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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美女還是猛虎?》 (小說)

(2025-07-26 13:23:03) 下一個

弗蘭克·斯托克頓著 浮世文心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半野蠻半開化的國王,盡管接受了一些遠方傳來的羅馬文明的啟蒙,他的很多想法,就像他那仍舊野蠻的一半那樣,仍然非常誇張生猛。他是個獨斷獨行、異想天開的人,就這樣我行我素,把很多幻想變成了現實。他常常沉溺於自言自語,而一旦他跟他自己達成了一致意見,那事就那樣定了。當他的國家風平浪靜,臣民都規規矩矩的時侯,他是很和善的;而當有點什麽風波,或有人越軌出格的時侯,他就更“和善”了。那是因為矯枉入正、修亂治平是最能給他帶來快樂的事。

在那些使他野蠻之性略顯文明的舶來觀念中,有一項就是建造公共鬥獸場。他堅信,通過人類與野獸的英勇搏鬥,可以陶冶民眾的情操,提升他們的精神境界。

然而即使是在這裏,那股誇張而野性的想象力依然主導了一切。國王所建的鬥獸場,並不是為了讓百姓聆聽垂死角鬥士的悲壯吟唱,也不是為了讓他們目睹宗教信仰如何在饑餓野獸的血盆大口中終結,而是為了一個他認為更能激發人民心智能量的偉大目標。這座巨大的圓形劇場,環繞著階梯看台,藏有神秘的地下室與隱秘通道,成為了實現“詩意正義”的工具——在這裏,罪惡與美德都交由一位公正無私、不可賄賂的“機緣”來裁決與獎懲。

當一位臣民被控犯下某種足以引起國王興趣的罪行時,官方便會發布公告,告知百姓:在指定的某一天,罪犯的命運將於國王的鬥獸場中揭曉。這座鬥獸場的確配得上它的名聲——盡管它的外觀和設計源自異邦,它的用途卻完全出自這位國王的獨創。他是一個從頭到腳都堪稱為“王”的人,不受任何傳統約束,隨心所欲。他給所有假借來的人類思想和行為形式,都統統嫁接上自己那套旺盛的野性理想主義。

等到百姓都在看台上就位,國王也在朝臣們的簇擁中高高端坐王位,他便發出一個信號。隨即,他下方的一扇門緩緩打開,被告人走入鬥獸場,站在正中央。而在他正對麵,鬥獸場的另一側並排站立著兩扇一模一樣的門。被告有權也必須徑直走向那兩扇門,挑一扇打開。選哪扇都可以,完全聽憑他的心意——或者說,聽憑前麵提過的那位公正無私、不可收買的“機緣”來決定。

從他打開的那扇門中可能撲出一隻饑餓凶猛的猛虎——那是國中能找到最殘暴、最血性的猛獸。它會立刻朝他撲上去,把他撕得粉碎,那就是他“有罪”的證據與懲罰。

一旦命運這樣揭曉,沉悶的喪鍾隨之敲響,哀號聲從布置在鬥獸場外圈的“專業哭喪人”嘴中此起彼伏,整個看台上的觀眾也垂頭喪氣、緩緩離場,心中悲痛不已——這樣一位年輕俊美、或年老受敬的臣民,竟然落得如此可怖的下場。


但如果被告打開的是另一扇門,門後走出的便是一位美女——這是國王在眾多美貌臣民中,特地挑選出一位最符合他年紀與身份的,來獎賞他的“清白無罪”。至於他是否早已有妻有兒,或心有所屬、情有所歸,那都無關緊要——國王絕不容許這些瑣碎的個人小事來幹擾他那套獎懲分明、恢弘莊嚴的偉大製度。

接下來的儀式,與另一種結局一樣,立即在鬥獸場中舉行。又有一扇門在國王座下開啟,一名祭司走出,身後跟著一群唱詩的樂人和吹奏金號、翩翩起舞的少女。她們吹奏著歡樂的樂曲,跳著婚禮之舞,緩緩走向那對新人成雙成對站立的地方。婚禮也就在那時,當場愉快而鄭重地舉行了。

隨後,歡快的樂鍾齊聲大作,百姓們發出喜悅的高聲歡呼,那個清白無罪的人在灑滿鮮花的道路上牽著新娘回家——孩子們撒著花瓣走在前頭,熱鬧而莊嚴的一幕。

這就是國王那套半野蠻的司法製度。他認為,這製度的“絕對公正”顯而易見:被告毫無頭緒,根本不知道哪扇門後站著美女,哪扇門後藏著猛虎;他可以隨意選擇其中之一——卻完全不知道,下一刻等著自己的,是被猛虎撕裂,還是被一位陌生女子迎娶成婚。

有時猛虎藏在這扇門後,有時藏在那扇門後,位置並無定式。這個“法庭”所作出的裁決不僅公正,還具有一種可怕的“果斷”:隻要他“有罪”,那隻猛虎便會當場予以懲罰;而隻要他“無罪”,就立刻獲得一場婚禮的嘉獎——不論他願不願意接受。

在國王的鬥獸場中,沒有人逃得出“正義”的判決。

這項製度在國內極受歡迎。每當舉行重大審判的日子,百姓們聚集而來,誰也不知道自己將見證一場血腥屠殺,還是一場歡天喜地的婚禮。正是這種不可預知性,為整個場麵增添了別樣的刺激與趣味,否則這類活動又怎能吸引如此多的關注?

於是,廣大百姓得到了娛樂,也感到心滿意足;而那些講究思辨的人士,也找不到任何“不公”的理由——因為整個命運的選擇,明明都掌握在被告自己手裏,不是嗎?


這位半野蠻的國王,有一個美麗如他最瑰麗的幻想般的女兒,靈魂也如他本人一樣熾熱而驕矜。不用說,她是國王的掌上明珠,是他在人世間最深的摯愛。

而在他的朝臣中,有一位年輕人,血統清正卻卑微,正是那種在浪漫故事中最常見、愛上公主的典型人物。這位皇家少女對他非常滿意——他俊朗英勇,全國上下無出其右。而她對他的愛,飽含原始的野性,極端熾熱而強烈。

這段戀情悄悄延續了好幾個月,直到有一天,被國王撞破了。他毫不猶豫,也毫不動搖地“履行”起自己的職責:立刻下令將那青年關進地牢,並指定日期,讓他接受鬥獸場的審判。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格外重大的審判,不僅國王本人萬分關注,全國上下也都熱切地盯著這件事的發展。

此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案件;從未有一位臣民膽敢愛上國王的女兒。雖然近來這樣的事逐漸變得稀鬆平常,但在當時,卻是既新奇又震撼的頭條大事。

全國的虎籠都被徹底搜尋一遍,隻為選出最凶猛、最殘忍的猛獸,好用在這場鬥獸場中的審判。與此同時,全國上下的妙齡美女也由本領高強的裁判們細細篩選,以便若命運不將那青年送入虎口,至少能為他配上一位“相稱”的新娘。

當然,眾人心知肚明:那所謂的“罪行”確實存在——他愛上了公主。無論是他本人、公主,還是旁觀者,都不曾想過要否認這個事實。但國王決不會容許這樣一個小小的“事實”,來妨礙他心愛製度的運行——畢竟,他從這套審判機製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與滿足。

無論結果如何,那青年終將“得到處理”;而國王則會從觀賞這出大戲的進展中得到審美的愉悅。這場戲劇的結局會告訴人們:一個青年竟敢愛上公主,這事,到底是不是“錯”。


審判之日終於到來。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擠滿了鬥獸場那一層層巨大的看台;而那些沒能進場的群眾,則在場外牆邊擁作一團,不肯離去。國王與他的朝臣早已就位,端坐於那兩扇門的對麵——那是一對命運之門,因其一模一樣而更顯可怖。

一切就緒,信號發出。國王座下的一扇門緩緩開啟,公主的戀人走入了鬥獸場。他身形高挑,容貌俊美,金發熠熠,他一現身,全場便響起一陣低低的驚歎聲,夾雜著敬仰與憂慮。場中一半的人此前甚至不知道,世上竟有這般出眾的青年。難怪公主會愛上他!而如今,他竟然要在這裏接受那樣的命運裁決,真是令人難以承受的悲劇!

那青年緩緩走入鬥獸場,依照慣例,轉身向國王鞠了一躬。但他此刻心裏根本沒有那位王者的存在——他的目光始終牢牢盯著坐在國王右手邊的公主。

若不是她性格中那野蠻的一半,這位公主或許根本不會出現在現場。但她那熾烈、激昂的靈魂,根本無法容許自己缺席——因為這一刻,她牽係得太深,牽動得太苦。從國王下令讓她的戀人在鬥獸場中決定命運的那一刻起,她便晝夜不息、心無旁騖,滿腦子都在盤算這件大事,以及與之有關的一切細節。

她擁有的權勢、力量、影響力和堅強意誌,在所有曾卷入類似案件的人中,無人能出其右。她做到了前人從未做到的事——她得知了那兩扇門背後的秘密。她知道,哪一間屋子裏,是張開鐵欄、藏著猛虎的牢籠;而哪一間,則靜靜等著那位“命定新娘”。

這兩扇厚重的門,門後還掛著沉沉的獸皮,任何聲音或動靜都無法從內透出,被告人在走近、準備開啟門閂時,是不可能得到半點暗示的。但黃金的力量,加上女人堅不可摧的意誌,讓這個秘密最終落入了公主之手。

她不僅知道哪扇門後藏著那位一旦門開便會滿麵羞紅、光彩照人的女子——她還知道那女子是誰。那是宮廷中最美最嬌的一位少女,若那青年被判無罪,她便是賜給他的獎賞。公主恨透了她。

她曾不止一次地看見,或者說以為自己看見,那位美人向她的戀人投去傾慕的目光;她有時甚至覺得,那些目光被注意到了,甚至得到了回應。她也見過他們交談——不過是寥寥數語、片刻之間,但短短幾句話也足以說盡千言萬語。或許隻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談,但她怎麽可能安心相信那就是全部?

那姑娘是美的,但她竟敢抬眼看向公主所愛之人——這就足夠了。於是,公主便用她血脈中那一整條野蠻祖先傳下來的全部激情與狠烈,去恨那扇門後,正在臉紅顫抖的女人。

當那青年轉過頭來望向她,兩人目光交匯時,她坐在眾多緊張觀眾中間,臉色比任何人都還要蒼白。他一眼就看出,她已經知道了哪扇門後藏著猛虎,哪扇門後站著那女子。這種洞察的直覺,是靈魂相通的人才會擁有的。

他本就料定她會知道。他了解她的性情,確信她絕不會安於無知,必定想盡辦法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這件連國王都不知、其他人更無從得知的秘密。

要想確知哪一扇是他該開的門,唯一的一線希望,就全在公主能揭開這重重迷霧。而當他望向她的那一瞬,他便明白:她已經做到了——正如他心中始終堅信的那樣,她一定會做到的。

就在那一刻,他迅疾而焦灼的目光向她發問:“哪一扇?” 這道無聲的詢問,對她而言卻清晰如雷霆——仿佛他不是站在鬥獸場中默然相望,而是隔空大聲呼喊。

一瞬都不能耽擱。問題是在一眨眼之間拋出的,回答也必須在電光驚閃的刹那給出。

她的右臂正擱在麵前那條鋪著軟墊的欄杆上。她抬起手,迅速而細微地朝右邊動了一下。沒有任何人看見,除了她的戀人。場上所有的目光,除了他的,都緊緊盯著鬥獸場中央這位即將作出抉擇的青年。

他轉過身去,腳步堅定而迅速地走過那片空曠的場地。全場的心跳仿佛同時停頓,呼吸盡數屏住,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向右邊那扇門,伸手,將門打開。

現在,故事的關鍵是:那扇門後出現的,是猛虎,還是美女?

越是深思這個問題,越是難以作答。它牽涉到對人心的探究——那是一片錯綜複雜的情欲迷宮,極難找到出路的。親愛的讀者,請你試著想一想——但別想如果是你,而是——那位血氣方剛、不脫野性的公主會怎麽選擇。她的靈魂正被絕望與嫉妒的烈火炙烤至白熱。

她已經失去了他——但問題是:她願意讓誰來擁有他?

不知多少次,在清醒時或夢中,她都曾因恐懼而驚叫出聲,用雙手捂住臉龐,隻因腦中浮現那可怕的一幕——她的戀人推開那扇門,而門後,正有猛虎張著血盆大口等著撕裂他。

然而,多少次 —— 更多更多的多少次 —— 她在腦海中看到他走向“另一扇門”!每當她在痛苦的幻想中,看見他推開那扇門、因狂喜而驟然一震時,她便咬牙切齒、撕扯頭發;每當她看見他飛奔向那名女子,迎向她因勝利而泛紅的雙頰、熠熠生輝的眼神時,她的靈魂仿佛燃燒起來;她看見他牽起那女子的手,滿身洋溢著劫後餘生的喜悅;聽見人群中爆發出歡騰的歡呼,喜慶的鍾聲在空中瘋狂回響;她看見祭司與那群載歌載舞的隨從緩緩走向他們,在她眼前將他與那女子結為夫妻;她還看見他們一同步上那鋪滿鮮花的道路,步步遠去,而身後是山呼海嘯般的歡笑與喝彩聲——在那轟然的人聲中,她那一道絕望的尖叫,被徹底淹沒了。

難道讓他立刻死去 —— 去往那半野蠻的未來世界裏的福澤之地等待著她 —— 不是更好嗎?

可是,那頭可怕的猛虎,那撕心裂肺的慘叫,那噴湧而出的鮮血啊!

她的決定是在一瞬間表達的,但這個決定,卻是在無數個痛苦的晝夜反複思量後才做出的。她早就知道他會向她尋求答案,她也早已決定自己該如何回應。於是,在那決定性的刹那,她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指向了右邊。

很難知道她倒底做出了什麽樣的決定。而我也不想假定我能解答此謎。因此,我把這個問題留給你們各位:

那扇門打開後,出現的——是美女,還是猛虎?

【譯後記]

《是美女還是猛虎?》(The Lady Or The Tiger?)是美國作家弗蘭克·斯托克頓(Frank Stockton)發表於1882年的一篇短篇小說。弗蘭克·斯托克頓生於1834,死於1902,跟著名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傑克·倫敦等是同時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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