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來概念的中文使用問題上,首先需要澄清一個前提:當中文傳統概念與英文中的相近概念並不重合時,我們並不必然要以英文用法作為裁判,來判定中文用法的正誤。語言的合法性來自其自身曆史與語境,而非外部對照。
問題出現在另一種情形中:當一個術語被明確作為翻譯概念引入中文,卻在使用中係統性偏離原詞意義,同時又繼續借用原詞的學術權威與思想聲望時,這種現象便不再是“本土化”,而應被視為概念的墮落(corruption)。
“犬儒”與“認知”正是現代中文學術環境中兩個高度典型的例子。
在當代中文語境中,“犬儒”通常被當作 cynicism 的譯名,並與古希臘犬儒學派或西方批判理論聯係在一起。然而在實際使用中,它往往被用來指稱一種對理想的放棄、對價值判斷的懸置,以及對不義的諷刺卻不反抗的態度。這一用法既難以與古典犬儒學派的激進道德實踐相容,也並非英文語境中 cynicism 的穩定核心義項。問題並不在於“中文不能這樣說”,而在於:它仍以翻譯詞的身份存在,卻已脫離原詞所承載的概念約束。
“認知”一詞也經曆了類似的墮落。作為 cognition 的譯名,它在英文語境中原本是一個相對技術性的概念,主要指涉感知、記憶、推理、判斷等信息加工過程,其核心關切在於心理機製的運作方式。然而在中文學術與公共話語中,“認知”被迅速泛化,用來指稱態度、理解水平乃至價值立場。“認知不足”“提高認知”等表述,使一個原本用於分析機製的概念,轉而承擔起規範性與道德評價的功能。
這兩個案例雖然分屬不同領域,卻共享同一種墮落機製:翻譯概念在形式上保留了與原詞的對應關係,在實質上卻承擔了遠超原詞邊界的解釋任務。形式上的“對等”,掩蓋了概念層麵的斷裂。
這一現象之所以能夠擴散,並非偶然。一方麵,是某些當代理論寫作偏重修辭衝擊而輕視概念穩定性;另一方麵,是中文學術寫作中長期存在的傾向——偏好宏大而含混的詞匯,以總結性標簽取代分析性區分。兩者相互強化,使翻譯概念在看似高深的運轉中逐漸失去分析功能。
指出“犬儒”與“認知”的概念墮落,並不是為了恢複某種“正統定義”,而是為了維護學術討論中最低限度的責任:當我們需要表達與某個翻譯概念相關卻不相同的意思時,應當另覓新詞,或對原詞作出明確的限定,而不宜繼續借用其原有概念的權威。否則,概念不再是思考的工具,而是淪為隨意的修辭花邊。
在這個意義上,抵製概念的墮落,並非保守,而是一種最低限度的理性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