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民氏和赤望的聯軍畢竟人數占優,芒藤和接應他的族眾來不及退進樹林,就被圍住了。
這兩百芒氏人皆是族中精銳,雖然被圍,卻依舊並肩死戰,沒有慌亂。他們像被困的猛獸,眼中燃燒著搏命的火焰,反複衝擊包圍圈,卻被對手死死擋住。
獵民們擅長的運動戰無法施展,這多少讓大巫南鬆了口氣,但被圍的芒氏人就像縮成一團的刺蝟,赤望人和泰民氏人並不能迅速擊潰對手的抵抗。大巫南看著膠著的戰局,意識到自己低估了芒氏獵民的韌性,忙吩咐身邊隨從回泰民氏寨子去招集援兵,以期徹底壓垮包圍圈中的芒藤。
就在這時,大巫南忽然發覺己方的包圍圈開始亂了,驚恐的叫聲迅速蔓延開來。
原來是樹林中忽然衝出兩股敵軍,向聯軍背後猛撲過來。這一邊,帶頭的是個豹頭環眼的壯漢,身著虎皮衣,挺著骨矛,咆哮著衝入赤望軍身後,轉眼間就刺倒了兩人;另一邊,指揮的黑衣漢子又高又瘦,動作迅捷如豹,手中挽著的一張異乎尋常的大弓。
正是芒虎和黎尤帶著事先埋伏好的主力殺出來了。
包圍圈內的芒氏人看到援軍,士氣大振,爆發出震天的呐喊:
“援軍到了!”
“殺出去!衝啊!”
如同絕境中要脫困的群狼,他們開始裏應外合,向著心神已亂的敵人發起了瘋狂的反撲。
泰民氏族兵多是平日裏在田間耕作的農人,哪見過這等血腥慘烈的陣仗?此時腹背受敵,不斷有同伴慘叫著倒下,他們爭相躲避著背後衝來的敵人,包圍圈轉眼之間就被衝垮。檀大聲呼喝,想把人重新聚攏,可潰散的泰民氏人已經驚慌失措,恐懼驅使著他們本能地向自家寨子奔逃。
黎尤並沒有急著去追殺四散奔逃的泰民氏人,他躍上一塊大石,掃視整個戰場,搜尋著最重要的獵物。他看到,在芒虎和芒藤優勢兵力的夾擊下,赤望族軍也頂不住了,泰民氏人的潰退動搖了他們的軍心。此時,芒虎從背後的猛衝已將赤望人的隊伍攔腰截斷。
大巫南發覺敗局已定,心中驚怒。但他自恃勇力,一手持青金短矛,一手揮著一柄奪來的石斧,連刺帶砍,無人能敵。那一襲大紅披風在喧囂混亂的戰場上左衝右突,像人海中的一葉孤舟,格外醒目。那青金矛如同閃電,所過之處,無情地帶起一蓬蓬血霧。
亂軍之中,赤望人不斷聚向那一點紅色,被衝撒;再聚集,再被衝撒。
身邊的敵人越來越多,跟在大巫南身邊拚殺的小行軍官急得大喊:“大巫快走!我來…… ”剛喊到一半,他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一支長箭飛來,精準地洞穿了他的咽喉。那軍官雙手徒勞地抓向頸間,驚愕地看著長箭飛來的方向,隨即“噗”地一聲倒在大巫南身邊,揚起一蓬帶著腥氣的塵土。
大巫南一陣心慌,奮力刺退一個撲上來的芒氏壯漢,轉身退走。
“哪裏跑!”
伴著一聲虎吼,沉重的腳步聲迫近背後,大巫南猛一回身,左手石斧“哢嚓”一聲擋開了刺來的骨矛;幾乎在一瞬間,他右手的青金短矛全力向來敵的胸膛戳了過去!
那來人正是芒虎。他緊盯著那紅色披風,直追到大巫南背後。
此時,芒虎眼見一道寒光迎麵襲來,腳下卻已收勢不住,他顧不得狼狽,就勢側滾,隻聽“嗤啦”一聲,肩頭的虎皮衣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將將躲開了這奪命的一擊,灰頭土臉的芒虎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起身,一名赤望武士見機上前,挺著竹矛猛刺下來。
“嗖——!”
又一支長箭激射而來,快得人眼前一花,隻見一道殘影。那赤望武士被射中麵門,甚至都沒來得及發出叫聲,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巫南不由得一愣,這一次,他看清了長箭的來路——立於遠處大石上的黑衣射手!
就在這刹那的遲疑之間,芒虎已翻身跳起,如同被激怒的猛獸,揮著骨矛再次撲來。
大巫南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再不敢戀戰。他虛晃一矛,逼開芒虎,便往泰民氏寨子的方向急退。可沒跑出幾步,迎麵出現了一個粗壯的身影!
“大巫哪裏去!”
擋路的正是芒藤,他渾身浴血,雙目赤紅,手中拎著一對石斧。
知道此時已是魚死網破,唯有放手一搏才有一線生機,大巫南一聲長嘯,揮動手中的青金矛和石斧,直衝上去。四支武器硬生生碰撞在一處,發出鏗鏘的連響。劇震讓兩人雙臂發麻,左手的武器同時脫手飛出,各退了一步。一聲淒厲的慘叫在大巫南身邊響起,他瞥見最後一個擋在自己身後的隨從被敵人刺倒。他悲憤交加,轉身撲去,將一腔怒火貫注在青金矛上,帶著破風之聲,深深刺入了那個敵人的身體。
說時遲那時快,芒虎已從後麵再次趕了上來,就在大巫南費力地從敵人肋骨間拔出短矛之時,芒虎的骨矛從側後狠狠地刺入了大巫南的後腰!
劇痛瞬間抽幹了大巫南所有的氣力。大巫南最後看到的是眼前芒藤劈來的石斧,他想躲,可身體已經不聽使喚。
那高大的、天神一般的紅色身形,終於緩緩地、扭曲地倒了下去,淹沒在混亂人群之中。
“大巫!”
“快衝!救大巫!”
突如其來的喊殺聲轉眼間來到近前,一隊三十餘人的泰民氏族兵,齊齊地挺著鋒利的竹矛,如同瘋魔了一般,逆著逃跑和追殺的人流,衝殺過來。他們各個渾身浴血,眼中隻有倒在地上的那抹暗紅。幾個試圖阻擋他們的芒氏人,轉眼便被他們用同歸於盡的方式戳倒,連芒藤芒虎兄弟也被這決死的衝擊逼得暫時退開。
這一批泰民氏死士中,領頭的是稻叔和大滿。他們殺到近前,也不戀戰,大滿俯身背起大巫南的屍體回身就走。稻叔一路大呼其他人緊緊跟隨,且戰且退。在前後倒下了二十多人後,他們竟然奇跡般地奔回了泰民氏寨門。
寨牆內,泰民氏人握著武器的手心直冒汗,他們緊盯著牆外,生怕敵人乘勝來攻。從戰場上逃回的戰士們則驚魂未定,有的大口地喘著粗氣,有的哆嗦著包紮傷口。空氣中充斥著血腥的氣息,震驚和恐懼在悄然蔓延。
茱指著遠處,對喘息未定的稻叔和檀恨恨地說道:“看!那個手握大弓的人,就是他殺死了我的親人!”
稻叔和檀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在芒氏兄弟身旁站著一個高瘦的黑衣人,正是他們剛剛在戰場上見識過的神射手。稻叔抹了把臉,自言自語道:“他是…… 黎氏的?芒氏竟然和黎氏聯手了…… ”想到不久前大巫南曾提及的黎氏,稻叔和檀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吃驚和擔憂。兩人意識到,泰民氏的麻煩,可能比預料中要大得多。
天色將晚,獵民們殺死了所有沒能逃進寨子的人,準備離開。
芒虎大搖大擺地來到寨門外不遠處,揚聲叫道:“泰民氏和赤望的廢物們聽著!今天先饒你們不死,快滾得遠遠的!不然等老子養足了精神,就來燒了你們這寨子,到時候人畜不留!”
赤望城的大殿裏,大巫南支離破碎的屍體擺在老城主麵前,屍體上的血汙已被簡單擦拭過,但那一處處的傷口和殘缺,依舊無聲地訴說著戰鬥的慘烈。
老城主佝僂著身子,癱坐在地,失神地盯著大巫南的屍體,仿佛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城主夫人西靈氏伏在老城主身旁,嚎啕大哭,全無了往日的雍容。隨著那斷續的、幾近力竭的哭聲,她的生氣似乎也在被一絲絲地從體內抽離,於大殿的肅殺中散去。
泰民氏的老族尹頭上裹著滲血的麻布,由陶叔攙扶著,肅立在一旁,臉色灰白。
族叔果本和梗等幾位長老、旅帥扈勃和族軍軍官們、以及赤望的幾位巫祝,靜靜地聚滿了大殿。所有人都被這出乎意料的變故驚得不知所措,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萬眾仰慕的南土大巫、尊貴而勇武的赤望少主,竟然慘死在一群粗鄙下賤的山林野人之手!隨同大巫南前去的赤望族軍,逃回的不到一半,且大多帶傷。兩個小行軍官,一個被黎尤射死當場,另一個因沒能保護大巫南,已被震怒的城主處死了。
“城主!”旅帥扈勃雙眼通紅,噗通一聲跪伏在城主身前,“扈勃請征九嶷,滅芒黎,給大巫報仇!”
“滅芒黎,給大巫報仇!”扈勃身後的軍官們齊聲跟進,吼聲在大殿中回蕩。
“不祭出我大邑斧鉞,不剪滅芒黎二氏,如何能平息上天之怒啊!城主!”眾巫祝更是信誓旦旦。一直以來,大巫南是他們心中高高在上的偶像,偶像被殺害,這無疑是所有為巫者的奇恥大辱。
老城主依舊垂著頭,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一旁,西靈氏夫人的哭聲顯得更加響亮和淒楚了。
果本膝行到城主身邊,肅然說道:“城主,夫人,芒、黎二族,暴虐凶殘,害我大巫,此仇不共戴天!請城主下令,祭出斧鉞,登發聯盟大軍,征伐九嶷,以血還血!”
“是啊!城主,此仇不共戴天!”
“以血還血!下令吧!”
“登發大軍,征伐九嶷。城主下令吧!”
這一下,在場所有的人更加群情激憤,包括陶叔和老族尹也都跟著叫出聲來。
老城主緩緩地抬起頭,目光掃過殿中每個人的臉。此刻,他的眼中雖沒有眼淚,卻隱隱有種不顧一切狂暴。他忽然挺直了那原本佝僂的身板,仿佛重新凝聚起了力量,目露凶光,伸開雙手,仰麵叫道:“蒼天和先祖之靈在上,大邑赤望將祭獻最寶貴的犧牲,對暴虐的芒氏和黎氏降下最殘酷的責罰!扈勃,我命你率軍出征!剪滅芒黎!”
“是,城主!”扈勃霍地起身,擲地有聲地應道,“不滅芒黎,扈勃誓不還師!”
“不滅芒黎,誓不還師!”殿中的軍官和巫祝們跟著齊聲怒吼,聲震屋宇。
“城主啊,”果本順勢提醒道,“此次大征,非同小可。那九嶷山山高水遠,咱們應登發聯盟中大小各族,大家共同出兵出糧,以保萬全。”
“我要叫親族西靈氏也出兵!”城主夫人西靈氏抬起淚眼,咬牙切齒地哭道,“我要讓那些山林野人都去死,用他們的頭顱祭奠我可憐的南兒!”
老城主看著夫人,點了點頭,轉過臉對扈勃和果本沉聲吩咐道:“扈勃,我命你為聯軍統帥,盡快出兵!果本,你代表我去聯絡聯盟中的各族,安排軍糧、武器和所有軍需。此仇不共戴天,對芒黎二族,不留活口!我要讓他們全族的人,給我的南兒抵命!”
正午,夏水東岸,水邊的泰民氏寨子幾處火起,濃煙滾滾,直升上半空。一人多高的寨牆外,到處是散落的箭矢、投擲過的石塊、折斷的武器和丟棄的屍體,泥濘混雜著血汙,一片狼藉。
靠著山林的坡地上,芒藤和黎尤並肩而立,臉色陰沉地看著遠處寨牆邊的景象。
剛剛,又一次進攻被泰民氏人頂了回來,芒虎提著骨矛,悻悻地回到了林邊。攻打泰民氏寨子幾天了,獵民們雖然野戰驍勇迅捷,但麵對高牆卻也沒什麽辦法。多次強攻,白白傷亡了不少人,卻始終無法攻破。剛剛又嚐試了火攻,但因泰民氏寨子三麵環水,取水滅火十分便利,也未能奏效。
“大哥!再讓我攻他一次!我就不信…… ”芒虎大聲嚷嚷著,他左臂胡亂纏著麻布,滲出血跡。
“芒虎,你傷得怎樣?”芒藤沒有直接回答,看了一眼弟弟的手臂問道。
“不礙事!皮肉傷!”芒虎煩躁地一甩手,揮開了要幫他處理傷口的人。
黎尤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寨牆,他對芒虎淡淡地說道:“二頭領威武!剛才的火攻雖沒燒起來,卻耗光了他們的氣力。依我看,他們扛不住我們的全力一擊了!”說罷,黎尤紮緊了皮帶,摘下大弓,看著芒藤。
“嗯,”芒藤點頭,對黎尤的判斷表示讚同,接著向身後一個頭領低聲問道:“準備得怎麽樣了?”
“回大頭領,好了。”那頭領立刻興奮地應道。
稻叔和檀站在寨牆邊,看到敵人再次開始集結,心不由得沉到了穀底。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那布滿血絲的眼中,讀出了難以掩飾的絕望。從老族尹和陶叔連夜去赤望求援後沒多久,芒黎聯軍就將寨子圍了。幾天來,敵人反複進攻,幾乎晝夜不停。雙方都死傷慘重,寨子裏的女人和孩子也都拿起了武器。泰民氏沒有退路,他們深知,一旦寨子被攻破,等待他們的將是毫不留情的殺掠。稻叔和檀都受了傷,漁叔腿上中了箭,大滿的手臂被燎出一片水泡。茱帶著女人們分派食物,照看著不斷增多的傷者,取水救火,搬運箭矢和石塊,就連最貴重的硬陶罐都砸成碎片送到了寨牆邊。漁叔已經在組織老人和孩子,準備進行最後的搏鬥了。
羽和漁叔的兒子舟年齡相仿,兩人嘴唇幹裂,表情麻木,癱坐在牆基的土台上。
羽一直忘不了幾天前,大巫南的屍體被稻叔他們拚死搶回寨子的情景。當時那屍體就擺放在羽身前,沾滿了泥土和未幹的血汙,曾經象征著權威與力量的青金短矛還握在手中,但主人卻已毫無生機。就在那一刻,羽感到心中某個從不曾懷疑過的信念在碎裂。他突然明白了,大巫也是人,即便是能溝通天地、呼喚鬼神的大巫南,也會受傷,會流血…… 也是會死的。這讓羽感到了一種幻滅,一種更深沉的茫然與恐懼。
“嗚——嗚——嗚——”
低沉而淒厲的號角聲再次響起,那是死神的召喚。剛剛得到片刻喘息、或坐或臥的族人們,紛紛抓起身邊的武器,爬上了寨牆內側的夯土台,麻木地去迎接上天安排好的命運。
羽機械地站起身,感到雙腿沉重。他看到不遠處,鵐扛著一支粗陋的木棒,在和大滿低聲告別。羽的心被什麽東西狠狠揪起,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濯。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是在舉水上遊的族人聚落,還是已經去了舉邑?此刻,她會不會也在某個地方,想起了自己?想到這裏,羽的心中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有苦澀,有思念,但更多的,竟是一種解脫和輕鬆。他慶幸當初沒有拉著濯來泰民氏,他絕不要濯身處眼下這種絕境。
芒黎聯軍這次的進攻方式與之前截然不同。他們每個人都手舉著藤條編成的盾牌,扛著鼓鼓的草編袋子,冒著投石和箭矢湧向寨牆的一處,將草袋投到牆根下,轉身就走。那草袋子裏裝滿了泥土,不一會兒,就在寨牆外堆出了一個大土坡!緊接著,芒黎聯軍便如怒潮般向土坡處湧來。
見到此景,檀立刻招呼最精裝的族兵,也向那段寨牆聚集。
那大土坡堆得離牆頭隻剩下不到半人高,守軍居高臨下的優勢大大減弱,雙方在這裏展開了殊死的搏鬥。呐喊聲、武器的撞擊聲、砍斷肢體聲、垂死的哀嚎聲,交織在一起。牆內,死傷者不斷掉落夯土基台;牆外,倒下的人接連滾下堆起的土坡。那生命被收割的瘋狂景象,就像開啟了一扇通往地獄之門,無情地吞噬著湧來的血肉之軀。
羽和舟站在守軍的後排,各端著一支長長的竹矛,伸過前排守軍的間隙,朝著那些不斷湧來人影亂戳。前排的人不斷倒下,空缺立刻就被後麵衝上去的人填補。羽大腦充血,雙臂酸麻,那支長長的竹矛仿佛變得越來越重,就快要端不住了。汗水混著塵土流進眼睛,模糊了他的視線。
牆外,一個粗壯的身影跳上牆頭,羽一矛刺去,卻被那人用藤盾檔住。羽身輕力小,被反推得踉蹌後退,一腳踩空,連人帶矛從土台上跌了下去。
眼看那敵人就要躍入防守的人群,一旁的舟將手中的竹矛斜揮過去!這一下出人意料,正中那壯漢麵頰!那人一聲慘叫,向牆外倒了下去。
“羽!快上來!”舟一擊得手,轉頭衝著地上的羽大喊。
羽抓起掉落的竹矛,剛剛起身,卻見舟和另一個族人已經被推下了夯土基台。
幾個敵人狂吼著,同時躍入了寨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