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晚上批判資產階級
(一)不唱八·二三戰歌,聽《東方紅》
批判資產階級首先是批自己,每天晚上兩個小時的學習,就是搞鬥私批修,早請示晚匯報中,要匯報自己的錯誤思想,都是自己作檢查,狠鬥私字一閃念。私字是有,但若天天都要找出自己的私字,也沒有那麽多,潛在的,潛意識的,還沒有表現出來的也算吧!做到後來,就像要求小學生要做好事一樣,也不是天天有好事可做的,於是就編。都是些老傢夥了,這樣說假話本身就是私字,把這種態度一批,大家不說假話了,狠批私字一閃念就暫時告一段落。
排長祝建林是個鐵杆老八,又左得很。晚匯報以後,散會之前,他每次都要求大家唱“葵花向太陽,戰士心向黨,麥賢得光榮入伍保衛海防;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樹雄心立壯誌乘風破浪……”名義上是唱的學毛著的歌,際實上大家都知道,八派把這首歌作為“八·二三戰歌”,八派的宣傳車開到哪裏,就可以聽到這首歌。現在群眾組織雖然解散了,但派性還在,甚至還強烈得很,你要原砲派觀點的人也唱這首“八·二三戰歌”那不是以勢壓人嗎?故意讓人家不好受嗎?
原屬砲派的徐婉貞就是閉口不唱。
鐵杆老砲的菅崇智相反大聲地唱。
東方泥了解祝建林這個人,當個小領導,曆次政治運動都是積極分子,批判人,上綱上線已成了職業習慣,而且還強得裉,隻能好言相勸。
“老祝,不要唱什麽‘八·二三戰歌了’這是小孩子鬥氣的玩意。你不見跟在八派宣傳車後麵喊“青山不老,八·二三不倒”的都是些半大的娃娃,成年人誰還幹這種事。跟在砲派宣傳車後麵喊‘周興不老八·二三不倒’的還不是些娃娃。徐婉貞就是不唱,你也把她無可奈何。她爸爸是八派,她到五·七幹校來,跟我們相處得很好,你這樣一弄,她表示不從,就出現了裂痕,豈不是讓菅崇智多了一個同盟軍;菅崇智就大聲地唱,他是唱學毛著,他根本不在乎,心想,你壓不了我,也氣不著我 。幾個廳、處長不會唱,如果我們幾個八人也不唱,隻你一個八頭唱,豈不尷尬。”
晚匯報以後就沒有唱八·二三戰歌了。東方泥說:“要唱歌,要聽歌,鮮華帶來一套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唱片,這裏麵都是些各個時期最經典的革命歌曲,可以聽,可以學。”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照例不學習,鮮華等人有的在操場打球,有的在附近散步。東方泥安排兩個娃娃做了衛生,也放出去了,自己靠在床上看書。過了一陣,鮮華回來,打開留聲機放起唱片來,聽聽這些歌曲是很好的享受。突然進來一個上了年紀的陌生人,問鮮華,是你在放唱片嗎?鮮華說是的。陌生人說,你不怕造反派批判你嗎?鮮華指著東方泥說,喏,我們連隊造反派的宣傳組長就在這裏,他也喜歡聽嘛!東方泥忙欠起身,遞給他一個小板凳說,請坐,又問你貴姓?陌生人說,免貴姓朱,在外麵土路上散步,突然聽見久違的歌聲,就進來了。我聽出來這是《東方紅》裏麵的歌曲,現在不讓唱了,居然還有人敢放這種唱片!
東方泥充滿疑惑的眼神和聲調說:“沒有見中央有文件指示,不能唱《東方紅》裏麵的歌曲”。
朱同誌說:“唉!這是文化係統輿論界的事,這不對,那也錯,幾乎‘文革’前所有的文學術藝作品都被否定掉了。”
東方泥不解地說:“總要說出理由來嘛!虛無主義不是馬列主義。”
朱同誌說:“例如,說肖華政治上有問題,他所寫的《長征組歌》就不能唱了,唱了就是為他翻案。”
東方泥說:“肖華有什麽政治問題我不了解,隻知道他是位大將,在革命戰爭中立過大功的,否則當不了大將。一位武將能寫出這樣的歌詞真不簡單,因為他有親身的體驗,文藝創作要有紮實的生活基礎,這是天經地義的。據我所知,周總理就很喜歡《長征組歌》,說,‘肖華同誌的詞寫得好,譜的曲也好,演唱得更好。’1966年春節期間,戰友歌舞團在中南海演出了《長征組歌》,得到毛主席的表揚。我的看法是,即使作詞者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甚至錯誤,隻要歌詞沒有問題,就可以唱。”
朱同誌說:“我和你的看法是一致的。他們還批判‘洪湖水浪打浪’,說這首歌是為賀龍樹碑立傳”。
東方泥一仰頭說:“嗨!巧得很,這也是周總理喜歡和表揚過的歌曲。他說,他一生還沒有聽到過這樣動人的抒情歌曲,這也代表了廣大群眾的心聲。第一、這首歌沒有點名歌唱賀龍,怎麽能說是為賀龍樹碑立傳;第二、不能說賀龍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就不能寫進歌曲;第三、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誰不知道。他帶出一個軍參加‘八一’南昌起義。賀龍任總指揮兼二十軍軍長,對工農紅軍的創建和發展作出了貢獻,解放後被評為元帥。我們要曆史唯物主義地看問題。”
朱同誌感慨地說:“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戲君此是伯牙曲,自古常歎知音難’”。
鮮華笑道:“你找到知音了。造反派也不都是混賬王八蛋。”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東方泥指著鮮華說︰“這位小將也是造反派,是昆明地區砲派有名的‘小紅旗’戰鬥團的戰士。”
鮮華向朱同誌問道:“你呢,參加了哪一派?”
朱同誌歎口氣說:“我是反動學術權威,昆明的兩大派都不要我,算是逍遙派吧!”
鮮華:“唉!也好,逍遙派好。”
在外麵休息的人逐漸回來了,朱同誌說:“我該走了。”
東方泥說:“聽一遍《洪湖水浪打浪》再走吧!鮮華立即翻出這首歌的唱片放起來。朱同誌閉著眼,搖頭晃腦地跟著曲調哼起來,完全沉醉在歌曲的情調之中。聽完後說道:“太過癮了!現在我真該走了。”
東方泥把朱同誌送出門,朱問,你們宿舍沒有人反對聽這些歌曲嗎?東答,沒有,同宿舍裏有一個砲派的頭頭,在劃線站隊中,他自己還有些 問題沒有搞清,他才不過問這個事哩,況且他與這個小青年是相同觀點的人。朱問,你們連隊也沒有人反對嗎?東答,沒有。八派裏有幾個極左派,他們不太關心唱歌的事,而且《東方紅》裏的都是革命歌曲,至於作曲者、作詞者是誰,有什麽問題,我們係統的人不像你們文藝係統的人搞得那麽清楚,也就無所謂了,除非中央規定哪些歌不能唱,那才會照辦。
朱同誌說:“說明你們單位的人還比較實事求是。唉呀!這個文藝係統啊,水深王八大,簡直被攪得一塌糊塗。專整有點名氣的人,要把他們整臭、整瘋、整死,他才上得來。殊不知名氣要憑作品講話的,要憑舞台的表現,要讀者、觀眾認可的。俗話說,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是苦出來的,憑‘拜塵趨貴’是不行的。唉呀,不說了,一言難盡。”
東方泥說:“不怕,真理戰勝邪惡如大浪淘沙,事久見人心。古人雲:水,君子也。其性衝,其質白,其味淡。其為用也,可以浣不潔者而使潔。即沸湯中投以油,亦自分別而不相混,誠哉君子也。油,小人也。其性滑,其質膩,其味濃。其為用也,可以汙潔者而使不潔。尚滾油中投以水,必至激搏而不相容,誠哉小人也。我們學君子而防小人。我這裏是‘且盡壺天終夕醉,聽取妙歌千闕’。歡迎你常來坐坐,聽聽你想聽的歌曲。”
朱同誌忙說:“好!好!你這裏真是‘壺中天地’,謝謝!謝謝!”
(二)按中央對雲南的批示開展大批判
批判資產階級各連隊沒有一個統一的目標和內容,各批各的。連隊領導認為,劃線站隊,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也是批判資產階級,凡是錯誤的思想行為都可以批,內容相當廣泛。幹校軍代表要求各連隊要按照中央對雲南成立省革委會的批示提出的,堅決做到的幾條。首先徹底批判黨內最大的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及其在雲南的代理人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在雲南的代理人”就是指閻紅彥、趙健民之流。宣傳組辦了一個大批判專欄,組織大家寫稿進行批判。來稿還比較踴躍,可供宣傳組辦若幹期大批判專欄了。其中有孤光正的幾篇,雖然是過去大字報、小字報、派報上揭露過的問題,但他作了歸納,對趙健民在“文革”中的表現批判得比較係統和深入;未點名地批判在部隊裏搞“以人劃線”,分“紅線”、“黑線”,分裂黨,分裂軍隊的問題,受到好評。
幹校總部還組織了一次批閻紅彥、趙健民之流的專場批判演出。
馬驫寫了一個趙健民占山為王,支持一派、消滅一派,後被收審的活報劇。找不著願意演趙健民的人,東方泥隻好自己上,演出的效果不錯。郗老當說,批判一個人,用不著謾罵,要有理有據才有說服力。馬驫的劇本都是根據事實,都是用趙健民的原話,東方泥的演出也沒有故意醜化他,把事實擺出來,讓觀眾看到他的錯誤在哪裏,以取得共識,這就是目的。孤光正笑笑說,東方泥的身材均勻,屬標準型(難免有台舉之意),演趙健民不太合適。趙健民是個大塊頭,我來演也許更合適一點。東方泥說,你怎麽不早說呢?下回吧!下回再演出時,請你來演。
批判式的演出很少,多半是文藝演出。來到幹校,大家勞動、吃住都集中,又沒有什麽其他的活動,要排練幾個節目演出比較方便。各廳局也有這樣的人材,演出的水平還真不賴。某副省長的女兒在教育廳,是藝術學院專門學芭蕾舞的,跳的《白毛女》芭蕾舞,確具專業水平;文化局的幹部,大部分是藝術門裏出身,都能露兩手;交通廳有一位雖不是學聲樂的,但嗓子不錯,具獨唱和領唱的水平;218號信箱的合唱和阿慶嫂與胡、刁對唱的折子樣板戲,也還受歡迎。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自己創作新的節目。慶祝“九大”的勝利召開,幹校舉辦了一次演出,馬驫寫了一個快板,歌頌黨在曆次路線鬥爭中所取得的勝利,是臨時趕寫出來的,內容比較豐富,自己記不住,讓東方泥提詞。這個簡陋的舞台沒有後台,後麵是片草地,臨時搭了兩個帳篷,分男女作換衣服、化妝用。於是在台上擺一張條桌,用一塊單人床單蓋住,東方泥就躲在桌子下麵,用電筒照著稿子給馬驫提詞。一場快板說下來,累得東方泥滿頭大汗。但是,還有人不滿意,公輸欣夫諷刺地說:“老馬的快板又臭又長”。“什麽?”老馬聽了火冒五丈,“我寫的是中國共產黨的鬥爭史,你說又臭又長,這是對黨的誣蔑,該當何罪?”公輸欣夫一貫左,最善於上綱上線,這一次引起公憤,對他也群起而攻之。連長勞紹平說:“是要好好教訓他一下。若沒有一個好的認識,要給他處分。”公輸欣夫這才服了,連連低頭認錯,承識自己當時隻考慮到老馬所說的快板的形勢,沒有考慮到其內容,客觀上起到了對黨史極不好的作用,我有罪,我有罪。”這回輪到他自己對自己上綱上線了。他在排裏作了一次檢查,認識自己自以為是,目空一切,自己又沒有很好也地學毛澤東思想和黨的曆史,表示要痛改前非。”群眾這才罷了。
這次演出,最累的要數騰春妍,她是十連連隊宣傳隊的聯絡員,搞外交是把能手。幹校總部宣傳組把舞台的佈置工作交給她。要借幕布、掛幕布、還幕布;借汽燈、掛汽燈、還汽燈;借帳蓬、支帳篷、還帳篷;還有桌椅板凳,準備開水,打掃衛生,布置環境等等。每一項工作不是動動嘴、跑跑腿就可以完成的,每一項工作都是一項工程。連隊領導調了十個人幫她的忙。東方泥建議從四排抽調良健祥和鮮華。良健祥是個多麵手,動手能力強,鮮華年輕可以出力氣、爬高就低、跑腿。有人對抽調老良出來籌備“九大”的慶祝活動有意見,被東方泥頂回去了。東方泥說,他過去是砲派觀點,也沒有多大的錯誤,認識了就好嘛!籌備慶祝“九大”有什麽不可以的。他不行,你來幹嘛!事實證明,他幹得很好,舞台上的大橫布標、兩邊豎的對聯布標,都是他寫的他掛的。舞台前麵原想擺幾盆鮮花,現到哪裏去找鮮花呢?良健祥從四排菜地移了幾盆碩果累累,紅彤耀眼的番茄在台前,大家十分讚賞這個主意,認為這比鮮花還好,是我們五·七戰士給黨的最好獻禮!騰春妍從慶祝大會的前兒天就開始忙起,憑著她“三寸不爛之舌”,該借的都借著了,想要的都要著了,有的是兄弟單位好心支援的,沒花公家一文錢,把個慶祝活動完成了。她始終笑逐顏開,樂此不疲。
(三)教育廳辦了一所帳篷小學
教育廳的幾位老師主動出來辦了一個帳篷小學,進行義務教育,把隨父母下到幹校的少年兒童集中起來學點文化,這對東方泥簡直是饑餓得到肉包子。酈靜月走之前對照拂孩子提出的四點要求,前三項倒也注意了,這學點知識根本沒有抓。娃的媽一離開,東方泥就感覺肩上的擔子重了。早上起床,大女兒不用管,小女兒要幫她穿好衣服,漱口、洗臉、上廁所。大集體廁所洞大坑深,大女兒隻好叫她進女廁所,自己小心一點,不要掉進糞坑裏;小女兒自己領進男廁所,把她扶好,才能解手。這就要費時間,好在兩個孩子晚上都不起夜。然後是買早點、吃早點。酈靜月還要求老東每一個星期要寫一封信給她,說說兩個娃娃的情況,她日日夜夜都在思念她們。這就要比自己單身時要多花一倍多的時間。白天東方泥要出工幹活,晚上要開會,要趕寫材科。有一次毛主席發表了最高指示,記錄下以後,要等到晚間十二點鍾,中央廣播電台用記錄速度播送時,一個字一個校對準確無誤後,打印出來,要連夜趕送到生產隊傳達,貫徹毛主席最新指示不過夜。晚上安排兩個女兒睡覺的時候,東方泥就向老大交待說,爸爸今天夜間要到生產隊向農民傳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回來得要晚一些,萬一妹妹醒了見不到我,她會哭,你起來陪陪她。老大答應說好。等到東方泥在生產隊傳達完,已到淩晨兩點半,趕回宿舍一看,小妹不在了,再掀開上台的蚊帳一看,隻有老大正在熟睡。嚇得一身血液倒流,不知所措地叫道:唉呀!我的小女兒到哪裏去了?狄老當說,你小女兒半夜醒了不見你就哭了起來,是聶淼把她抱起出去了,可能在操場上。東方泥趕快跑到操場一看,聶淼抱著她在操場慢慢走著,小女兒已經睡著了。東方泥趕緊把她接過來,連聲道謝,抱欠地說,吵得你們晚上也沒有睡好。聶淼說,沒得事,你還不是經常在熬夜。後來生產隊長說,老東同誌,你把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記錄下來,又校對打印好,趁天亮以前送到生產隊,已經做到傳達最高指示不過夜。我當夜把大家喊起來傳達最高指示,你看到了,第一、人到不齊,第二、稀稀拉拉地來了二、三十個人,有的迷色倒眼地還在衝瞌睡,效果不好,還影響大家休息。你把最高指示交給我,你就回去。我等到早上大家出工以後再傳達,這個時候人絕對到得齊,因為大家要掙工分才能分得口糧。這樣效果比較好,也不影響大家的睡眠。後來就照此辦理,不必熬通宵了,也相安無事。
在“幹校”,職工八小時都要在大田裏幹體力勞動,跟著來到“幹校”的娃娃沒人管,就放野鴨子,這裏地域遼闊任他們到處玩耍。有一天突然聽說二十村附近水塘淹死一個姑娘。也不知是誰家的,嚇得東方泥到處找他的兩個女兒。後來才知道是老刁家的二姑娘。她和幾個娃娃在水塘裏學遊泳。水塘岸邊本來水不深,幹季的時候缺水時,也和四排一樣,挖了一道道深溝,利用地下水。雨季一到,深溝被水淹了,看不見。小刁一腳踩進深溝,就被淹著……幾個娃娃在岸邊喊救命,周圍沒有大人。等大人來了,小刁已被淹死。其實就差一步,若岸邊有大人,一把就可以把她拉上來。可惜呀!老刁的愛人哭啊!這是他家最聽話、學習成績最好、最能幹的一個孩子。他家住的一個小房間就靠近四排的宿舍,幾天以來都聽見他愛人的哭聲,哭到後來都沒有力氣了,隻是泣哼。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沉重。
東方泥就告訴寒梅不能領著妹妹到處到。寒梅說她也到那個水塘學過遊泳,是小豔的爸爸領他們去的。東方泥說,以後不能去了,萬一小豔的爸爸照顧不過來,容易出問題,水裏麵的事情,連搶救都來不及。也不要領著妹妹到田埂子上跑。我們菜地裏的溝也是挖深了的,妹妹掉下去,你是拉不起來的。寒梅有點惶恐地說,我知道了。
帳篷小學,分初小班和高小班。教育進行了改革,十年一貫製,小學五年(初小三年,高小兩年),中學五年(初中三年,高中兩年)。寒梅拎著兩個小板凳領著清菊進初小班。上午兩節課,下午兩節課,這樣兩個孩子有了交待處,省得一天到晚在田野裏到處跑。這一久,地裏的桑葚熟了,一大片一大片地隨便吃,管飽。結果清菊吃得拉肚子。進了學校小的也跟著認幾個字,比放野鴨子強。
有一天學校的老師專門找到東方泥說,寒梅還不會乘法,讓東方泥平時花點時間輔導她一下,否則她跟不上。東方泥說,唉喲!讀了兩年多的小學,應該是三上了,學了些啥?連乘法都沒學過。老師說,那個時候,到處都在搞武鬥,小學也極不正常,隻有靠家長在家裏抓一抓了。東方泥心想,是的,酈靜月多次說,管管寒梅的學習,我也沒有管過。當夜,東方泥就寫好乘法表,早、中、晚,見縫插針抽時間教寒梅背乘法表,學乘、除法。另外寫了一些“方塊字”教清菊認。
(四)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自殺一個
現在早上的“學軍”出操停止了,但晚上批判資產階級的內容還很多。劃線站隊還留有尾巴,恢複黨員的組織生活還沒有搞完,又開始了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運動(打擊現行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汙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連隊用辦學習班和排裏的群眾相結合的方法。學習班把有曆史問題的人集中起來學習,深挖、狠批;排裏的群眾側重揭發。三排和四排的並在一起搞“清理階級隊伍”的學習。大家就進行排查,提供線索,三排的彌國昭說:“一排的孟青一九五〇年在學校時參加了一個所謂‘讀書會’,名義上是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背地裏他們搞了些非法活動,後來查出是個‘反動組織’。大家聽到這個情況大吃一驚。有人提出疑問,解放以後,這麽多政治運動,為什麽沒有人揭發?彌國昭說,檔案裏有記載,但沒有組織上的結論,是掛著的。馬驫說,這次就應該把這個問題捅開。搞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菅崇智鼓動說,現在正是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像這樣的事應該清理,要立案,可以先寫大字報把這個問題捅開。馬驫說,寫!我來寫。散會以後,老馬真要找筆黑紙張寫大字報了。東方泥私下向老馬說,既然彌國昭知道孟青參加過“反動組織”,他自己為什麽不寫。這個彌國昭在“文革”初期就是利用他是幹部處的人,看過一些人的檔案,亂拋材料,讓人們捕風捉影,引起混亂,挑起群眾鬥群眾。他說得模梭兩可,什麽“沒有組織的結論,掛著的”,就是讓你們這幫老八互相狗咬狗,你來寫正中下懷。?國昭知道“文革”中孟青寫過批判你的大字報,現在你可以報複一下了,不要上這個當。你叫他寫,如果他不寫,說明他提供的這個材料不可靠,其動機不純。後來,彌國昭沒有寫。
經過學習、反複動員,本單位還真找不出現行反革命破壞活動。“文革”中的兩派鬥爭,雖然都把對方當作破壞無產階級專政來批,但中央最終還是在堅持兩派的聯合,劃線站隊之中的問題,也屬是非的問題具多。至於貪汙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絕大部分群眾連公家的錢都不沾,貪汙啥?領導幹部中,說實在話,自1951年。“三反”運動中搶斃了兩個高官以來,不敢有“三反”中的行為。多吃多占,生活特殊化是有,但還不像已揭發出來的某些省級領導那麽嚴重,作個檢查,認識得深刻一些,也就算了。鋪張浪費更談不上,連飯都吃不飽,哪還有浪費的。重點放在有曆史問題的人身上,這幾個人的曆史問題,都在過去作過交待,肅反運動都搞清楚了,都有結論。說來說去又沒有新的問題,但是,還是自殺一個。這個人姓聊,名雲霄,一進學習班,他第一個發言說,我過去參加過國民黨的特務組織,解放後,我在肅反運動中作了主動交待。在清理國民黨暗藏在大陸的特務中,我是立了功的,後來我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都是有結論的。他的現職為16級科長。“文革”初期他被“文革”小組排為三類,是準備以後清洗的對象,所以他支持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後來參加了八派。因為怕砲派抓八派的辮子,他一搬不參加八派的活動,八派也隻是為了減少一個對立麵而吸收他的。他的曆史問題隻有政治部的少數人和有關領導知道。他為什麽要自殺呢?他進了學習班以後,三排的彌國昭等人在牆上刷了一條大橫標:把國民黨特務聊雲霄揪出來示眾!他們刷這條大標語的用意,不言而喻。正在這個時候老聊得知自己的愛人要來探親,自殺了。他愛人來了以後,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條大標語,大吃一驚,她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原來是國民黨特務;緊接著連領導告訴她,聊雲霄昨天跳水塘自殺了,屍體停在水塘旁。這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把她擊倒了,臉色慘白,呼吸急促,癱坐在丈夫的屍體旁,哭都哭不出來。趕快喊醫生把她扶進醫務室躺下,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才慢慢緩過氣來。這麽重大的問題向自己的妻子隱瞞了二十多年,這可能是他不能麵對自己妻子的主要原因,以死贖罪。
(五)對隔離審查的人下結論
劃線站隊中還有兩個人的問題沒有解決,雖然隔離審查早已名存實亡,但畢竟反軍亂軍的白袖套沒有正式抹掉,還放在他們的口袋裏。
一個是菅崇智,砲派的主要頭頭之一,他拿了槍,參加多次武鬥,在公安廳大門開了槍,那裏死了人,本人說槍卡了殼,其他也沒有人證明他在那次武鬥中打死了人,是個疑案。另外本人承認捅過廳人事處門上的鑰匙,鑰匙原來就是鬆動的,雖掛在門上,一捅就開了,但他沒有動過任何人的檔案。姚白蓮說,人事處門上的鎖不可能一捅就開了。究竟是第一批占領新華山的武鬥小分隊的人捅開的,還是菅崇智捅開的,查無實據。後來指揮部決定突擊抄了菅崇智的家,發現他家有他自己寫的交待家庭和個人曆史及某些政治運動中寫的檢查材料,後經核對,本人的檔案材料中並不缺這些材料,分析認為,家裏保存的是底稿。估計他可能翻閱了自己和一些人的檔案,以備用。機關有些部門的門、櫃、抽屜被撬、被砸,丟失了不少錢物,奇怪的是怎麽砸得這麽準。他承認自己有一定的責任,沒有保護好。他辯解說,他是第二批上山的,他上山時,已經發現一些地方被撬了,後來才加強了保護,似乎他還有功。關於搶《11·30》職工麵粉分贓的事,菅崇智還差三十斤對不上賬,加上自己分的五斤,隻好自己賠。一天少吃二兩,一個月賠六斤。隻見他每天晚上那一頓隻吃二兩包穀糊糊,在當前重體力勞動的情況下,平時油水又不多,又沒有什麽零嘴可補充,一天少二兩糧還是夠嗆。東方泥兩個小女兒來了以後,吃得也不多,就給了菅崇智幾斤飯票。開始他不接受,說,這不行,你們也不是餘糧戶,讓你克扣娃娃的口糧來幫我怎麽行!東方泥說,娃娃喜歡吃包穀餅,我們的糧食夠吃了,不要緊,你拿著吧!他才忙說謝謝,接過了飯票,但一定要補回飯票錢。東方泥想,這也不是常辦法,約半年時間天天吃不飽怎麽行。就去找領導反映說,他該檢討的也檢討了,該賠的也賠了一些,該餓的也餓了一段時間。我們食堂還有原來大家節約下來的糧票,替他補上,還給汽車修配廠算了,數量也不大。領導經過研究,同意了。公輸欣夫知道以後在群眾中罵道,他媽的,這個老東拿大家的口糧來做人情,他這樣說是想挑動人對老東群起而攻之。良健祥忍不住了,當麵批駁他說,第一、東方泥自己首先拿出了幾斤糧給老菅,不是慷他人之慨;第二、現在食堂的節餘糧是從我們,包括我、東方泥、馬驫、菅崇智等218號信箱老職工的定量糧中硬扣下來的,一個月扣下三斤,三年困難時期,每人扣下一百餘斤。你是後來的,沒有扣著你的糧,如今每月補給你的三斤糧都是當年從我們嘴裏摳出來的,其中也包括菅崇智。現在給他一、二十斤糧有什麽不可以。柴光祺補充說,對的,老良說的是實情,我也是被扣糧者之一,現在給老菅一、二十斤糧,等於是還給他了嘛,況且數量也不多。公輸欣夫自知失禮,默默地走開了。對於幫老菅還糧的問題,他菅多次向老東表示感謝。
菅崇智的問題主要還在於反軍亂軍。隻要得知一點軍隊上層之間的矛盾,就大肆製造輿論,刷大標語、寫大字報、小字報、廣泛印發傳單,製造、激化、擴大兩級軍區之間的矛盾,分裂軍隊,分裂黨,把十三軍、十四軍打成成李成芳的部隊,是“李小保”,把十四軍、十三軍的支左軍代表打成薄一波叛徒集團的八大金剛,組織批鬥、綁架、和殘害他們等等。
另一個是卞燾,其問題和菅崇智差不多,許多問題都是他倆共同商議、共同行動的。
鑒於對他倆的隔離審查也已名存實亡,而且現在已設有這種必要,遂在群眾大會上公開抹掉了地們的白袖套。對他倆能否恢複組織生活,黨內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說可以恢複,有的提出開除他們的黨籍。卞燾在群眾大會上哭喪著臉說,希望保留我的黨籍,我將以實際行動改正我的錯誤,彌補和挽回我在“文革”中所犯錯誤造成的損失。我對自己所犯錯誤的認識,從劃線站隊一開始,我被隔離審查時就有了。我曾寫過一份檢查和陪禮道歉信給被我們綁架和摔傷的副總軍代表,是請東方泥同誌轉交的,他可以作證。有人問,是否有這件事?東方泥說,是有這回事。讓我轉交的那封信沒有封口,當然是他有意識地讓我們知道他的檢查,也是在表明一種態度。信我看了,也給勞紹平、晁達看過。並證實卞燾對自己的錯誤有認識,態度較好。卞燾忙來到四排向老東表示感謝為他作證。
在一次整黨辦公室的領導和工作人員的交談中,談到菅、卞的處分問題。東方泥說,處分的目的是幫助犯錯誤的人吸收教訓,以後不能再犯,並不是越重越好。有三個問題適合用疑案從無和查無實據的原則,處分得太重,報上去,一句話就否定掉了,效果實得其反。要恰如其分,也許還起點作用。省革委員會規定,“文革”期間對犯錯誤的人予以處分,要經上一級的領導機關批準,就是為了防止偏差;也是防止派性,參加審查的人是八、砲觀點對等的。
後來在黨支部會議上,郗老當對菅崇智、卞燾提出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獲得通過。報上一級,待批準。
令人不理解的是,留在昆明生產指揮組抓生產的物資處李養國處長,在這次黨員恢複組織生活的評論中,未能順利通過。自從“文革”以來,一直一言不發的李養國,這回不發言不行了。他的發言也很簡單:我一直聽黨中央、毛主席的“抓革命,促生產”。群眾問他,你抓了哪幾樣革命?李養國回答不上來。有人提出,你說你聽黨中央、毛主席的,毛主席號召我們: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你是怎樣關心國家大事的?你是怎樣認識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李養國回答不出來。看來他的確也沒有動過這個腦筋,隻知埋頭幹工作。有人批評他,你怎麽抓生產的?凡是杲建義批的條子,你都照辦了,利用大量的國家物資製造混亂,給中央施壓,這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新反撲,你知道嗎?方向不對是非不明,越努力幹,犯的錯誤越大,在這一點上你還不如豆啟夫。希望你對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現有一個認識。怎樣認識?要分清是非的問題太多了,誰是誰非?怎樣表態?一下子把他急病了。鑒於他在生產指揮組的工作成績是主要的,同意恢複他的組織生活,但他卻一病不起,後來得了老年癡呆症,李養國變成了李國養。群眾反映說,他是被自己憋呆的。
整黨接近尾聲,按中央的部署,準備發展一批黨員。有一天郗老當突然找到東方泥說:
“老東,我願意做你的入黨介紹人。你過去寫過入黨申請嗎?”
這真有點出乎意料,入黨介紹人一般都是申請入黨的人自己找,很少有人自己主動願意做某某人的入黨介紹人。況且願意做介紹人的是原廳黨組書記、廳長。一把手說話當然是管火的。忙說:
“非常感謝你對我的關心。我申請過幾次,但因為我的工作變動,沒有討論成。最近一次是在‘四清’工作隊,原說要發展,後又說還是回原單位解決好。回來以後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
郗老當說:“你這次再寫一個申請嘛!我們可以先談一談,你在‘文革’中這幾年的情況我比較了解,你的個人簡曆、家庭情況我還不了解。”
東方泥較詳細地談了自己個人和家庭的情況。
郗老當說:“你的個人曆史是清白的,也不複雜,是所謂的‘三門’(家門、學校門、機關門)幹部。家庭出身屬職員,你父親現在還是國家機關的一名技術幹部。職員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出身也不錯嘛!雖然你愛人出身地主家庭,但她家裏的人不算你的直係親屬,況且你根本沒有見過他家裏的人
,談不上有什麽影響,能夠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就可以了。你們家解放前的生活屬於“清貧”的一類,解放前你失學,生活無著落還擺地攤,出苦力謀生。你是我們黨解放後自己培養出來的首批大學生。也就是說,在你獲得知識的重要階段,接受的是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教育。”
東方泥說:“是的,在學校我們係統地學了毛主席的《新民主主義論》、《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怎樣分析農村階級》等理論;學了《社會發展史》、學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學了蘇聯列昂傑夫著的《政治經濟學》。特別是參加了農村偉大的土地改革,這些都對我確立無產階級的世界觀起到很好的作用。但是‘文革’初期廳‘文革’小組對廳職工進行排隊,我被排為第三類。說我是十七年舊教育製度培養出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然不止我一個人如此……”
郗老當說:“那是錯誤的,包括我自己在內,認為知識分子都是資階級的,這是對知識分子的不信任,是一種錯誤傾向。通過與知識分子的接觸,我認識到錯了。當然知識分子也有自己的缺點和不足之處,但主流是信仰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是在用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看問題和解決問題。應該認識到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威力,真理是有感召力的。我同意陳毅老總要為新中國的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意見。”
這次談話以後,也不見連隊裏對發展新黨員有什麽計劃和動靜。他的心被攪動了,總會有些想法,覺得知識分子入黨太難了,弄到現在,知識越多越反動了。他不理解的是,聊雲霄原來是國民黨的特務,後來也參加了共產黨;鴻光冉原來是國民黨的舊軍官,後來也加入了共產黨;卞燾原來是國民黨三青團的分隊長,後來也加入了共產黨。這三個人都是在部隊入的黨,他們大概是在火線上立了功吧!看來知識分子入黨要經過血與火的考驗才行。
(六)年底進行評比
俗話說,星移鬥轉,日月如梭。到幹校來已經快一年了,年底進行評比,每排給三個“五好五·七戰士”的名額。四排選的是東方泥、聶淼、柴光祺。對東方泥是全票通過。都說他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工作量都很大,他是全連熬夜最多的一個,由於睡眠不足,兩個眼窩都泛黑色;有的說老東既是宣傳幹事又是秘書,全連就隻有他一人在動筆。不管是不是份內的事,隻要交給他,他都任勞任怨地幹;郗老當說,老東為人正直、作風正派,看問題比較客觀,敢於實事求是,處理問題不偏激,能冷靜地、虛心地聽取別人的意見。狄老當、鮮老當同意郗老當的看法,補充了一些事例;菅崇智同意以上同誌的看法,補充說,老東執行政策做得比較好;柴光祺說,老東樂於助人,隻要你找著他,能幫忙的他都盡力幫忙。冒醫生說,是的,是的,我同意老柴的意見。對聶淼也是全票通過。他原是學工的年紀較大的工程師,到了幹校積極讚研種蔬菜的技術,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蔬菜的品種、數量、質量都超過勞改犯的成果。原來還提了馬驫,論勞動老馬是不錯,他是班長,處處要帶頭。勞動好不好,伸開雙手一看就清楚了。馬驫的一雙手,連小指頭尖尖上都是一層老繭
,即使是勞改犯也沒有幹到這種程度。但他一直堅持要評柴光祺,老東深知老馬的用意,於是強調說,有幾十個坑的大廁所,全連三百多人使用,老柴利用早晚的工餘時間把它打掃得幹幹淨淨,我經常見他挑水衝洗,這個工作量不比他種菜輕鬆,他堅持了一年的義務勞動,僅憑這一項就可以評為模範了,他不愧為是個好‘所長’(眾笑)。最後,郗老當一捶子定音支持柴光祺上。這一捶子的用意也有弦外之音。
一九七○年元旦一過,連裏又抽調了一部分黨員幹部回昆明參加整黨工作隊,其中四排有狄逸翔、鮮世奇、祝建林。調改哲民(黨員)來四排任排長,調乜也任二排排長。
領導幹部抽調走了一部分,隨領導一起下到五·七幹校的知青怎麽辦?省革命委員會下了一個文件,凡跟隨幹部一起下到五·七幹校的知青,一律都轉到農墾局下屬的西雙版納各農場。這樣一來,東方泥住的這間宿舍就走了狄老當和三個知青。睡在東方泥對麵的聶淼搬到另外的床上,讓寒梅搬下來睡方便一些。東方泥就領著清菊睡在對麵的雙台床上。兩床之間的窄窄通道口用一塊單人床單一掛,像個門簾,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小房間了,兩個娃娃搞衛生也方便些。宿大勇說,現在有小單間,你們是不是搬到小單間裏去?東方泥說,我們現在這樣蠻好,住集體宿舍熱鬧些,有幾個伴,互相可以照應一下。萬一我晚上要到生產隊去傳達和宣傳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到天亮以前才能趕回來,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
下象棋的對手走了,打籃球的主力走了,留聲機、《東方紅》的唱片也帶走了,各項政治運動也接近尾聲了,宿舍變得冷清了。
改哲民對晚上的學習、批判抓得不像祝建林那麽認真、那麽緊張,大家覺得還是輕鬆一點好,東扯西拉,自由發言,形式不拘,有點像當年的“神仙會”,正如毛主席說的:兩幹一稀,白天出氣,晚上看戲。
(七)批評的對象變成學習的對象
有一天晚上學習,有人問劉工,自從到幹校以來,沒有見你發過一次言,你別像李養國一樣憋出病來。劉工微微一笑說:“我父親一生,第一相信上帝,第二相信自己;我一生連上帝都不相信,隻相信自己。”從來不發言的劉工,一發言就出語驚人。有人問道:“難道你連毛主席也不相信嗎?”劉工不吭氣了。有人批評他,不相信毛主席是錯誤的,是反動的,等等。
郗老當說:“這樣一位老同誌,平時很少發言,一發言邏輯性考慮得不是那麽周到。他是想說連上帝都不相信,在這一點上他超過了他的父親,這總是好的嘛!不要難為他了。”
改哲民說:“他是一個老技術人員。我國的平漢鐵路、粵漢鐵路,他都參與了施工,是現場施工員,他計算得最精確,他檢審過的工程質量最好,別人的工程質量出過漏洞,所以他說他隻相信自己。”
有人問他是不是這個意思?劉工隻是微笑著搖搖頭。有人認為這個頑固分子,別人為他打圓場,他還不接受。這個人怕是糊塗了。
馬驫笑笑說:“你越批判他,越使他堅信自己是對的。”
“怎麽理解?”
“這不難理解。”東方泥說,“你要隻相自己的人相信自己是錯了,那要花很大的功夫哩!不是打棍子、扣帽子能解決問題的。你從事實上、理論上、甚至以感情上讓他認識是錯了,一旦轉變過來,那才最真實、最珍貴,他所發揮出來的能量難以估量。”
菅崇智解釋說:“他這個‘隻’字是針對‘上帝’而言的,聖經上說,上帝是全能的,他連上帝都不相信,當然隻剩下自己了。相信自己是一種良好的素質。連自己都不相信的人,他說他相信馬列主義、相信毛澤東思想都是假話。他一生經曆了很多事,這是他的生活總結。他的話雖短,但不糊塗。他現在雖然已經八十六歲了,我們的筆算還算不過他的心算……”
“真的呀!這麽厲害呀!”幼兒園的女老師小尉半信半疑地問。
“你不相信,可以試試。”菅崇智說。
好!大家慫恿小尉與劉工比試比試 ,立即拿出紙和筆來。
菅崇智挨近劉工耳邊說:“劉工,小尉要和你比算術,她用筆算,你用心算,看誰更快。”
劉工細聲說:“好!”
小尉說了一個多位數的加法,這裏才把數字寫在紙上,劉工已把得數答出來了,良健祥忙記下。小尉抿嘴輕輕一笑,意思是說這麽快,自己落後了,手上趕快算著,等小尉把筆算的得數與劉工心算的得數一比,準確無誤,小尉佩服地說,他的心算比我的筆算快。良健祥說,你出的題目真是小兒科,大概你習慣給幼兒園的娃娃出算術題(眾笑)。你出複雜一點的嘛!小尉又出了一道多位單數的除法,讓它帶小數點。這一次劉工要多用點時間了,小尉也趕忙算,題目出難了,自己也要多花時間,最後還是劉工的得數先說出來,良健祥記下了。等小尉的得數拿出來一比,得數對不上。小尉忙叫道,劉工的錯了!菅崇智說,不會是劉工的錯,你好好核對一下你的筆算吧!小尉又重算一遍,難為情地說,是我的筆算錯了,這回真使小尉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菅崇智說,他一輩子都在工地上算土石方。算工程量,到哪去找筆和紙,或者夾著算盤,心算是鍛煉出來的,實踐出真知。小尉說,他一定有一套心算的獨特方法,要不然怎麽這麽快,這麽準。當即表示要拜劉工為師。哈哈!大家笑起來,一個批判的對象變成了一個學習的對象。
(八)郗老當要和大家一道過了除夕再赴任
春節前夕郗維潤得到通知,省革委會決定派他到××地區任副書記,二把手,一把手是軍代表,他當然很激動。組織上趕在春節的前夕通知他,是讓他可以回家和家人一道過一個團圓年,但他非要等一天,要和四排同誌一起過完除夕再走。
除夕晚上食堂做了七八個菜,四排住集體宿舍的人按人頭分量,用臉盆打回來吃,還買了兩斤酒,邊吃邊聊。柴光祺說,從三年困難時期以來,這是我吃得最豐富最熱鬧的一次。大家頻頻向郗老當敬酒,祝他身體健康,家庭幸福,事業上更上一層樓。馬驫本與家人在小屋子裏吃團圓年飯,聽到集體宿舍這邊挺熱鬧也跑過來了。改哲民說,郗老當這回又要當官了,不要一當官就把我們忘記了。郗老當說,那怎麽忘記得了。我在連隊是普通戰士,你們是排長、班長、組長,是我的頂頭上司。大家都笑起來。郗老當接著說,學校、部隊都是過的集體生活,彼此容易了解,盡管有時候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但同學、戰友的感情很珍貴,終生難忘。有時候在機關和自己共事一二十年的同事,一下子想不起他(她)的名字,但同學、戰友的名字忘不了,還會記得互相的諢名,那是因為共同生活所結下的友誼。彼此之間把性格、愛好、特長、習慣、為人、品行等等都摸得很清楚。在機關隻有工作上的接觸,這種接觸的麵很窄,很不容易建立起感情的基礎,聽不到知心話。再加上搞政治運動,要抓反革命,別說是建立友誼,還會結仇。在五·七幹校這一年多的集體生活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它使我懂得了什麽是密切聯係群眾,什麽是走群眾路線。一個領導要知人善任,不接近群眾,隻依靠幾個心腹,對群眾不了解,怎麽能夠做到善任呢?一個領導要愛護群眾,關心群眾,群眾才會擁戴領導。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我非常慶幸我和群眾之間的關係得到很大改善,彼此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如果早有這樣的機會,我在“文革”中也會不犯或少犯錯誤。我這次的檢查隻著重於犯走資本主義道路和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方麵的問題,對我工作作風、生活作風方麵還很少涉及。在這一方麵肯定會有許多缺點和錯誤。若有機會,我仍願意聽聽大家的意見。共同的政治環境把我們接合在一起,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們應該交個朋友,任何時候都真誠相待
,互相幫助,互相促進。我相信,其他同誌之間的隔閡、分岐,通過這一段時間共同的生活,也會得到一些化解。我希望今天我們在一起過的不僅僅是個團圓的年,更重要的是團結的年。我們相互之間碰杯飲酒為記。
宿大勇舉懷說:“郗老當說得很好,代表了我們大家有同感又說不出來的一些想法。來!幹杯!”
互相碰杯,一飲而盡。
郗老當在走之前又專門找東方泥單獨談了一次。
郗老當無不遺憾地說:“老東,我說過要介紹你入黨,但情況有了變化,整黨還沒有完,我的工作有了新的安排,這裏的領導班子也作了調整。勞紹平要參加整黨工作組,由皇不興接替他的工作。你的事我一直掛在心上,大家對你的反映不錯,我已向晁達說了我的看法。他現在還是校本部政工組的副組長,他會關心你的。希望你繼續努力。”
東方泥沒有多說什麽,再一次對他的關心和鼓勵表示感謝。
大年買初一那天,四排的全體同誌及其他排的一些人都到車站歡送郗老當。郗老當激動得眼睛都紅了。
大概是四月下旬的一天,晁達到連隊裏來,找到東方泥,遞給他一張全國征召俄語翻譯的表,讓他填。並解釋在全國征召俄語翻譯的原因。東方泥心裏想機會來了。
東方泥問:“我現在還帶著兩個娃娃,怎麽上前線?”
晁達說:“這你就不要操心了,到時候組織上會為你安排的。”還向他透露了一點信息:“幹校的這批幹部,將要分三種情況安排,一部分領導幹部安排新的工作,包括參加整黨工作隊的,將來都在安排新工作之列;一部分回原單位,這多半是專業技術幹部;一部分下鄉插隊。”
“這麽說,幹校將要撤銷囉!”東方泥問。
“大體如此。現在是忙幹部的重新分配問題。所以你入黨的事,暫時隻能擱淺了。郗老當也向我談過你入黨的事,連他都看好你,說明你的條件是很好的。以後會解決的。”
東方泥說:“現在不討論為好。了解我的人走了一些,剩下的某些人,嘴上都說得好聽,但他那一票不會輕易給我的。他們盡量不讓有專業技術的知識分子入黨,生怕自己被頂替。我以後爭取‘火線入黨’。”
晁達笑笑拍拍老東的肩膀說:“有這個決心就好。”
晁達走後,東方泥就把幹校今後的打算以及全國正征召俄語翻譯的事向改哲民、老馬、大勇、楊詩雲、展玉君、良健祥、聶淼等人透露了。大家更是人心惶惶。
馬驫疑惑地說:“走了一年半的五·七道路就算完了?!”
改哲明笑笑說:“怎麽啦!你還舍不得呀!那你就留下吧!”
東方泥說:“我們走的五·七道路恐怕不是毛主席指示的初衷。”
宿大勇遺憾地說:“唉呀!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隻是有點舍不得大家。我到是羨慕老東,上前線好,要死就死個痛快。你在這裏寫的那些東西有什麽價值?累嘛累得要死。你到需要你的地方去吧!”
東方泥說:“我也是這麽想的。”
每天晚上,東方泥除了輔導寒梅功課、教清菊識字,就是加緊複習俄語。
五月中旬東方泥接到通知,回昆明218號信箱,大家要分道揚鑣了。走的那一天,四排不少人都到車站送行。東方泥感到一陣心酸,宿大勇這條漢子流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遭遇,遭遇是他們個人的生活,而出現這些遭遇的環境就是曆史。
——史景遷
《(曆史)決議》畢竟是政治性的結論,它不可能也做不到詳盡敘述延續10年,給國家和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活生生的曆史。而曆史的社會功能,恰恰是通過已經過往的事實細節,來給人們提供社會借鑒,塑造道德良心,增長理性智慧,鞭撻惡行醜類。
——李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