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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9.靜夜縈思 - 9E.江河奔流

(2025-01-30 06:16:07) 下一個

9E.江河奔流

幼時最熟悉的歌有一首叫歌唱二郎山,歌詞氣概豪邁,誓言鏗鏘,是講解放軍修川藏公路通過二郎山的故事。當時解放軍第十八軍的官兵與藏漢民工用了四年時間,以血肉之軀和簡陋的工具,修通了長達二千公裏的川藏公路,同時也付出了三千多名官兵和一千多名藏漢民工犧牲的代價。川藏公路的建成反映了那個時代軍民同心,排除萬難,建設新中國的堅強意誌,成為以血肉築成新的長城中最可觸摸的那一部分。緬懷長眠在川藏公路兩旁的犧牲者的同時,也為當時中國軍民不怕艱苦、前仆後繼,猶如長江剛從青藏高原衝出一般的氣勢所震撼。江河行地,洶湧奔流,是因為巨大的落差化為強勁的動能。社會的巨大變革,人們被壓抑的心情得到釋放,同樣形成了不可阻擋的潮流,帶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這種變革造就了那個時代的中國精神,就像我們幼時看到在牆上寫著的:愚公移山,改造中國。

在沙漠和鹽堿地中的一片綠洲裏,有一座叫梢萊悉的美國城市。綠樹和鮮花中矗立起一幢幢雄偉壯麗的建築,到處是噴泉流水奇花異木。在漂亮的玻璃幕牆構建的展覽館裏,精致的陳列櫃裏供奉著一些極簡陋的工具,有麻繩、杠棒、鑿子、鐵錘等,邊上有人們正在開鑿和搬運石頭的塑像。告訴我們,這裏的先人曾經在十分艱難的條件下開拓創建,雄偉殿堂的基石就是用最原始的工具開鑿建設的。年輕的工作人員熱情而有禮貌,會好幾種語言,能用漢語和我們交談,談話中得知他們都不滿二十歲,從世界各地選送到這裏,參觀學習一二年後再回到世界各地去。我不甚了解這個群體的曆史與信仰,但十分欣賞他們對傳統精神的珍視,尤其是對先人艱苦勞動的崇敬,讓我感動。從中得到的啟迪是:工程遺跡的價值評判如同評判古玉,判據之一是要看其物化勞動的含量,是否以艱苦的勞動與犧牲換得,就像玉器是否用最原始最艱難的加工方法製造的一般。

在發達國家中,除了談論福利和消費,還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為所欲為和奇談怪論,以及不休的爭論,例如同性戀權益、男女同廁等。然而還能看到對艱苦奮鬥的讚揚,並且得到了甚高的尊重乃至崇拜,有點出乎意外。有人以為正是由於有強大的保守力量,在捍衛傳統價值觀,抵製福利社會之類的誘惑,使其社會的退化變慢。

由此讓我想到,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前人的艱苦努力得不到後人的認識與尊重。而要說明前人勞動的艱辛與偉大,又莫過於保存好一些曾有重要功利並且凝結了大量艱苦體力勞動的工程遺跡。長城和金字塔都是著名的古跡,由於其難於完成的工程量而讓世人震撼。而較近的人工工程遺址,則由於當下強大的機械工程和建設的能力而容易混淆,從而被藐視,造成燈下黑的現象。

回望國內凝結了大量艱苦勞動的工程,異國他鄉之所見會相形零落。不要說川藏公路,相對於紅旗渠及躍上蔥蘢四百旋的廬山盤山公路,都不在同一個數量級。唯家鄉的一個小工程,或可與之相比。

我的家鄉在京杭運河邊上,據說原來的運河是穿城而過,為了防止倭寇入侵,改道繞護城河走,還將城南岔向運河分支的河口由三叉口改成了有五個彎兩座橋的複雜結構,老百姓稱為直塘改作九彎兜。解放後,城南的航道得到恢複,但運河依舊繞城走,船隻航行至此,十分不便。1971年初春,為了便利排灌和航運,要將穿城而過的古運河航道拓寬。原來不過十來米的河道要挖寬至50米,還要挖深許多,全長1.8公裏,兩邊修築排石護岸。剛過春節,全縣29個公社都派來了民工,一時人山人海。原來城裏的古運河兩岸都是民房,要遷往鎮上的幾處較空曠的地方,居民們好像都二話沒說就搬往臨時住所。屋架都是木結構,民工們揭去瓦片拆掉磚牆,四個人抬一根柱子,幾十個人就能將一座房屋的架子抬起來,喊著號子,一點點地移往數百米外或更遠的空地。

淺表泥土的挖掘還比較輕鬆,越往下挖,泥越爛越重,兩岸也漸漸形成約60度的高陡坡,挑著爛泥走過高架的跳板,很累還要有點技巧,不知道是否有人掉了下去,或者受了傷。挖出來的淤泥挑去填平兩條東西向的市河,有一段時間幾乎全鎮所有的街道都積起了來來往往掉落的淤泥,厚的地方有十幾厘米,要穿高筒雨靴才能過去。大部分人都沒有高筒雨靴,隻能光著腳,踩進春寒料峭時依然冷得刺骨的泥漿裏。媽媽的醬酒店整天很忙,都是各地的夥頭軍來買油鹽醬醋等,早上五點開門時已經有人在等著買醬菜下早飯,一直忙到晚上七八點。媽媽也沒有高筒靴,光腳涉過冰冷的淤泥,到店裏再洗腳換上膠鞋。不少炊事員是女知青,講著本縣各地有些微小差別的方言,男知青當炊事員的很少,應該都挑泥去了。除了抽水機外沒有別的機械,全靠人挖肩挑,工具不過是鐵耙、扁擔和稱作土笪的竹箕,效率相當低,但民工們情緒高漲十分積極。居民們既興奮又關心,晚上下了班,都擠到燈火通明的工地兩岸,看看哪一個公社的進度最快。這是我見過的最大規模的人力工程,能感覺到在艱苦勞動中洋溢著眾多民眾的熱情。

後來查到資料,這個稱為三灣截直的工程耗用人工60萬工,挖掘、搬運土方50萬立方米,拆掉4座跨河大石橋,還遷移了1156間民房。總工期約2個月,可以推知,高峰期的每日用工會超過1萬人,相當於蘇伊士運河挖掘時正常的用工量。同一年或相隔不久,我們縣40幾萬土方的工程有2個,30幾萬土方的工程有1個,近20萬土方的工程1個,可見當時興修水利的頻繁,大量人員參與的工程已成尋常。三灣截直工程投資僅50萬元,除去房屋拆遷、石料、水泥、油料、照明等,人工津貼應該相當微薄,攤到每個人工也就是幾毛錢。民工們基本上能吃飽,還會比平時略好一些,包括可以買醬菜下早飯。有組織的勞動競賽和當地民眾的熱情支援都是工程得於順利完成的重要因素。

半個世紀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那時人們激情澎湃熱血沸騰,憑雙手和肩膀就可以移走小山一般的泥土,開挖出如此開闊浩蕩的河道。這個工程除了便於航運外,更重要的應該是有利於排澇和灌溉,提高了農田的抗災能力。當下人們正在努力尋找修複古跡,要證明先人的優雅與闊氣,那些承載了巨量艱苦勞動的物證是否也同樣珍貴?它們能夠折射出我們曾經賴於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家底。

傍晚,開闊的河麵清風徐來,波瀾不驚。晚風輕拂中飄來香樟新葉的清香,在婆娑的樹影下散步,非常愜意。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曆來如此,已成習慣而易於遺忘。河邊竪著一塊牌子,可以見到這段河道是京杭古運河。一個古字,可能引發人們的思古之悠,隋煬帝時是否也如此開闊浩淼?行走在河邊,能否領略到穿越的味道?

這個工程是在相當落後的技術條件和貧窮的經濟狀況下進行的,與現在的技術和經濟力量相比十分懸殊。那時人們雖然都是物質的貧窮者,但滿懷熱情,共同為宏大的未來而積極奉獻。如此繁重艱苦的工作,幾乎不取報酬。民工們自帶柴、米、鹹菜等,幾毛錢的津貼花在油鹽醬醋和豆製品等方麵,少有肉食。當時在這個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辦到的,盡管還在為擺脫饑餓而努力,但已經顯示了中國人民能夠克服一切困難的澎湃之力。無數誠懇踏實、堅毅勤奮的勞動者,不隻產生巨大的經濟紅利,形成強大的國力,其背後還隱藏著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有待人們的發掘與認知。

人有二翼,即心智與體魄,二翼強方能振翅高飛。但它們都由一種叫作意誌的東西在統轄與驅動。目標遠大,意誌堅強,才有毅力不斷地修練二翼,使之強勁堅韌。即使在物質豐富的時代,人們的生活仍然需要精神的引領,才不致迷茫。將來無論技術有多進步,肯定會有許多事需要人們親自操勞,必然還會有許多困難。雖然不再需要在高架濕滑的跳板上用肩膀一挑挑地移走,但會有不同的內容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同樣需要堅強的意誌來克服,踏實苦幹的精神應該永遠不會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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