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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自遠方來”記

(2025-07-18 14:49:32) 下一個

我久居的城市,在美國中部俄亥俄州,名叫辛辛那提,了無名勝,親朋不至。有時聽說故人某某要從中國到美國來遊玩,就對人家說:“也到我這裏來玩幾天吧?” 人家就會笑話說:“你那裏有什麽可玩的?”。我隻好自感慚愧。於是在這過去近二十年間,除了曾有幾個朋友遠行路過,歇一晚繼續趕路外,專程前來過一次的親朋,隻曾有兩位。


由是當周五傍晚,接到海安的短信說他們夫妻突然決定要到辛辛那提來度這個國慶周末時,我是且喜且惑。海安與我初中同班,高中同校,當年是常在一塊玩耍的,有的細節,還曆曆在目。我們上中學時,男同學常在一塊玩的,是籃球。我在這方麵極差,參與不多。唯有一項不堪登大雅之堂的“運動”,叫做“打雞”(普通話或應為“鬥雞”),還能引以為驕傲。該“運動”不需任何器材,時間、地點皆無任何限製,每人單腿獨立,抱住另一腿互相衝撞,致對方倒地或抱住的腿從手中脫落為勝。我人偏瘦弱,衝力不強,但耐力與平衡俱佳,是玩“打雞”的佼佼者。海安是個跳級生,年紀、個頭都比大家小,所以通常是同另一個個頭也較小的朱光同學兩人同時對付我一個。記憶中把我打敗的次數好像不多,但有一次課間他們兩個與我對陣,海安咬牙糾纏住我,讓朱光得以從側麵擊中我的要害,讓我痛不可當,大敗認輸。觀者哄堂大笑,海安、朱光大喜,臉上燦爛的笑容, 兩個少年男孩隻有在那年紀才會有的那種頑笑模樣,永遠定格在我腦中。曲指一算,竟是四十多年前了。 四十多年來,大家隨風飄散,初中同班的同學中,好像隻有他也定居美國。我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了,現在能見上一麵,自然可喜。但我也知道他住在東部賓夕法尼亞州,距離我這裏可是數千裏之遙,何以會到這人跡罕至的敝陋之地來度個國慶周末?


於是我就回了短信,問他這幾天的安排。他回答說大約三十年前曾在辛辛那提大學上學,這次是專來看看過去生活、學習的地方。我明白了!我也是個很懷舊的人,所有從前生活過的有名、無名的地方,都很想回去看看,也真在夢裏回到過那些地方。但我是個多思少行的人,隻會在夜深人靜時在穀歌地圖上去尋往昔的痕跡,不像海安竟說走就走。


我們相約到辛辛那提大學邊上的一家四川餐館裏去一同吃一頓飯。我先到了幾分鍾,餐館裏人客稀少,十幾張餐桌中隻有兩、三桌客人,很是安靜。我麵向大門坐下,不一會就見進來一對夫妻,舉止神態大約確屬我們這年紀,我想大約就是了,於是去招呼他們。來人果然就是,海安的麵貌還略顯當年那個少年人的痕跡,背似微彎,但沒有發胖,還很精神。我想他看我恐怕也是不過略似當年而已。


他給我介紹了他的太太,原來並不是我們貴州人。於是我趕緊問這四川辣味是不是個問題。林太太說:“嫁雞隨雞,這麽多年,早習慣了。” 呃,在這女權主義如日中天的時代,難得還有這樣的為人婦者。邊吃邊聊,得知他們原來是大學的同班同學,標準理工男和理工女,學的是電子工程,一生從事的職業也還是電子工程。這林太太其實了得,當年倒是她先到美國來留學,把海安“帶”來了。那餐館門外馬路對麵的辛辛那提大學就是他們到美國的第一站。神經科學家已經通過核磁共振等儀器觀察到,同樣的外部刺激在人腦神經中引起的反應強度並不是恒常不變的,新鮮的刺激引起的反應最強,同樣的刺激重複越次數越多,大腦的反應就越弱,逐漸地,就“視而不見”了。我們這些背井離鄉到美國來謀生的遊子,在“第一站”的感受自然是最為強烈。湊巧,我對這辛辛那提大學也不陌生。大約二十來年前,在海安夫婦已經離開後,我們搬來這城市,我的妻子也到這辛辛那提大學上學,我帶了十來歲的孩子陪讀。孩子好奇心重,校園裏所有的角落他都要去走走看看,我隻好跟著他走遍所有的角落。所以當海安太太感歎說當年她在校園裏某處打工的麥當勞已經不複存在時,我還能應和說在我陪讀時,那裏就已經沒有那麽一家麥當勞了。一切都在變,我們的孩子也到了我們當年漂洋過海的年紀,也離開了我們前往遠方的城市謀生。一頓飯中,海安太太重複了好幾次:“唉,現在回頭看,當年那些覺得過不去的坎,好像也沒什麽。”是的,聽海安太太說,他們學工程的學生,沒有助教金,靠在學校麥當勞打工掙點微薄的工資,實在艱難。好在時間不長,她讀了兩年,就在某公司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並在那公司一直工作到今天),支持海安讀完博士。後來他們夫妻都一直從事計算機硬件工作,兩個孩子長大了,則從事計算機軟件工作。那些“坎”,都走過去了。


吃完飯,從餐館出來,海安太太看著馬路的一頭對我說從前他們五家窮學生合住一套的公寓(有五個臥室)就在附近。然後又對海安說:“我們再去那兒走走吧。”我知道他們前一天已經到那裏盤桓過了,竟還念念不舍。唉,他們這不遠千裏飛來,要看的就是當年艱幸度日的陋居啊。常言道“觸景生情”,千裏而來“觸”這破公寓的“景”,隻為它令人“生情”。中國的古文人,是很重情的,對有情的人,稱為“情人”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恰如對能詩的人,稱為“詩人”(“詩人詠踟躕,騷者歌離別”),能畫的人,稱為“畫人”(“誰謂傷心畫不成,畫人心逐世人情”);今人無知,以為“情人”指男女關係中的角色,即所謂mistress/paramour/girlfrend/boyfrend之類,真可謂珠櫝不辯。我眼前這對夫婦,雖然是“工”人,而不是“文”人,但的確是“情”人。我這外人就很明白地告辭回家了,讓他們獨自去盡“情”流連。


晚上,見海安的微信帖子,有他們這次重訪辛辛那提所攝的照片若幹,其中之一是一條小街上的一個小電影院,海安附的文字是“以前常去看電影的小劇院,居然活過了1/4世紀,於是進去看了場電影。”我仿佛能看見他跟他太太,心領神會地微笑著慢步踱進那小電影院,恰似一個電影鏡頭。鏡頭緩慢地淡化入1/4世紀前,正在步履輕快地走進那小電影院的是一對初到這新大陸的年輕夫妻,心裏有無限的憧憬,也有無限的惶惑,握著的手裏有柔與溫,微笑的臉上有情與蜜……人所羨神仙姻緣者,其是之謂也。可遇而不可求,感而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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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我隻了解幾個貴州人就可以了。現實生活裏,想來想去,遇見過一兩個。
你邏輯思維好。這不,我也屬於“另類”。
浮世文心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閱讀並評論。我兒子小時侯也常去辛辛那提的博物館,都是我陪伴,留下很多記憶。辛辛那提的動物園隻去過幾次,不過有一次是在“蛇館”中睡了一夜(學校活動),記憶深刻。可惜不知道您女兒也愛去(愛上博物館的孩子不多),如果孩子結伴去玩就更開心了。
浮世文心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謝謝覺曉閱讀並評論。照片的確是那家影院。我要說我寫到的貴州人,多半都是貴州人裏的另類。如果讓讀者誤以為貴州人大多如此,那就是誤導。恰如讀者們不能看見覺曉愛讀書,就類推以為上海人大多愛讀書。
浮世文心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林凡_聖路易' 的評論 : 謝謝林凡閱讀並留言。不過“沙發”二字令人費解,也許是當今某種網絡詞匯?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林凡_聖路易' 的評論 : +1

有人情味的好文。辛辛那提有大城市的風韻,但又不是太鬧騰。喜歡去那裏的河邊坐坐,還照了好多照片,尤其在黃昏時分,夕陽灑在水麵上,特別的美。我們還走過那座橋,對麵就是俄亥俄州。辛辛那提的動物園和博物館都是女兒小時候最愛的去處。城市曾被譽為“美國的巴黎”:曆史悠久的建築、濃厚的文化氣息,讓人仿佛置身歐洲一隅。:)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照片是那家影院吧。我家附近有天堂電影院。是複活了。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最後的電影院一節,感人。
平平淡淡的卻雋永。
對貴州與貴州人,從你博客了解。
林凡_聖路易 回複 悄悄話 沙發, 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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