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你要自殺,你就死去。
宿大勇對小劉的叮囑沒有白說。
白榮光的死給熱火朝天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潑了冷水。群眾中議論紛紛,被大字報點了名的人冷眼靜觀,不時在鼻子裏哼幾聲,好像是說,你們這樣無限上綱,大搞逼供信,逼死了人,看你們如何交待;有人說,白榮光既不是“反動學術權威”,更不是“走資派”,是冤死的。人命一條,難道就這樣算了?有的說,欠債是要還的,也沒明說誰還;有的說白榮光用死來對抗運動,死有餘辜,是自絕於人民;有的說,這種表態是鼓虛勁。隻有那幾個正式定為反革命的人,整天陰沉著臉,不敢“亂說亂動”。
東方泥想,凡是在這動中出現被批鬥的人自殺了,其結論都是叛黨叛國,自絕於人民,而且還要把死者的親屬揪來頂替,批鬥大會繼續開。這樣做的目的是,一、不會因人死了,批鬥大會開不成,使運動受挫;二、以此證明死者有罪,不枉對空批判,讓家屬聽,讓群眾聽,以表領導的堅定、正確。
(一)自己懷疑自己。
第二天下午,召開全廳職工大會,並勒令幾個反革命必須到場。政治部主任兼文革小組組長杲建義親臨坐陣。由軤青萍主講,她講了昨天晚上找白榮光談話的經過,著重強調了她和老秦如何耐心地向他交待政策,隻要徹底交待了就可以寬大處理。但他仍頑固到底,一意孤行。這就進一步說明,他的確有特嫌,他用死來對抗革命群眾的揭發,也隻有用死來包住他的罪行、隱瞞他的同夥(明白人一聽就知曉,她把白的自殺歸究於群眾的揭發;而且保存了他的同夥,誰還敢為他辯護呢?一箭雙雕,好厲害。)但是,在開群眾大會之前,小劉把昨晚白榮光的遭遇先己透露,且迅速傳開,俾眾周知。軤青萍並沒有講白榮光如何頑固的細節,老秦沒有開口。她進而問小劉,你昨天晚飯後在他房間裏說了些什麽?訂了些什麽攻守同盟?小劉說,我……,有人吼道,站起來!小劉忙站起來說,我是在做他的思想工作,開導他。你們要他交待……,軤青萍打斷她的話說,什麽開導?你是在鼓他的氣,撐他的腰。小劉說,我叫他不要怕,說得清楚的……。好,軤青萍說,說明你是知情人。說得清楚的,那你就說,等一會我們會找你。然後把話題一轉,花了較多的時間講文革小組如何發動群眾,如何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取得怎樣的成績。最後突然拍著胸脯問道:“大家評一評,我是不是革命的?”會場上“文革小組”的人及諶懷遠、邽慶滿、老啟昌、遆華昌等答道:“是的”。聲音不那麽理直氣壯。晟翬輕聲地:“哼哼,愚蠢!”。是呀,這豈不是自己懷疑自己了。
杲主任說:“階級鬥爭很複雜,文革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敵人不投降就隻有死路一條,這就是戰爭的規律。要叛黨叛國,要自絕於人民,誰也拉不住,死一個少一個”(這是講給那幾個反革命聽的,你要自殺你就死去,嚇不著人。同時也是肯定軤青萍和老秦的作法)。還進一步交待說:“要把白榮光的材料整理出來,寄到他家鄉去,要讓他家鄉的黨和政府對有這種反黨分子、特嫌分子的家庭提高警惕。有人說白榮光是貧農出身,但是他受的是十七年來被資產階級所把持的‘黑線教育’。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資產階級和我們爭奪下一代的鬥爭是多麽殘酷,多麽驚心動魄。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是一批人的問題。閻政委說,教師隊伍問題多,家庭殺、關、管的占40%,問題嚴重的占10%—20%。這些人能培養出什麽人?這正是我們下一步要解決的問題(這是說給機關的‘臭老九’聽的。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知識分子排在第九位,故稱臭老九)。”
小劉低頭站在那裏,臉色白一陣青一陣,她的最愛突然慘死,死得可怕,死得冤枉,她痛不欲生。然而有她頂替,會場的批鬥就不是空對空了。從會場的情緒和表情可以感覺到,人們是同情小劉的。小劉在哭泣。杲建義吼叫道:“不許在這裏嚎喪!”
大會以後都要對白榮光自殺一事表態。對中央的事聽毛主席的,好表態,都是一致的,隻是根據本身的理解和利弊,側重點不同;哪一點對自己有利,就往哪個點上靠。單位的事,那就不一定了,有緊跟領導的就明確,用詞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就需要聽話聽音,聽鑼鼓聽聲了。
門友昰悶聲悶氣他說:“褲檔裏放炮仗——震(正)雀(確)。”
宿大勇說:“她哪有雀?”
晟翬說:“唉呀!那就是不震雀(正確)嘛!”
啊!大家恍然大悟,一陣笑,隻有卞燾繃著個臉。門友昰知道卞燾要把這句話匯報上去的,特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他早有準備,一個共產黨員襟懷坦白,對一些事情就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他是廳黨組秘書,這樣的事見得多了。匯報也好,辯論也好,批判也好,悉聽尊便。這一點卞燾己有察覺,他不想與門友昰正麵衝突,在這階級鬥爭的風口浪尖,弄不好自己也會翻船。這個組長也不好當。
(二)“文革小組”組長鼓虛勁
死一個人對運動的政治氣氛總會有些影響。這些天杲主任常在走廊裏轉來轉去看大字報,碰見諶懷遠、邽慶滿、老啟昌等幾個新分來的大學生,就勾肩塔背,喜笑顏開地開開玩笑。雖然機關裏的大學生,絕大部分是解放後黨培養出來的,都是所謂“十七年教育黑線”的產品,但前期和後期的情況仍有不同。五十年代革命幹部的子女還小,工農子女解放後才有條件受高等教育,所以前期畢業的大學生多半出身不好,偏黑,被稱為“臭老九”,是受歧視的,被打入另冊,是運動的重點對象。批走白專道路,批單純技術觀點,批資產階級生活作風,批看不起工農兵,批變天思想,等等;後期畢業的大學生出身好一點,雖不紅,也不黑,算是“灰五類”。杲主任摟著他們開開玩笑,一是信任他們,別人還得不到這種殊榮;二是證明自己群眾關係好,能和這些小青年打成一片;三是用自己“好的心情”為他們鼓勁。
門友昰在走廊裏自言自語地說:“哼!鼓虛勁。”
大家也覺得,他(指杲)的這種故作姿態,正表明他已預感到情況不妙。他是要一幹到底的。
這幾個青年學生和政治部剛轉業來的那幾個人,簡直就是天之驕子了。得意忘形,頤指氣使,像被送進了太空,飄飄然起來,分不清倒正,找不到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