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斯托克頓著 浮世文心譯
那件鬥獸場中發生的美女和猛虎的事件過去了大約一年以後,一個由五個陌生人組成的使團從一個遙遠的國家來到了這個半野蠻國家的王宮。這些使節儀表尊貴、舉止莊重,受到了宮廷裏一個高級官員的接見。他們向那位高級官員說明了來意。
“尊貴的大人,”使節發言人說道,“那位年輕人冒昧夢想你們公主的垂青,被關進了鬥獸場,在萬人矚目下,去從兩扇門中挑一扇打開。而他一點也不知道,從他打開的門裏,是會向他撲出一隻猛虎,還是會走出一位美女,來做他的新娘。當那個事件發生時,我們的一位國民正好在貴國的首都。我們的那位同胞是個過度敏感的人,就在那位年輕人即將打開那扇門時,我們的那位公民害怕會目睹一場驚人的恐怖並精神崩潰,於是就迅速從鬥獸場中逃出,騎上他的駱駝,用最快的速度奔馳回國了。”
“我們都對那位同胞的敘述頗感興趣,也極為遺憾他沒能等到事情的結局。我們原本還盼著,也許過不了幾周,就會有來自貴國的旅人來到我們那裏,帶來後續的消息。可一直到我們動身離開本國的那一天,始終沒有等到這樣的旅人。於是,我們決定,唯一能做的,就是派出一個使團親自前來,直接問清這個問題:那扇門打開之後,走出來的,是美女,還是猛虎?”
那位高級官員聽完這個貴客使團的來意後,便將五位陌生人引入一間內室,請他們安坐在柔軟的坐墊上,又吩咐人奉上咖啡、水煙、冰果露,以及其他半野蠻風味的茶點款待。然後,他在他們麵前坐下,向來客開口道來。
“尊貴的遠方來客,在回答你們不遠萬裏帶來的問題之前,我要先為諸位講述一樁發生在那件事之後不久的軼聞。眾所周知,我們偉大的國王酷愛在宮廷中蘊藏美麗的女子。凡是侍奉王後與皇室的宮女,皆是從王國各地遴選而來的絕色佳人。這群美人的盛名,在四方八域皆無人能及,傳揚甚廣。若不是因為同樣遠播的,還有我王那套疾風驟雨般的處刑與審判之道,想必早已吸引無數異國訪客雲集此地了。”
“然而不久前,卻有一位來自遙遠國度的王子到訪本城。他儀表非凡,身份毋庸置疑。如此人物,自然獲準覲見,於是我王以最親切的禮遇接見了他,並請他說明此行的緣由。王子遂向陛下陳明:久聞宮中佳麗之美冠絕群芳,特此前來,請求允準,擇一為妻。”
“我王聽到這番大膽的請求時,麵色陡然泛紅,在禦座上微微不安地轉動著身子。我們都生怕,他那顫動的雙唇會立刻迸出雷霆般的斥責之言。可他竭力自持,強壓心頭之怒,片刻沉默之後,轉向王子說道:‘你的請求,朕準了。明日正午,你將與宮中最美的少女之一成婚。’隨即又轉向群臣吩咐:‘傳令下去,明日正午,在王宮中備辦婚禮。將這位王子安置在合宜的寢宮,送去裁縫、製靴師、製帽匠、珠寶商、鑄甲師,以及一切他所需的工匠。無論他所求為何,悉數供應。務必讓一切在明日的典禮前妥善齊備。’”
“‘可是,陛下,’王子驚呼道,‘在我們準備這些之前,我想——’
‘休得多言!’國王怒聲喝道,‘朕的旨意已下,無需再有任何討論。你求一恩典,我已允之,此事不必再提。告辭吧,王子——明日正午再會。’”
國王說罷,便起身離開了覲見的大殿,而王子也被侍從匆匆引往為他準備的寢宮。不久,裁縫、製帽匠、珠寶商,以及一切為婚禮禮服所需的匠人,悉數上門伺候。然而,王子卻十分困惑不安。
“我不明白,”他對侍從說道,“為何要如此倉促行事?我何時才能見到那些姑娘,從中作出選擇?我希望不僅能端詳她們的容貌與體態,更能了解她們各自的才智與學識。”
“無可奉告。”侍從答道,“我王認定為對的事,他必定會去做。除此之外,我們實在一無所知。”
“陛下的想法似乎十分古怪,”王子說道,“據我所見,和我的想法全然不符。”
就在這時,一名王子先前未曾留意到的侍從走到他身旁。此人肩闊背厚,麵帶和煦笑容,懷中托著一柄巨大的彎刀,刀柄握在右手心,寬闊的刀背安放在他同樣寬闊的手臂上,——那上翹的刀鋒銳利無比,光亮如同剃刀。此人抱持這件駭人的兵器,姿態卻溫柔得仿佛懷中是個熟睡的嬰兒,他走近王子,俯身行禮。
“‘你是什麽人?’王子殿下見到這柄駭人的兵器,不由猛然退後,驚聲問道。”
“‘我,’那人微笑著恭敬答道,‘乃是“戒遲疑者”。每當我王將旨意傳達給某人——無論是臣民還是來訪之客——而此人性情上某些細微之處,或許與陛下的意願並非全然契合時,便會派我貼身隨侍。如此一來,若他在遵奉王命的道路上生出片刻遲疑,隻需望我一眼,便會繼續前行。’”
王子看了他一眼,便轉身任人量起身寸來做禮服。
裁縫、製靴匠與製帽匠整夜忙碌,直到次日清晨,一切準備妥當,正午時分將近,王子又焦急地向侍從追問,他究竟何時才能被引見去見那些姑娘。
“此事自有我王安排,”他們答道,“我們一無所知。”
“殿下。”那位“戒遲疑者”行了個恭敬的禮,走上前來道,“請您留意這刀鋒的絕妙。”說罷,他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發絲,輕輕放在那柄彎刀上翹的刀鋒上,發絲一觸即斷,分成兩截。
王子瞥了他一眼,隨即轉身,踏步而去。
這時,幾名宮廷官員前來,引領王子赴王宮的大殿——婚禮即將在此舉行。王子進入殿中,隻見國王端坐禦座,貴族、群臣與侍從分列兩側,衣冠華麗,陣容威嚴。王子被帶到國王麵前,向他行禮,然後說道:
“陛下,在我繼續之前——”
就在這時,一名侍從悄然上前,手持一條柔滑的長絲巾,疾速而巧妙地纏住王子下半張臉,使他不得不立刻噤聲。隨即,那侍從手法如風,將絲巾的餘段繞上王子的頭,將他雙眼嚴嚴蒙住。轉瞬之間,絲巾又在口鼻與雙耳處開了孔,讓他能呼吸、能聽聞。最後,侍從將絲巾的兩端係緊妥貼,這才退了下去。
王子本能地想要將纏在頭臉上的絲巾扯下,但當他剛抬起雙手,便聽到身旁那位“戒遲疑者”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我在這兒,殿下。”王子不禁打了個寒顫,雙臂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他聽見麵前傳來祭司的聲音,正按照這半野蠻國度的儀式誦讀婚禮的經文。身側則有一陣輕微的簌簌聲,仿佛是柔軟絲綢摩挲的細響。他試探著伸出手,觸到身後那疊疊的絲緞。隨即,祭司的聲音響起,請他握住身旁新娘的手。王子便伸出右手,接住了一隻手——那手是如此纖小、柔軟、精致,觸感之美令人心神震顫。依國中禮製,祭司先向新娘問道:是否願意與這位男子結為夫婦?隨即傳來答語——那是他一生所聞最動聽的聲音,輕柔而甜美:“我願意。”
狂喜的暖流立刻在王子血脈間奔湧——那觸感,那聲音,已令他沉醉。宮中佳麗個個絕色,“戒遲疑者”又在身後,他透過絲巾的開口,毫不遲疑地答道:“是的,我願意。”
於是,祭司鄭聲宣布,兩人自此結為夫妻。
王子這時聽見周圍傳來一陣輕微的忙亂,長絲巾被迅速從他頭上解下。他猛地轉身,想看清自己的新娘——然而令他萬分震驚的是,身旁空無一人,他獨自站在那裏。一時之間,他既不能發問,也說不出話來,隻是茫然四顧。
這時,國王從禦座上起身,走下殿來,握住了他的手。
“‘我的妻子在哪裏?’王子喘息著問道。
‘她在這裏。’國王答道,引他走向大殿一側的一道帷幕遮掩的門廊。
帷幕被拉開,王子踏入其中,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修長的廳堂。靠近對麵牆處,整齊地站著四十位盛裝的女子——個個容顏絕麗,仿佛每一位都比旁邊的更為美貌。”
國王向那一列女子揮了揮手,對王子說道:“你的新娘就在其中!去,將她領出!但要記住——若你企圖帶走宮中任何一位尚未出嫁的少女,你將立刻被處決。現在,不要再耽擱,上前迎娶你的新娘吧。”
王子恍若置身夢中,緩緩走過那一列女子,又緩緩走了回來。他從任何一人身上都看不出,哪一位比起旁人更像是新娘。她們的衣飾無二,人人雙頰泛紅,皆是抬眼一望,隨即垂下;人人都擁有嬌小而玲瓏的手,卻無一人開口說話,也無一人抬手示意。顯然,她們所受的吩咐極為嚴厲。
“‘為何還要耽擱?’國王怒聲喝道,‘若今日與我成婚的是那般美貌的女子,我半瞬也不會遲疑,就將她領走!’
困惑不解的王子又沿著那一列女子來回走了一遍。這一次,有兩人的神情略有變化——其中一位極其美貌的女子,在他經過時輕輕一笑;另一位同樣美麗的女子,則微微蹙起了眉頭。”
“‘現在,’王子暗自思忖,‘我可以肯定,我的新娘就在那兩位女子之中。可是,是哪一位呢?其中一人笑了——在這種情形下,見到丈夫向自己走來,有哪位女子不會含笑以對?然而另一方麵,見到丈夫走來卻不將自己認出,不將自己領走,哪位女子不會皺起她那秀美的眉頭?她豈不會在心中呼喊:“是我啊!你難道不明白嗎?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嗎?快來!” 可是,如果她並未與我成婚,那麽當她見到我注視自己時,又豈不會皺眉?豈不會在心中說道:“別停在我麵前!是隔壁的那位——往上數兩個——快去!”
還有,那位與我成婚的女子,並未見過我的麵容。如果她如今覺得我長得稱心,豈不會對我報以微笑?但倘若我娶的是那位皺眉的女子,而她並不喜歡我,她又怎能掩飾那份不滿呢?微笑,是召喚真愛的邀請;皺眉,則是對遲遲靠近的責備。微笑——’”
“‘聽著!’國王高聲喝道,‘十秒之內,若你還不領走我們賜予你的新娘,那麽,方才被你娶回的女子,就將立刻成為寡婦!’
話音剛落,“戒遲疑者”已悄然逼近王子身後,在他耳畔低聲道:“我在這兒。”
王子此刻已不容片刻遲疑,他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兩位女子中的一位的手。
鍾聲齊鳴,歡呼四起,國王親自上前,向王子致賀——他已牽起了自己法定的新娘。
“‘好了,’那位官員對來自遙遠國度的五位使節說道,‘等你們先在自己之間商定——王子究竟選的是那位含笑的女子,還是那位蹙眉的女子——我再告訴你們,那扇門裏走出來的,是美女,還是猛虎!’
據最新消息,這五位遠方來客至今仍未作出定論。
【原文】: “The Discourager of Hesitancy”by Frank Stockton
【注】: 這是《是美女還是猛虎?》的續篇。沒有讀過上篇的讀者,請按鏈接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