙看見蒙軍黑影如蟻附城,周大錘怒吼著砸下滾石,回回商人的彎刀在火光中劃出銀弧。曹彪一杆長槍守住馬道,喉間迸發的吼聲壓過一切喧囂:“襄陽——不倒!”

田世英率親兵衝上砲台時,趙砲頭正獨臂絞緊砲梢。“砲石——放!”一聲巨響,火光吞沒了城外雲梯。熱風掀飛田世英的鐵盔,露出鬢角一道舊疤——至元四年砲石所留,與城磚鑿痕同年而生。

黎明時分,蒙軍暫退。石根癱在垛口,忽聽見叮鈴輕響——藥鋪簷角鐵馬仍隨風搖晃,清音徹骨,仿佛昨夜廝殺從未發生。鄭老卒一瘸一拐地遞來水囊:“聽見沒?風鈴響,襄陽還在。”
少年仰頭飲水,豁牙漏了半口。朝陽鍍亮他糊血的臉龐,城外焦土升騰的青煙裏,斑駁的“忠順軍”大旗獵獵作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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