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E. 回望當年
1966年8月,天熱得很,運河都見了底。農村的雙搶剛結束,大部分知青都回了家,二姐知青點的人除她以外都回來了,來人告訴我媽媽,二姐患關節炎,走不動,所以沒有回來。那時還通不了電話,媽媽很焦急,不知道究竟怎樣了,又沒有人照顧她,決定立即去看她。我剛進化肥廠,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說了情況,部門的領導同意我調休一天。星期五中午,媽媽買二隻雞殺了,煮熟炙幹,拆去骨頭,晚上炒成雞鬆,這樣就可以保存好幾天。晚餐用拆剩的雞骨頭下飯,雖然隻有一點點肉,但實在太鮮美了,不知多少時間沒有嚐到過這樣的美味。已打聽好了路線,第二天我們乘第一班汽車到離這個公社最近的車站,又走了約八九裏路到公社的一個碼頭,再步行到我大姐那裏。天很熱,我和媽媽把浸了涼水的毛巾頂在頭上,近中午才到大姐那裏。大姐也不知道她的情況,我們午飯後就動身。見到二姐後,她說已經好了一點,可以用凳子當拐棍在房間裏行動。同一知青點的人雖然都走了,但鄰村的知青每天都會來看她或者給她送菜,病情在好起來,或許是太累了。媽媽這才放心了些。
回到大姐處吃晚飯,大姐的那隻雞中午已吃掉了一半,看我們在,幾個小夥子都不好意思再吃雞,大姐讓他們吃,才又吃起來了。有人夾了一筷後就禁不住感歎,怎麽做的?會這麽好吃!忍不住就再夾一筷。第二天我和媽媽依舊頂著濕毛巾往回趕,近中午才到家。以後我就再沒去過那裏。
知青下鄉或許出自一個豐滿的政治理想,第一批知青下鄉前報紙上報道了像邢燕子、董家耕、候雋這樣的先進典型,應該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實現農業和農村的改變和對農民的撫慰。但典型們除了自身的努力外也和成就他們的環境有關,大部分知青也努力了,限於天時地利人和,都沒有獲得這樣的成功。那時還沒有關於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以及都有一雙手,不在城裏吃閑飯這樣的說法。之後對知青運動的起因聽到過許多解釋,如緩解就業壓力說、消散騷動因素說等,眾說紛紜,不知道誰講的更正確。
粗略地想,這麽許多比農民有知識的青年到農村去,對農業和農村的加強,促進其發展應該是必然的。自西漢趙充國屯田到陝北南泥灣開荒,中國數千年來屯墾成功的事例並不罕見。但可能除軍墾農場外,知青運動與屯墾有很大的不同,因為軍隊有其獨立的組織和後勤保障體係。之前還有荒地,投入勞動撒下種子就會有收獲,約1962、1963年以後,大江南北已難找到一寸荒地。遠不及如今一些征用了還未使用的土地,老百姓還可以在上麵種菜、種瓜、種豆。就我所見,那時農村基本上不缺勞力,缺的是肥料、先進的農業技術,以及文化、醫療等。知青們若都以下地勞動為唯一主業,除少數人經若幹年鍛煉後可能成為主要勞動力外,相當多的人一輩子都難於成為大致合格的農民。自己生存都困難,何談貢獻於農村?生產隊是按工分分配,隊長每天都要給社員安排活幹,但大量或過量的勞動投入已幾乎與增產無關。
城鎮的知青工作,從安置到以後陸陸續續的支援,化了不少錢和物資,還有糞肥、飼料之類的優惠供應。但社員們未必知道底細或者根本不操心,年終分配時則不管豐收歉收,總要多出六七個外來人。回想起第一次送知青下鄉,就感覺有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味道,或許這是重要的原因。我以為知青應該揚己之長避己之短,以從事教育、醫療、農技、農機方麵的工作為主。或可利用自己與城市和城鎮的聯係,作為城鄉的橋梁,做一些物資流通和季節性勞務及服務方麵的工作,形成比供銷社、農技站、信用社等更方便和與農民聯係更密切的渠道,成為活躍於城鄉之間的一方有組織的力量。毛澤東曾說: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大有可為的。若從大處著眼,亦非無的放矢。
我大姐和大姐夫結婚後,遷往我姐夫當農村中學校長的公社,後來成了一名赤腳醫生,一直為農民服務,直到知青大批回城,前後約14年。在她的知青小組,我明顯感到大姐的身體是最弱的,能堅持多年繁重的勞動,已屬不易。我妻子下鄉後不久就當了鄉村教師,平時教書,農忙時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從1970年5月到1979年12月,共9年半。她們都為農村之需、解農民所急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也有不少男知青學會了白鐵工、木匠、泥水、漆匠、竹匠、裁縫、理發師等,遊走於城鄉之間,既為工廠和居民服務,也為農村和農民服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時看是自行其是。過了一段時間,或可以說是市場經濟的幼芽。
鎮上有專門管知青工作的幹部,他們的工作也就是為了完成下放的任務,能設身處地為知青和農民著想的恐怕少之又少。城鎮的知青幹部往往備受責罵,有的還在文革期間受到汙辱,令人唏噓。比起來農村的一些幹部則有機會得到實惠,包括在不違法不違紀的範圍以內。例如知青插隊後,我大姐的生產隊常有機會到鎮上載糞肥、飼料等,大隊書記就在他們生產隊,他就常常親自帶班來。大姐是組長,第一次就在我們家吃飯,我們家當然是將他們當作最珍貴的客人,熱情接待。但以後他就都去他們小組另一個男知青家吃飯,媽媽還不清楚是什麽緣故,想不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但聽大姐一說,就讓我們咋舌,那接待的規格相當罕見,按當時的收入每月一二次,不說傾家蕩產也會是很重的負擔。不久之後那個男知青就抽到化肥廠亦工亦農,也許一切都是巧合,他們家應該也不會知道不久就會有亦工亦農的機會,但這裏的老百姓相信一句常常會有用的話:皇天不負有心人。
我以為知青運動是中國人民為擺脫貧窮落後,尤其是克服糧食欠缺對生存的威脅而進行的不懈努力之中,一項舉國參與的影響極大的事件。有那麽多的熱血青年,懷著報國熱情,離家別舍,到艱苦的地方去,毫不吝嗇地奉獻他們寶貴的青春。這種精神,永遠值得後人尊敬和紀念。一些人從此和黃土終身相伴,還有人埋骨他鄉或邊疆,他們承擔了我們這代人最重大的個人犧牲。四十多年過去了,家鄉依然能感知當年知青的氣息,傍晚在運河邊散步,時而能聽到上海話或帶上海腔的本地話。投親或嫁給農民是當時上海知青到我們這裏插隊的一種方式,我妻子下鄉的大隊就有五六個上海知青,以後上調到我們鎮上工作的上海知青也不少。少小離家,鄉音未改,雖然年事已高,但一開口就知道他們就是當年的上海知青,我妻子說有的人不用開口就可以分辨。往事如煙,餘息猶存,謹祝他們在第二故鄉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