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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8.高山仰止 - 8C.咫尺之間

(2025-01-22 06:22:30) 下一個

8C.咫尺之間

我不知道老泥水姓甚名誰,大家都叫他老泥水。老泥水滿臉皺紋,頭發花白,也不知道多大年紀。他幹活不算麻利,但任勞任怨,終日啃哧啃哧的不停工作,好像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不問別的。

廠裏很需要建築工搞修修補補,尤其造氣爐的內膽經常燒壞,要用耐火磚重新砌築。之前請安裝公司的築爐工,但很難請得到,後來又請過兩撥當地建築社的師傅,都幹不長。猜其原因,是環境差,高溫、灰塵又多;遇到檢修就很緊張,工期催得緊,要沒日沒夜地幹,不順利時小修隔三岔五,大修的時間短則二十幾天,長則一個來月,都像打仗似的。第一批建築工走之前我正好在現場,他們在下麵幹活,上麵清掃的水柱射下來,衝在裸露的高溫閥門上,激起蒸汽,滾燙的水滴潑在建築工的身上,幸好沒有燙壞。他們認為受到了歧視,沒把他們當人,就走了,不知道有否得到了安撫和挽留。

老泥水就住在附近的農村,應該是常到廠裏做挖土方、搞搬運之類的農民工介紹的,他來後就長年累月在廠裏幹活,直到去世。那時造氣車間的環境還比較惡劣,滿是灰塵,還常有煤氣泄漏,不容易找得到有人願意長期在這裏工作。

有一段時間,我們常去造氣車間搶修,和老泥水很熟。在我們開始工作前,老泥水先把包裹在爐體或管道外麵的保溫層拆了,然後在邊上待著,若拆得不夠他就隨時過來。等我們工作結束了,他再裹上保溫瓦,糊上保溫泥。哪怕再晚,過了半夜他都等在那裏,有時回家再來已幾乎睡不成覺,他就鋪個草包睡在煤堆上。第一次看到那幾個草包時,我有點奇怪,問是幹什麽的,有人說是老泥水昨晚睡覺用的,讓我十分驚訝。車間裏比較亂,掉下灰塵或被淋了水是常有的事,老泥水總是黑乎乎的很髒,但他從不和別人吵嘴,總是默默地幹著他的工作。

築爐是老泥水最重要的活,廠裏起先有四台炮仗爐,後來增加到八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放大了的煤球爐,一個大鐵筒子裏,最下邊是下風口和灰門,其上是鐵鑄的爐篦和爐門,爐篦上麵用耐火磚砌成內膽,最上麵是上風口和加煤口。若內膽損壞得不嚴重就不需要卸掉爐頂大蓋拆了重砌,老泥水就得從爐門鑽進去,在狹小的爐膛裏工作。爐門很小,要向前伸直兩臂才能進去。起先爐膛的直徑是1.1米,後來擴大到1.3米,剛夠一人容身。

造氣車間在檢修時不知為何常會出現煤氣倒回的事故,就是被水封隔離在氣櫃裏的煤氣,有時會衝破水封倒回到煤氣爐內。一次老泥水正在爐內修爐膛,發生了煤氣倒回。老泥水覺得有點不對,就趕緊倒著從爐門向外爬,沒等他退出來就已經昏迷,動彈不了。幸虧其他人發現得早,趕緊拖出來送醫院搶救,據說他剛醒來時還以為自己在爐膛裏,拚命掙紮著向病床的後端退去。

老泥水出院不久就又來上班了,依然是笑咪咪的,我也想死神沒能把他拽走,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回了。然而,好像在相隔約一年之後,老泥水再一次在鑽進爐膛後又碰到煤氣倒回,這一次他就再沒有醒過來。

我對老泥水在第一次出了事故後還十分泰然地回來工作,以致犧牲在這裏,總很惋惜。他不是正式職工,應該沒有工作責任的負擔,完全可以像前兩撥建築工那樣想走就走,這是為了什麽呢?以後在和農民工們尤其是和老農民的接觸中,似能揣摸到他們的心思。有的農民很有成就感地談起當年曾在化肥廠做小工的經曆,根本不像城裏人把做小工看作跌份似的。農民們對自己從事的工作沒有高低貴賤的概念,勞動就是他們生活的基本內容。他們隻希望自己的生存狀態通過勞動有所改善,若有餘力則盡力幫助下一代,希望下一代過得比自己要好。大多數農民都是活到老做到老,以致不勞動就渾身不舒服,直到不能動彈。那時的老泥水也到了隻能做些修修補補的年紀,天天有活幹還賺著現錢,對許多老農民來說是難得的機會,為什麽不幹呢?

曾讀到馬克思關於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不甚理解,我也從艱苦的勞動中過來,但感到那是職責所在,能堅持但還說不上熱愛。然而對於老泥水們來說卻已成為生存的常態,他們心無旁騖,勞動成為一種當然而又自然的行為。

那時老泥水時常陪伴我們,一起度過那個動蕩的年代,我已把他當成了我們中的一員。直到有一天我想起,老泥水們應該是中國農民工的先驅,雖然和以後大批進城的農民工有所不同。之後的農民工們,例如大量在流水線上工作的農民工,他們參與的勞動可能造就了這個星球上最大的廣義的福利:給好多國家的人們提供了大量價廉物美的商品;還有許多農民工在大量基礎設施和城市建設中,往往承擔了最繁重最艱苦最危險的工作。但他們的根在農村,所以他們是中國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支援力量,是誌願軍與特種兵。城裏人應該永遠尊重和感謝他們;許多和老泥水一樣犧牲在工廠、礦山和工地的農民工們,應該能獲得某種特殊的紀念與祭奠,以褒揚他們獨特的貢獻,撫慰他們飄泊異鄉的亡靈。

同樣在很小的空間,同樣是因為煤氣倒回,後來又犧牲了一位同事。他叫單連根,是位值班長。檢修將要結束,正準備開車。那天中午,大家吃飯去了,單連根還在四處察看。他是個很認真很細心的人,看到洗氣塔的人孔打開著,就爬進去看看有沒有清理幹淨,不巧又發生了煤氣倒回,他暈倒在裏麵。等大家發現他時,已經救不過來了。他太惦記著開車,沒想到會發生意外。據說他的行為違反了檢修的安全規則,但我還是有點納悶,為什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滔複撤,僅僅是因為犧牲者沒有警惕嗎?為什麽煤氣老是倒回就不算違反安全規則?

曾去杭州灣海邊,腳下是一望無邊的灘塗,坦蕩如砥,泥沙細膩卻很堅實,唯留下大浪衝過的陣陣漣漪。我想起了老泥水和單連根,開闊的土地似乎就像征他們的品質:雖平凡卑微,卻是最堅韌和最穩定的。簡樸寧靜坦蕩開闊,能經受寒冬酷暑風吹浪打,能承受無數沉重的負載,不圖名利,終身都在奉獻。驚濤駭浪會將巨石衝走,他們依然穩固地守在這裏,默默地承擔世事的變更。古人有辭:地勢坤,君子當厚德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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