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蒂諾斯·卡瓦菲斯(Κωνσταντ?νος Π?τρου Καβ?φης, 1863 - 1933)是僑居埃及的希臘人,用希臘語寫作。其名詩《等待野蠻人》(Περιμ?νοντας το?ς Bαρβ?ρους)是一首希臘語詩歌。不諳希臘文者如我輩隻能讀原詩的英譯。好在通行的英譯出自美國詩人、古典學者、希臘文翻譯家理查德·拉蒂默(Richmond Lattimore)之手,質量想來應還不錯。
《等待野蠻人》一詩,頗似一則卡夫卡寓言,全詩超過三分之二的篇幅以重複“為什麽 …因為 …”的簡單問答句式描述一個國家上至國王、公卿,下至販夫走卒,都無所事事,卻盛裝打扮興高采烈地聚集在街市上。為什麽?“因為野蠻人今天就要來了”。有趣的是,在漸近結尾處,卡瓦菲斯詩筆鋒一轉:
為什麽所有人都開始不安?
為什麽出現了反常(看看人們臉上的沉重)?
為什麽街市迅速地變得空曠?
為什麽人們都焦慮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因為夜幕已經降臨,野蠻人還沒有來,
從邊境回來的人說已經不再有野蠻人了。
沒有野蠻人了我們可咋辦?
他們可多少能幫我們解決些問題。
有人的評論就“野蠻人”作為“殖民地原住民”而展開討論,也有人的評論就“野蠻人”作為“恐怖分子”而展開討論,我認為這些都是“野蠻人”的好例子,但如果把“野蠻人”局限於這樣的一、兩種,則失之於“盲人摸象”,因而失去對“等待野蠻人”現象的全麵認識。對現實中的個案略加考察,就可以看到在“邊境”的“東、西”兩邊、或“左、右”兩邊,雙方通常是互以對方為“野蠻人”人的,彼此都在“等待野蠻人”。
人們在等待野蠻人時興奮不已,倒是野蠻人不來反而讓他們不安,因為他們實際上要靠野蠻人幫助解決問題。解決什麽問題?解決人活著應該做什麽的問題 - 套用存在主義的術語,即存在的問題 。野蠻人怎麽能幫助我們解決這些問題?能的,他們能的。請看,帝國主義(野蠻人)侵略某國,某國人民就有了生活的目標(反帝、救亡、革命);剝削階級(野蠻人)壓迫、剝削勞動人民,勞動人民就有了生活的目標(推翻階級壓迫、革命);西方(野蠻人)壓迫、蔑視、遏製東方,東方人民就有了生活的目標(愛國、後殖民主義、反種族主義);男人(野蠻人)壓迫女人,女人就有了生活的目標(女權主義);統治者(野蠻人)不給人民民主,人民就有了生活的目標(推牆,又稱革命,亦稱反革命、動亂);貪官汙吏(野蠻人)靠盜竊百姓的權利發大財養小三,百姓就有了生活的目標(轉帖傳段子嘲笑他們)。 野蠻人讓非野蠻人有了生活的目標和樂趣, 讓非野蠻人滿懷浩然正氣(一種優越感)一往無前。王爾德寓言《了不起的衝天炮》中那支衝天炮的自白“人生唯一的支柱,就是要意識到所有其他人都遠不如自己”正好作這種“等待野蠻人”現象的注解。隻有沒落小資詩人才會費神去想像出當這世上再也沒有了野蠻人時,人們會多麽悵然若失。(其實實在不難想像,如果明天普京突然人間蒸發了,沒有了俄烏戰爭,網絡媒體上會失去多少熱鬧。)
美國詩人、文學評論家羅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盛讚“因為夜幕已經降臨,野蠻人還沒有來,從邊境回來的人說已經不再有野蠻人了”一句為“永不磨滅的畫龍點晴之句”,認為這句詩“深刻揭示了政治生活的本性”。我每讀此句,總仿佛看見了無數本來洋洋自得卻頃刻間錯諤、失望的麵孔;仿佛看見卡瓦菲斯用一根小小的利針往一個巨大的氣球上輕輕一戳,那浮脹的氣球就噗嗤一下漏光了氣;不禁啞然失笑。詩人卡瓦菲斯完全無意於辯論某人是不是野蠻人,或倒底誰是野蠻人,或野蠻人倒底會不會來,或倒底還有沒有野蠻人;他隻是以詩人敏銳的想像,剝去了“等待野蠻人”這件煞有其事的外套,昭顯了玄虛掩蓋下的情感與心智的貧困,就像安徒生童話中的那個小孩,一語道破了身著新衣的皇帝的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