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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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龍山時代》022雲夢城邦

(2025-12-05 13:10:52) 下一個

羽的日子依舊。

在工坊中製坯的活相對輕鬆,留給了稻叔的女兒鵐,羽自己則主動扛下了粉碎石料的重活。他常一個人守在石砧前,揮動沉重的石錘,將大塊的石料敲碎,再放入石臼,用石杵研磨。從晨光初露到日影西斜,粉塵沾滿了他粗硬的頭發,汗水浸濕了他日漸硬實的臂膀。日複一日,他的嘴邊冒起了胡須,而那雙疲憊的眼中似乎已不再有光。

就這樣,時間在枯燥、麻木與煎熬中無聲地流過,轉眼冬去春來。

這天,舉邑的信使忽然來到瓠山,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舉邑的大巫光竟然死了!

信使匆匆宣布了城主和大巫燕的征召令,很多駐留工坊的舉人看守被直接抽調回舉邑。陶叔手下的兩個舉人學徒也都被點名征發為族軍戰士,急急忙忙地跟著回城去了。人們私下裏議論紛紛,說九黎氏和舉邑聯盟打起來了,不過這一次舉邑打了敗仗,死傷很多,於是城主和新上任的大巫燕不得不大規模征發族人擴充軍旅。

原來,統合後的九黎氏實力大增,不僅奪回了夏水西岸的黎氏故地,接著便開始蠶食九嶷山東麓溳水中上遊的漁獵場。溳水兩岸是西溳氏和東溳氏兩大氏族的地盤。新加入舉邑聯盟的西溳氏以前在赤望聯盟,剛和黎氏打過仗,本就有仇,這下更是衝突不斷。舉邑接到兩家溳水大氏族的求援,作為盟主必須出麵,於是,大巫光為表誠意親自去見黎尤。

可大巫光一去,就此杳無音訊,而跟隨他的眾多個護衛也如同從人間蒸發了似的!有人說,當初赤望的扈勃借談判的機會殺了黎氏的全族長老,現在人家山裏人也不講武德了。還有的傳言就更真切了,說大巫光就是被黎尤一箭射死的,而隨行的舉人也全部被殺,祭了山神。

舉人學徒回城參戰,留下的看守們主要看管著戰俘,原本嚴管的礦區和工坊便一下子鬆懈了下來。

一日午後,羽借著采集石料的機會溜出了工坊。

澤畔吹來的風已變得溫軟潮濕,帶著水藻和新葉萌發的腥甜。這氣息浸潤了羽麻木了許久的感官,喚醒了沉睡中的記憶。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夏日,大雨滂沱…… 還有那片山穀,那些藍紫色的小花又在盛開了吧?

心跳如鼓,腳下不由自主地加快,最後,羽幾乎是在山林中忘情地狂奔…… 當那片熟悉的藍紫色再次湧入眼簾時,他才猛然停住腳步,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花海依舊,物是人非。

回到這裏,羽的心境仿佛已跨越了千山萬水。

此刻,回想起當初那一幕幕懵懂甜蜜和怦然心動,雖恍如隔世,卻又如此的真切!真切得讓他感到胸口那種鈍痛在不斷地淤積、放大。他撥開及腰的花叢,走向記憶中的石洞。洞口的草樹長高了許多,新葉嫩綠。來到洞內,光線陡然昏暗,那堆篝火遺跡仍然保持著原狀。顯然,這裏再沒有人來過。

四周寂靜,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洞頂水滴滲下擊打石麵的輕響,一股巨大的孤獨感從四麵襲來。

“小濯…… 她已經忘掉我了吧?”

這念頭一起,眼前濕漉漉的岩壁,洞口搖曳的草樹,甚至洞外那絢爛的花海,都驟然褪去顏色,變成了灰蒙蒙的、乏味的背景。刹那間,仿佛世間的一切都隻是虛幻,唯有胸口那無形的塊壘一直在膨脹,堵得人無法呼吸。眼前變得模糊,記憶反而更加清晰,曾經在洞口的約定,舉邑的重逢,采藥時的相擁,逃亡之夜的訣別,烈日下的輕撫,和祭台上那鎖定一生一世的驚鴻一瞥,都曆曆在目,幾乎觸手可及,真實得如同就發生在昨日。

羽退出洞外,炫目的陽光將他帶回了現實。

他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折下幾枝藍紫色的小花,笨拙卻輕柔地將它們編成一個小小的花環,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花瓣緊貼著肌膚,傳來一絲微弱的涼意,像是來自遙遠記憶的溫柔回響。

 

日頭西沉,羽回到工坊。

他剛溜進工棚的陰影裏,就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

“小子,大半天的,哪裏去了…… ”陶叔壓低的聲音裏帶著火氣和不安。

羽正琢磨怎樣蒙混過去,卻見陶叔忽然頓住,盯著他的手腕,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

陶叔迅速地左右張望了一番,然後不由分說,一把擼下了那藍紫色的花環,扯著羽躲到僻靜處。“快告訴我,”陶叔的聲音壓得很低,執著花環急切地問道,“這荊金草,是從哪裏來的?”

“荊金草?”羽不明所以,一臉茫然。

“就是這個!”陶叔的呼吸粗重起來,粗大的手指掐著那藍紫色的小小花環,“荊金草,荊金草!懂嗎?小子!長這種花的地方,那地底下…… 就有荊石哩!”

這是個古老的經驗,一直在工匠和巫者之中口口相傳:這種藍紫色的小花是土地之下聚集的金石之氣所催生,所以也叫“荊金草”。循著它,人們往往就能找到埋藏在地下的荊石礦脈。所以,這小小的花環雖不起眼,但在陶叔眼中,它不僅是大地的饋贈,也是上天的兆示。

第二天一早,陶叔佯稱要上山去探看優質的陶土,舉人看守並沒在意,揮揮手便放行了。

陶叔和羽師徒二人背著藤筐,離了工坊,再次潛入了那片山穀。

兩人撥開茂密的蕨類和藤蘿,仔細搜尋,果然在多處發現了夾雜著斑斕鏽蝕痕跡的斷麵。

陶叔敲下一塊剝離的碎石,湊到眼前細看,“是,是荊石脈!這成色!…… ”陶叔抬起頭,環顧幽靜的山穀,興奮地喃喃歎道,“先祖在上,神明在上,這是在可憐我這老陶匠,可憐我們泰民氏人啊!”

回程路上,陶叔心潮難平。他本來並沒想過自己會被困在這瓠山多久,但是此番出來,山野的輕風、林間的鳥鳴,尤其是發現荊石礦脈這個巨大的秘密,讓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久違的悸動。

陶叔讓羽背了采集的石料先回工坊,自己卻繞彎路去了另一邊的礦場。

 

天快黑時,陶叔才匆匆回來。

工坊裏已點起火把,跳動的火光下,陶叔那緊繃的嘴角和陰鬱的表情讓羽和鵐心中一沉。羽不敢出聲;鵐緊咬著嘴唇,手指糾結地攥著衣角。陶叔沒說話,徑直來到僻靜的暗影處。羽和鵐對視了一眼,便輕手輕腳地跟去。

四周是寂靜的黑暗,隻有切切的蟲鳴和遠處大澤岸邊時而傳來陣陣蛙聲。

陶叔等兩人來到近前,才用近乎耳語的低聲說道:“礦場那邊…… 咱們泰民氏的族人,沒剩幾個了。”

“我阿爸…… ”鵐嚇得聲音都帶出了哭腔。

“稻長老還好。”陶叔連忙出言安撫,隻是眼中的悲憤卻仍然掩飾不住,“可咱們的族人…… 唉!”陶叔歎了口氣,聲音有些哽咽,“礦坑深險,石料沉重,看守狠毒。每日起早貪黑,吃的是黴爛的食物,睡的是潮濕漏風的草棚…… 年老體弱撐不住的很快相繼死去,強壯的也漸漸累垮、病倒…… 如今,滿打滿算,隻剩二十幾個了。”

“二十…… 幾個?”羽的聲音幹澀,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依稀記得,坐船來瓠山的族人有四五百,這才不到兩年光景,竟已十不存一!

陶叔眼中淚光閃動,沉重地點了點頭。

黑沉沉的山野中遠遠地傳來一聲淒厲的狼嚎。陶叔再次抬起頭,臉上悲戚的神色已經被一股狠厲和絕決所取代。他如老獸般警覺地將四周掃視了一遍,然後湊近羽和鵐兩人,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和稻長老商定了,不能在這裏等死,咱們剩下的人必須逃出瓠山!否則,我們泰民氏最後的血脈,就要斷送在這裏了。”

“什麽時候走?往哪裏去?”羽急切地追問,心砰砰狂跳。

陶叔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噤聲。“莫急,等時機!眼下舉人和九黎人正在打仗,看管鬆懈,但逃跑路線、沿途食水、擺脫追堵,都要細細謀劃。至於去處…… ”陶叔的目光茫然地投向大澤之上星星點點的夜空,“到時候自會知曉。眼下,這事對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要衝出瓠山,並在逃亡路上求生存,武器是必須的。

簡單的竹矛或者石錘,稻叔和族人們可以在礦場就地取材,偷偷準備,但陶叔心中卻一直有個執念:如果上天真的可憐泰民氏人,老天爺就該保佑他再次煉出絕世的鋒銳神兵——青金。

陶叔記得上次煉出青金時用了大巫穀送的五色石,猜測其中必有關聯。而工坊裏有舉人從遠近各處運來的石料,種類繁雜,其中不乏類似五色石的。為了不引起主意,陶叔隔三岔五地揀選出一些石料交給羽和鵐,打碎研磨後單獨收集起來。

陶叔又利用這段時間,暗地裏巧妙地改建了一座用於火試的小陶窯。羽數次前往紫花山穀,偷偷帶回荊石,加上鵐秘密製備的各種石料粉末,準備工作很快悄無聲息地完成了。

陶叔趁舉邑的大窯開燒、工坊忙碌嘈雜之際,同時在小窯開始了試驗。他在窯室中精心布置了幾個用滑石雕出細槽的小石範和不同搭配的礦料粉末,為掩人耳目,又會放入了幾件陶坯,佯裝試驗新的配料和燒結溫度。

火試完成,陶叔扒開窯灰,掏出作為掩護的陶器,再小心查看石範。這次,石範細槽裏真的燒結出了暗紅色的金,隻是質地太軟,無法磨出堅利的鋒刃,絕非記憶中的青金。眼看大窯裏的一批硬陶即將燒成,若再頻繁單獨為小窯生火,難免惹人生疑。陶叔蹲在窯前,望著火塘裏漸漸暗淡下來的火焰,心急如焚。

“陶叔……”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是鵐,她捧著一件剛出窯的小陶盤,眼中帶著驚奇與不舍,“陶叔,這小盤子…… 當真好看哩。我留著它,行嗎?”

陶叔回過頭來,隻隨意一瞥,眼中卻驟然一亮。

那是用來冒充火試的小陶盤,在之前出窯時,他隻是囫圇地將其取出,都沒顧得上細看一眼。

隻見那陶盤表麵清亮無比,看上去似透非透,映著窯火,流轉著一層晶瑩的光澤。陶叔接過盤子,手指輕敲之下,聲音清脆悅耳,迥異於普通陶器那種沉悶的嗡響。陶叔大惑不解,這光澤,這聲響,他從未見過,這絕非尋常陶器!

“留著!當然留著!”

陶叔連聲說道。他心中大喜,憑著這意外的發現,繼續火試就有了完美的借口!

雖然羽和鵐對這次意外燒出的新式陶器頗感驚喜,但兩人都知道,陶叔真正的心思依舊在製作神兵的青金上。這天,恰巧新到了一批從雲夢澤西南運來的礦砂。陶叔心中一動,當年大巫穀贈予的五色石,不正是來自雲夢西南的群山嗎!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將這新礦砂也加入到配料之中。

新的火試開始了。

這一次,陶叔甚至在點火之前偷偷地進行了歃血祭祀。

當火試結束,窯溫冷卻,按照陶叔的祈求,上天的明示真的降臨了!

窯室中不僅又燒出了一件流光的陶盤,更關鍵的是,在其中的一個石槽中,赫然燒結出了清亮堅硬的青金!那條青金在細細打磨後,鋒刃堅硬異常,光芒耀眼。陶叔將它製成一支手掌長的青金錐鑿,鑿尖輕易就能刺穿厚厚的生牛皮!自此,三人堅信,靠著上天的垂憐和指示,泰民氏人這次出逃必定成功!

接下來,陶叔依著這個方法終於又製出一矛、一斧兩件青金兵器!

吉兆如同星火,在幸存的泰民氏人中迅速傳開,隨即點燃了他們心中幾近泯滅的希望,飽經磨難的稻叔眼中更是重新迸發出奕奕的神采。他與陶叔商定,以“天降青金,泰民複興”作為起事的暗語。

羽在興奮中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舉邑聯盟與九黎氏的戰爭,從春草萌發打到夏木蔥蘢。

大暑將近,又下起了連天的暴雨,一如兩年前那個夏天。渾濁的雨水順著山溪、河流洶湧而下,匯入雲夢大澤,工坊旁的碼頭水位持續上漲,幾乎淹過了棧橋。一連多日都沒看到舉邑過來的船,瓠山的工坊和礦場隨即斷糧,看管最嚴酷的戰俘奴工中已經要餓死人了。

陶叔望著茫茫的雨幕,神色凝重。這熟悉的景象,意味著又是一個大災之年。

這天,大雨暫歇,天空仍布滿深灰色的雲。稻叔借口運送一批石料,和幾名族人來到了工坊。交接時,他趁人不備,湊到陶叔耳邊,聲音壓得極低,語速極快:“碼頭剛停了兩條大船。舉邑來的,雙體船。”

陶叔聞言陡然色變。他知道雙體船穩而快,載人多,能很好地抵禦風浪,最適合遠航。

兩人目光交匯的刹那,一切已無需多言。

陶叔伸出粗糙如樹皮的手。稻叔的手同樣布滿老繭與傷疤。兩隻大手緊緊握在一起,青筋畢露,傳遞著千鈞的力量與決心。

“天降青金!”

“泰民複興!”

這是誓言,是禱祝,更是向死而生的號角。

 

經過了太長的等待,羽知道這將是在瓠山的最後一天後,心中反倒平靜下來。他像往常一樣,背起那個有些破損的藤條背簍,溜出了工坊。

兩年過去,羽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少年。他的個子長高了,嘴唇上和兩腮冒出了濃密的胡茬,手臂的筋腱如岩石般隆起、線條分明。苦難磨礪了他的筋骨,鍛煉了他的意誌,讓他沉穩厚重。今天本無需再去運石料,空空的背簍隻是個借口,他的目的隻有一個:最後去看一眼那片藍紫色的山穀,和那個隻屬於他與她的石洞。

大雨洗過的山林,空氣清冽,混合著泥土和草木的濃鬱氣息。

羽來到穀中,草樹經過雨水滋潤,愈發嬌豔,霧氣流淌,隱隱的遠山像是漂浮在空中。

踏上石洞前那塊青石,羽依然有種穿越時光的恍惚,這裏於他而言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陶叔知道這山穀有礦,但羽從未提及這個石洞。在他心底最深處,這裏隻屬於他和濯。羽慢慢走進空寂的洞穴,來到當初的篝火邊,在同一塊大石上坐下,輕輕歎了口氣,與其說是對著那個在水一方的人,不如說更像是對自己輕聲說道:

“小濯…… 今天以後,我怕是再難回來這裏了。”

低沉的話音在洞中激起輕微的回響,他茫然地抬起頭,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對麵的岩石。

刹那間,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對麵那原本灰褐色的平整大石上,赫然出現了兩個猩紅的符文!

羽渾身的汗毛直立,心被無形的大手猛然攥緊。他彈身而起,雙眼死死盯住那兩個用丹砂描畫的符文。與此同時,他的六識感官瞬間被提升到極致,頭腦中一片清明。洞頂水滴落下的每一絲顫動,洞外風吹過草葉的每一縷輕響,甚至自己血液在耳鼓中奔流的轟鳴,都變得清晰無比!

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喉嚨幹澀、聲音沙啞地輕輕問道:

“小濯…… 是你嗎?”

死寂。

緊接著,極其細微的、壓抑的抽泣聲,從他身後傳來。

那聲音輕如蚊蚋,但對此刻六識敏銳到極致的羽來說簡直就是震耳欲聾!

羽緩緩轉身,生怕夢被驚醒。

岩壁下的暗影中,黑色巫袍包裹著的纖細身形,正向他張開雙臂,那對魂牽夢縈的眼眸,已噙滿了淚水。

目光相接,刹那間,仿佛時光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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