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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4.遊走四方 - 4B.群山僻壤

(2024-12-31 06:20:30) 下一個

4B.群山僻壤

1970年春天,廠裏已經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但對立的兩派還在,派鬥和奪權是頭頭們傾心關注的事。生產沒有進入正軌,革命委員會的委員們大多見不到麵,不知道在忙些什麽。生產指揮組組長是革委會委員,也不容易見得到,呆在生產辦公室裏的是副組長,原來的一位副值班長。但他能指揮的人不多,整日奔忙窮於應付。設備經常出故障,尤其是造氣工段。我時常被他叫去參加搶修,但治標不治本,沒幾天又會舊病複發。我和這個管生產的副組長講了好幾次,希望能有效地徹底地解決問題,擺脫這種頭痛治頭腳痛治腳的狀態,他始終沒有回答。緊張、勞累、憂心如焚又無可奈何,我終於以公開方式提了意見(寫了張大字報),問造反派的頭頭們既不抓革命也不促生產,究竟在幹些什麽?生產狀況如此糟搞,長此以往,如何完成人民的重托?

貼出去後大家議論紛紛,讚同的聲音不少。反潮流是當時最熱門的詞匯,按字麵理解應該是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能夠逆潮流而上。有人說,是應該弄弄清楚,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在反潮流。那時理論上工人是工廠的主人,希望搞好生產是正當的行為,大多數工人也讚同。但造反派的頭頭和他們的一些骨幹仍以為是在打橫炮,要幹擾他們的鬥爭方向,據說在準備發動批鬥。

後來有二位革委會委員到我家來,說已決定讓我去西山煤礦,參加奪煤大會戰,為期三個月,還說這已經是算我便宜了,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5月的一天,無奈之餘我帶著鋪幹、草席、臉盆、熱水瓶等,到縣城報到。一起去煤礦的有幾十個人,奪煤大會戰的總指揮是縣革委會副主任,來給我們講話打氣,說三個月後會有人來輪換,大家好好幹。我們分乘二輛卡車,一路風塵滾滾,約4個多小時就到了礦區。臨走時才得知,廠裏已經有一位改行學成的焊工在礦區,我是將他替換回來的,怪不得前些時候沒有見到他。車一停下,那一位前任就喜滋滋的拿著鋪幹迎過來,我們剛下車,他就趕緊將鋪幹往上遞。一吃完中飯就開車,他笑著和我打了個招呼,揚長而去。

那時煤很緊缺,南方的煤都從北方運來。毛澤東說:要扭轉北煤南運,每個縣都在積極地自己挖煤。那個地方叫西山煤礦,是一個曾經挖過煤的斜井。一裏路外就是火燒地,原長廣煤礦的總部,其時已遷往牛頭山,有一個上海遷來的一個礦燈廠,正在建設中。山下五六裏外是煤山鎮,據說清朝就已經在那裏挖煤,因此得名。

整個西山煤礦的房子大多是竹子和油毛氈搭成的窩棚,我們住在僅有的二間瓦房裏,應該是老西山礦的辦公房,住的都是機修工和瓦斯工等技術工。礦裏有一批從幹校來的幹部,其中有縣委宣傳部長、工業局長、鎮委書記等,還有幾個造反派的幹部,我們廠的革委會付主任也在那裏。當晚開了個會,出乎意外,煤礦的臨時領導立即否認三個月的說法,要大家準備幹一輩子。他大聲地說:什麽三個月?就是要一輩子。我一聽就懵了,前後還不到24個小時,變得這麽快,看來還無處申訴。

旅途勞頓,又憋了一肚子氣,第二天起得很晚才到機修班報到。班長是我們鎮農機廠的一位鉗工,姓潘的上海人。他向我介紹,已經物色了一個焊工,但他隻會氣焊,沒幹過電焊,要我在這方麵教教他,我說沒問題。一見麵原來是我祖母娘家的一位表兄,他鄉遇故知,意外相遇衝淡了些我的怨氣。這位表兄原先在供銷社剝小羊皮,下班後幫他父親幹白鐵和鈑金,他表示已經開始在幹電焊的活了。談起領導的說法變得太快,他沒有附和,看樣子是準備呆在這裏了。

我們是第二批支援工,第一批比我們早來二十幾天。礦井曾經開采過,據說因為煤層太薄效益不好,停了。現在積滿了水,先得抽水。我和姓陳表兄的工作是給水管焊法蘭,法蘭片很薄,應該是6公斤級的,恐怕受不了斜井深處的壓力。和班長說了,班長說隻有這些,先將就用吧。表兄很積極,進步也很快,不多幾天就能獨自工作。一天水泵工們說我們焊的法蘭有問題,要漏水。我們不相信,就一起下井去看,他們說,喏!現在拚命擰緊了,但過一回兒兩片法蘭中間就會漏水。我們一看原來是井深已近百米,法蘭片受到超額的水壓力,變形才泄漏的,我估計至少得使用16公斤級別以上的法蘭。讓班長匯報上去采購,後來換了厚的法蘭就沒事了。

水抽了大約一個月,應該已有200來米深。水泵經常出故障,泵一停,水就往上漫。一次鋼絲繩斷了,水泵被淹沒在水裏,一個姓王的水泵工潛水下去,終於係好鋼絲繩,把水泵拉了上來。那井裏的水不知道已經積蓄了多少年,黑乎乎混濁濁的,還有股腥味。所以那個水泵工很讓人佩服,他因此得到了表揚。後來同伴們都叫他王先進,我也跟著這麽叫,還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麽。

煤礦裏有專用的通風道,不斷抽進新鮮空氣,將瓦斯的濃度衝淡,達標後才能工作。瓦斯工除了測量瓦斯濃度外還要保證各巷道有足夠的新鮮空氣。斜井的水還沒有抽幹,通風的井道也浸在水裏,隻好架臨時的橡皮風筒,用軸流風扇送風。一天潘班長找我和小陳說,軸流風扇的風力不足,有什麽辦法?我們下井去看了,風管出口幾乎沒什麽流量,差一點就要癟了。我想到水泵可以用多級離心泵串聯,軸流風扇是否也可以這樣做呢?將這個建議跟潘班長講了。開始他還在猶豫,反複講了之後,他也覺得可以試試。我還建議在葉輪的邊上加一個鋼圈,這樣既可以精確地組裝,焊接時不易變形,也有利於校準平衡。我們找了一台功率比現在使用的軸流風扇至少大一倍的電機,鈑金工按軸流風扇葉片的樣子鍛製出一批葉片,做得相當精致。小陳的鈑金活也很出色,手工打製的筒體和圓環都相當精確,誤差約在2毫米以內。在電機軸的前後端各裝上一個葉輪,接上一段風筒試了試,效果很不錯。接著又造了兩台這樣的串級軸扇備用,若井下風力還不夠,可以再串接起來使用。等油漆幹後拿到井口試用,還真不錯,立馬就解決了問題。

水抽幹後開始修複和掘進井底的巷道,礦裏來了第一批新工人。都是從本縣農村招的,不少是退伍軍人。第一天下井,穿著嶄新的礦靴和工作服,戴著嶄新的礦帽和礦燈,幾個小年輕下班後還舍不得脫下來,穿著近膝的礦靴到處轉悠。一到星期天就三五成群去煤山鎮照相,把穿著新工裝的照片寄回家。除了住油氈房,礦區別的條件都還不錯,夜晚比較涼快。還有24小時的熱水澡,不過得在下井工換班前去泡澡,否則一窩蜂地湧進來,有的等不及在淋浴處先衝一下就跳進池裏,一撲通水就黑了。夥食還不錯,隻是當地的秈米比較硬,但幾乎每頓都有饅頭,我就多吃饅頭。礦區的小店有零食、煙酒、日用品等,按批發價不賺錢,是一項小小的福利。火燒地的綠化已經相當不錯,下班後常有人去溜達。井下四季如春,就是潮濕,所以礦裏提倡大家喝燒酒。

然而山裏畢竟有阻隔感,除了空靈,還會感覺寂寞。麵對著群山中漸漸下沉的夕陽,不由想起王陽明在貴州的感受: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我還沒有把一輩子的事告訴媽媽,免得她擔心。我問過那位廠裏的革委會付主任,奪煤指揮部關於三個月的說法是否還算數?他隻是說相信以後總會回去的。我又問他自己是否打算呆一輩子,他說服從組織分配。官當了沒多久,說話就已經很會模棱兩可了。

井下開始正常掘進,我們的工作也輕鬆起來,隻是修補一些舊礦車,偶爾幫助切割道岔等。小陳已完全可以獨立工作,他非常積極,以致我有點不好意思搶他的活幹。我又找到那個革委會付主任談了情況,認為我呆在這裏已沒有什麽必要,倒是廠裏有一大堆活要幹,還不如回廠更合適些。他被我說動了,說他給廠裏的委員們寫一封信,讓我帶著回去,礦裏領導的工作由他來做。

喜從天降,我立即去機修班告別,等不及每周來礦區的卡車,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走。有工人告訴我,新設的大峴臨時站,比煤山站近,可以在那裏乘小火車。第二天一早,帶著全部行李,小陳和同宿舍姓鍾的鉗工執意要送我。到大峴約三裏路,不多一回兒就到了。乘小火車到長興,再換長途汽車經湖州、嘉興回家,到家已是傍晚了,媽媽很驚喜。

第二天早上,我把信交給傳達室,報銷完車票就回家了,打算明天去上班。晚上,前一次來我家的兩個革委會委員又來了,說付主任的那封信沒有用,上次他們是集體討論決定的。我問他們,礦上的領導要求一輩子,為什麽和你們的說法不一樣。他們說隻知道三個月,沒聽說過有一輩子這會事。我有點意外,說不管如何,三個月後我就回來。他們不說什麽,應該是默認了,但要求明天必須回去。

礦裏終於開始出煤,我沒有再下去看,因為沒有任務就不能隨便下去。但聽說分為掘進和回採兩部分,掌子麵擴大後,回採要更危險些。最危險的是回採隊裏有個回返班,當一個掌子麵的煤採得差不多時要放棄,但開挖進去支撐了許多枕木,若不回收就不劃算還可能虧本,所以要把這些這些枕木拆下來回收。一邊拆,前麵隨即就塌下來了,多少有點冒著生命危險的味道。新工們第一天下井肯定會恐懼,據說有個新工第一天下井,聽到掌子麵上的枕木被壓得嘎嘎的響,嚇得直哭,就這樣邊哭邊發呆的蹲了一天。然而當時的工礦企業哪一行不艱苦呢?我們這樣的技術工種還是比較幸運的,當然也得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水平,才不致窩囊。

在煤礦三個月,是我當工人期間難得清閑的一段時光。回到煤礦後不久天就熱了,一般在下午4點多,我們一夥七八個機修工會去一二裏外的一個水潭遊泳。潭水清澈見底,但很深,估計至少有5米多,我潛了好幾次都沒有碰到底。潭水冰冷,水裏呆的時間一長就受不了,得起來暖和暖和。我們走過去的時候頭上頂的濕毛巾烤得發幹,鞋烤得發燙,一下子跳入冰涼的水中,全身都會收縮,潘班長總是連聲說,淬火!淬火!

總想去牛頭山看看,星期天我們一夥人在煤山乘小火車,經過新槐,後麵還有一個站名記不清了,第三站就是牛頭山,約二十來分鍾。牛頭山很熱鬧,人山人海,相比之下西山就顯得清靜得多。雨後放晴,紅泥路一片泥濘,放眼望去都是一排排黑壓壓的簡易油氈房,穿著高靴、礦工服戴著礦帽的工人一隊隊的穿梭往來。路邊油氈房的門都敞開著,幾乎家家都列攤似的在晾曬自家的衣物,花花綠綠的,大部分都有部隊的黃色棉毛衣,女眷們坐在邊上聊天或者打毛衣。這裏應該是礦上的家屬宿舍,能把家屬接來說明當時礦工的收入還不低。到處都是泥漿路,覺得沒什麽好逛的,但礦區有百貨公司、食品店之類的大商店,我們都去轉了轉,買了些西山買不到的東西。

眼看三個月快到了,準備帶一些土特產回家。那時山裏也沒有什麽特產,隻有筍幹和茶葉,茶葉已過了季節,尋思什麽地方買得到好筍幹。宿舍隔壁住著廣興井井長一家,他家是山東人,大閨女初中剛畢業,在一家筍幹廠打工。恰好可以托他家買幾斤筍幹,要求買最嫩的。取回來一看,果然很細、很嫩。

終於到了離開煤礦的時候,望著漸漸遠去的群山,我想起那些將要永久地在那裏工作和生活的兄弟們,心頭掠過一絲愧疚。同樣的工作與環境,為什麽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抉擇?似乎能否發揮自己的能力還不是全部的理由。那時農民和非國有企業的人都渴望成為國企職工,不隻是溫飽和安全感,而且是一種榮耀,那是差距所致。

一路胡思亂想,很快就到了家,興衝衝地把筍幹拿給媽媽,媽媽說嫩是嫩,就是太鹹了,先用水泡了泡還是太鹹。這時記起來大閨女曾介紹過她們的工藝配方:100斤筍片加40斤鹹鹽。山裏人怎麽吃?是不是在當鹽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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