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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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龍山時代》014雲夢城邦

(2025-11-06 14:52:07) 下一個

內方山東麓,滄浪水由西北奔湧東來,在這裏轉向。自此向南流到大澤,這一段便被稱作夏水。另一邊,由北向南而來的淯水在匯合了白水之後,也是在這裏注入夏水。在淯水右岸,南臨淯汭【rui4】的台地上,矗立著一座環壕圍繞的水城,就是有吉氏的族邑。

從這裏出發,沿著水路,向西北可達滄浪各部落,向北可深入廣袤的夏地平原,向南則直達浩瀚的雲夢大澤。淯汭城的環壕水道不僅直通夏水和淯水,更有一丁字形的水道還貫通城內,水道兩側形成了連綿不斷的碼頭。這巨大的水運便利使得淯汭城成為名副其實的水陸要衝、貨物集散之地。南來的丹砂、鹽巴和稻米,北來的玉料和毛皮都經由此處貿易、中轉,這也使得坐擁此城的有吉氏富甲一方,成為雄踞夏地平原南部的最大氏族。

 

正午,天高雲淡,淯汭水城內一片忙碌的景象。城內水道兩旁停泊了無數的各式船隻,有用整根巨木鑿成的獨木舟,有載貨量大的木筏和竹筏,最引人注目的還要數那些來自遠方大氏族的雙體大船。碼頭上,一群苦力赤著上身,不停地卸貨、裝船,監工們手持木杖和皮鞭,在他們身邊巡視,不時嗬斥著動作稍慢的人。

這些苦力是有吉氏的奴工。在他們之中,有一個身板單薄的少年,正和一個老漢從船上吃力地抬一支大陶罐上岸。那少年肩背上有幾道長長的淺色疤痕,在陽光下格外醒目。這一老一少正是稻叔和羽,兩人在九嶷山區被黎氏獵民抓住後,賣到了此地為奴。初來之時,稻叔怕羽扛不住,抬擔子的時候總想辦法照顧他,可稻叔很快發現,這孩子體格異於常人,不但很快就適應了這繁重的苦役,而且看著還越來越結實了。

“穩住!這裏麵裝的是丹砂,灑了要挨鞭子哩。”

滿頭大汗的稻叔低聲提醒道。羽默默地點點頭,有節律地小步挪動著雙腿,他那看似瘦弱的雙肩在重壓下顯示出了與年齡不符的頑強韌勁。大陶罐被抬上棧台,兩人剛卸下擔子,擦了擦汗,又有幾條雙體大船向岸邊緩緩靠來,那打頭的船身上塗著赭紅色的彩繪,在河道中顯得分外醒目。

羽的目光被那大船吸引,突然眼中一亮,低聲叫道:“稻叔,快看,那不是大巫凡嗎!”

稻叔轉頭望去,隻見不遠處那條最大的雙體船邊,一位青袍老者正穩健地踏上棧橋。那老者須發皆白,巫袍上滿是雲紋,腰裏掛著一個葫蘆,可不正是靈山大巫凡嗎!

稻叔心知這種機會稍縱即逝,他顧不上多想,一把拉了羽便向大巫凡急奔過去。兩人沒跑出幾步,旁邊的監工守衛就發現了他們的異動,大喝一聲,“站住!”提著木杖上來阻攔。

稻叔急中生智,衝著大巫凡的方向撲通一聲當街拜倒,羽也跟著趴在地上,兩人扯著嗓子大喊:

“靈山大巫!”

“吉乎!大巫凡!”

這一下,如同平靜的水麵投入了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立刻擴散開來。周圍的苦力們很多也是從雲夢地區被抓來的,雖然親眼見過大巫凡的沒幾個,但無人不知靈山大巫的名號。見稻叔二人這一拜,眾人紛紛學著撲地膜拜,口中高喊:“吉乎!大巫凡!大巫凡!”一時間,碼頭上的人群呼啦啦拜倒了一大片,喊聲此起彼伏。

監工守衛們麵麵相覷,握著木杖的手鬆了又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大巫凡猛聽到喊聲,先是一愣,完全不知淯汭城內為何忽然有這麽多人認出自己。當他看清稻叔的臉時,不禁大吃一驚,剛要走上前相認,一個身穿細葛布長袍的高大胖子已快步來到大巫凡身前。

“敢問,這位老丈可是靈山的大巫凡嗎?”那胖子話到人到,滿臉堆笑,先自行了一禮。

大巫凡扭頭一看,來的是一個紅光滿麵的中年人,一臉的絡腮胡子頗顯威嚴,目光中透著精明。他身穿長袍,腰間係著一條墜滿玉飾的皮帶,行走間玉珠晃動,時不時發出清脆的輕響。站在那裏,滿臉喜慶,姿態恭敬卻也不失身份。

“正是本巫,不知這位大人是…… ”大巫凡連忙客氣地回禮。

“哦,小子是有吉氏的木惹。”那胖子自我介紹著,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久聞靈山巫名,今日相見真是有幸了!”

大巫凡知道有吉氏長老木惹是淯汭水城的實際掌控者,也笑著回道:“沒想到,原來是木惹長老啊!”

木惹早就聽聞靈山大巫通天徹地的名聲,不僅能醫治病驅疫,還能預知吉凶。沒想到今日在家門口見到,當即熱情邀請大巫凡到自家相聚敘話。大巫凡不便推辭,當即隨之前往,臨走前回頭望了稻叔一眼,微微點頭示意。

大巫凡才一離開,監工們立刻恢複了威風,揮舞木杖和皮鞭驅趕著奴工們繼續幹活。

人群中,一個衣著體麵的青年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此人其貌不揚,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沉穩中透著靈動,身著麻黃色細葛布短衣,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顯得頗為幹練。他名叫條,來自北土的河陽之地,是有江氏族子。

河陽之地北靠太行山,南臨大河。有江氏世代有人在軒轅氏為官,條的族公伯陵就在帝君手下掌管貨物貿易,負責協調與各部落間的物資交換。條自幼對遠方山川風土充滿好奇,每次族公伯陵遠行歸來,他都會纏著伯陵講述外麵的奇聞異事。長大後,他便開始跟隨伯陵出行,見識真實的大千世界。此次來到淯汭水城,是為了換取大量的丹砂。

條對人們如此尊崇大巫凡感到吃驚。在他的家鄉河陽之地,巫覡隻是在祭祀時主事,平日裏族人們將他們與族中的長老一般無二,隻有從帝都軒轅之丘來的大官才會有大巫凡這般顯赫的地位。他早就注意到了稻叔兩人,於是瞅準空子,湊到同齡的羽身邊低聲問道:“小兄弟,剛才那為大巫,為何得大家如此敬重?”

聽到口音生硬的本地話,羽猜到條大概是位異鄉來的貴公子,他腳下不敢稍停,低聲回答道:“那可不是尋常的巫哩,是靈山大巫凡,能驅疫治病,救過我們族人。他老人家的名聲,在大澤之濱,無人不…… ”

話沒說完,監工已經來到跟前,一把推開了條,晃了晃手中的木杖罵道:“滾開!別在這裏多事!”

條自幼是貴公子,哪受過這等惡語相向,頓時臉漲得通紅,不由得握緊了拳頭,但隨即想到這裏是有吉氏的地盤,族公早叮囑過不可生事,他雖然心中惱怒,也隻得恨恨地走開了。

 

傍晚時分,條隨著族公伯陵來到木惹的大屋赴宴。

屋內彌漫著烤肉和黍米酒的香氣,十數支油脂燈照亮了整個空間。

大巫凡也被請來,原來這次交易的最大宗貨物正是南方大巫凡運來的丹砂和北方伯陵帶來的玉料,而木惹作為地主,自是從中得了不少好處,所以請雙方來致謝。

條日間曾向族公伯陵打聽靈山大巫的事。伯陵對此也所知有限,他隻是聽人說靈山在遙遠的南方,下有大江穿過,上有眾神往來天地間的通道。相傳靈山的巫覡中多神醫,他們辨識百草,精通藥理,有起死回生之能。條本來就覺得靈山必是個神奇的地方,又聽伯陵這麽一說,更加心向往之。

宴席上,常年來往於各地大小部落之間的伯陵顯得從容風趣,應對自如,他和木惹以及有吉氏的幾位長老頻頻對飲;而大巫凡卻十分低調,多是附和著眾人的話題,對條最感興趣的靈山和醫藥避而不談;反倒是木惹幾碗酒下去,便高談闊論,滔滔不絕地吹噓著自己天南地北的生意經。

條是小輩,不能上主桌飲酒,陪在族公伯陵身後,聽得實在無趣,便悄悄溜出了大屋,想透透氣。

此時,大巫凡見木惹酒酣耳熱、談興正濃,就趁機笑道:“木惹長老,可還記得白日裏碼頭上喊我的老漢嗎?那人原是本巫一個故舊,卻不知因何在此做了奴工。長老若將那人交予本巫帶走,必有重謝。”

“哈哈,小事一樁。”木惹正聊得高興,隨口應道,“大巫既然開口,我自答應就是,說重謝便是看不起我了。要說這些奴工,大部分是九嶷山黎氏販賣來的南土人呢,裏麵有大巫的舊相識也不奇怪。”

說罷,木惹便爽利地吩咐了一個手下去奴工窩棚領人。

“哎呀!多謝木惹長老成全,本巫感激不盡了。”大巫凡連忙道謝,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離碼頭不遠的奴工窩棚區一片黑暗,隻有火把的小小光焰在值夜的看守小屋前跳動。

窩棚低矮潮濕,以木柵為牆,覆以茅草,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和腐草的味道。秋後的蚊蟲肆虐飛舞,疲憊的人們卻已沉沉睡去,隻有偶爾的呻吟和夢囈打破寂靜。看守得了木惹長老的通知,罵罵咧咧地舉著火把走進窩棚,費了半天勁才從橫七豎八睡在地上的數十名奴工裏找到稻叔。

稻叔拉著羽一同起身,看守擋在門口扳著臉道:“長老隻說放一個人。”

稻叔一愣,連忙哀求道:“煩請大人跟大巫凡和你家主人說一下,放我這侄子一起走吧!”

那看守一瞪眼,“你個臭奴工,怎麽這麽多廢話!今天你運氣好,還不趕緊走!老子還要睡覺呢,大晚上的誰有功夫為你這點兒屁事兒去煩木惹長老。”他口沫橫飛地罵著,手中的火把幾乎要戳到稻叔臉上。

突然,那看守悶哼一聲,火把脫手落地,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此時,在木惹的大屋內,眾人仍在飲宴。

忽然一陣混亂的人聲傳來,有人慌慌張張來報:“工棚的奴工跑了!”

木惹喝得醉醺醺的,聞言勃然大怒,將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一群廢物!還不快去追!”一瞬間,他全然忘記了身邊的大巫凡和伯陵,一邊喝罵著,一邊步履虛浮地搶出屋子,召集族兵去了。

大巫凡和伯陵見此情景,也都匆匆出到屋外,隻見碼頭四周火把和人影晃動,狼奔豕突,亂作一團。遠近各處的喊叫聲、奔跑聲、和落水聲交織成一片。

 

天剛蒙蒙亮,東方天際泛出魚肚白。

睡在船邊的大巫凡和開明氏人從睡夢中醒來,立刻發覺周圍氣氛不對。起身出帳,他們立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幾條船和臨時搭建的帳篷已被有吉氏族兵團團圍住了。

木惹眼眶發黑,一臉怒氣,身旁跟著一個咬牙切齒的看守。

大巫凡不明所以,但還是整理了一下衣袍,朝木惹行禮,一臉疑惑道:“木惹長老,這是為何?”

木惹沉著臉,並不接話,朝身旁那看守瞟了一眼,那看守上前兩步,指著大巫凡怒道:“昨晚你們將我打暈,夥同你索要的人放跑了我工棚裏的奴工!”

大巫凡忙回頭掃視了一遍身後的隨從,見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於是轉回頭向木惹道:“本巫確實不知。木惹大人,此事從何說起啊?”

木惹瞪了那看守一眼,看守急道:“小人昨夜親眼所見,現在所有逃奴都已抓回,隻有他要的那兩人還不見蹤影,怕是就藏在他們帳中或船上。”

木惹默不作聲地緊盯著大巫凡,眼神中滿是懷疑與憤怒。

大巫凡心中疑惑,但仍舊平靜地說道:“既然這樣,長老可以派人搜一搜便知。”

“那就得罪了。”木惹一揮手,十幾個有吉氏族兵立刻上前,開始了搜查。

族兵們粗暴地翻動著帳篷內的物品,檢查每一條船隻,連貨物堆也沒有放過。開明氏人臉上的神情從疑惑轉為震驚,再變為憤慨,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不敢多言。碼頭上漸漸圍滿了從各地來的商旅和族人,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大巫凡看著木惹,手指那看守沉聲說道:“木惹長老,此人所說之事不知從何說起。昨夜你我二人飲宴,長老已經答應放了我要之人,本巫何必再生事端?再說,我們若真藏匿了逃奴,為何還要留在此地等你找來呢?嘿嘿,想來這也不該是堂堂有吉氏的待客之道吧!”

大巫凡不緊不慢的聲音中帶著不容辯駁的威嚴,圍觀的人們都在竊竊私語。木惹沒有說話,但隨著搜查的進行,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族兵們翻遍了帳篷和船隻,卻一無所獲。

“報告!都搜過了,沒發現那兩人。”

木惹臉色漲得青紫,轉頭瞪著那看守,暴喝道:“昨夜怎麽回事?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我,我被人從後麵打暈,醒來時工棚門開著,人,人全跑光了。其他,其他的什麽也沒看到。”那看守哆嗦著說道,渾身顫抖,臉色灰白。

“混蛋!”

木惹暴怒大吼,一腳將那看守踹倒在地。“來人,把他給我拉下去!”

那看守絕望地哭喊著被族兵拖走。隨後,木惹轉向大巫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大巫恕罪,木惹糊塗,被這小人蒙騙。賠禮了。”他說著,向大巫凡深施一禮。

大巫凡微微欠身還禮,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本巫就告辭了。”

說完,大巫凡招呼族人,收拾行裝,登船而去。

 

與此同時,淯汭城東北的淯水河麵上,伯陵的船隊正滿載丹砂一路北上。

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一條雙體船忽然脫離了船隊,掉頭向南,朝夏水方向水流而下。船頭上挺立著一個翩翩公子,望著前方匯入夏水的淯汭處。迎著初升的朝陽,條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和對未知遠方的向往。這將是他第一次離開伯陵的庇護,獨自遠行,去追尋遙遠南土傳說中的靈山。

大巫凡的船隊緩緩駛離淯汭,沿著夏水向南行進。

南土的日出紅勝火焰,將水麵鍍上了一層金光。大巫凡站在船尾,望著漸行漸遠的淯汭水城,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木惹已經答應放稻叔了,為何又懷疑自己放跑了所有的奴工?而最後包括稻叔又逃去了哪裏?

正琢磨著,大巫凡忽然注意到一條雙體船正由淯汭方向追來,不由得心裏一緊,忙吩咐族人戒備。

來船越來越近,能看清船頭上站著三個人,正向這邊揮手,其中那位老者頗象是稻叔。

“停船,等等他們!”大巫凡沉著地下著命令,卻難掩眼中的驚喜與疑惑。

 

原來,頭天晚上,條在屋外見有人去工棚,出於好奇,便悄悄跟了過去。他躲在暗處,聽到了看守與稻叔的對話,也認出了那看守正是白天在碼頭上對自己推搡並惡語相向的家夥。條見那惡看守如此刁難稻叔,心中意氣頓生。他既要報日間受辱之仇,為自己出一口惡氣;又可以借機給大巫凡送個大禮,到時候,不愁大巫不帶他去靈山。

想到此節,條興奮得兩眼放光,當即條用泥抹花了臉,趁那看守和稻叔對話時摸到背後,一棍子將他打暈。

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開了工棚的門。

起初,工棚裏無人敢動,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隨後,幾個膽大的試探著出了工棚,見看守真的倒地不醒,立刻發足狂奔。這一下如同決堤之水,工棚內的奴工們紛紛湧出,四散奔逃,轉眼間就一片大亂。

條趁亂拉著稻叔和羽換了有江氏的衣服,躲在了自家的船上。

等伯陵從木惹處回來才知道條幹的事,大驚之下,天不亮就催促船隊啟程北還了。

當時木惹的注意力全在大巫凡身上,正帶兵搜查大巫凡的開明氏人。因為奴工們都是南土人,有吉氏人根本就沒懷疑過伯陵北還的船隊。就這樣,有江氏船隊帶著稻叔和羽有驚無險地混出了城。

遠離了淯汭水城,伯陵才讓條帶著稻叔和羽上了條快船,離開北還的船隊,轉頭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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