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在船上相見,大巫凡這才了解到整件事的經過。
重獲自由,稻叔和羽對大巫凡和條的搭救之恩自是千恩萬謝;大巫凡對條的果敢機智暗暗稱奇,一問之下,發覺眼前這位北土青年不僅談吐有趣,小小年紀便是見多識廣,加上聽說有江氏剛好就在那條傳說中的大河之濱,這更讓大巫凡心中添了幾分結交之意。一老一少聊得投機,很快成了忘年交。大巫凡欣然同意帶條去遊曆雲夢和靈山。
船隊南下經過泰民氏聚落,正巧趕上老族尹和大巫南一行也從赤望城到來。
泰民氏人都認為稻叔和羽已遭不測,忽見二人奇跡般歸來,整個聚落立刻沸騰了。陶叔抓著羽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不夠,老淚縱橫,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鵐哭著撲進父親稻叔的懷裏,威猛的大滿站在一旁喜極而泣。老族尹緊緊握住大巫凡的手,激動得聲音發顫:“大巫果有通天之能啊!從異鄉帶回了我們的親人!泰民氏永世不忘大巫的恩德!”他轉向聚攏的人們,提高了嗓音,“從今往後,族中每年釀出的第一壇新酒,要敬獻於靈山大巫的座前!”
大巫凡帶回稻叔,大巫南帶來赤望的族軍,這簡直就像是上天降下的最明確兆示,讓泰民氏人備受鼓舞,因遭遇芒氏襲擊帶來的壓抑氣氛也隨之一掃而空。
很快,大巫凡和條辭別眾人,登船南返。
老族尹和大巫南也抓緊時間召集長老會,來安排與芒氏的談判。
經過遷族的考驗,檀已被正式推舉為族兵長老;茱因為有擔當也被指為女工長老。稻叔剛剛歸來,加上陶叔、漁叔,還有赤望族軍的兩名小行軍官,共計九人,圍坐在大屋的火塘邊。
老族尹清了清沙啞的嗓子,開門見山:“我族來此開荒安居,這是赤望聯盟的決定。赤望城自會為我們做主,對此大家不必憂心。”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身旁的大巫南,“這次大巫帶了精銳的赤望族軍,正是為咱們的事而來。現在,大家一起聽聽大巫怎麽說。”
大巫南年輕的臉上掛著一副從容不迫的表情,魁梧挺直的身形在大紅披風的襯托下更顯出超拔之姿。他的背後斜背著一支短矛,那矛頭反射出的亮黃色異彩讓人難以直視,一看就絕非尋常器物。
隻有老族尹和陶叔知道,這正是不久前泰民氏獻給赤望的天降寶物——青金神兵。
大巫南以不容置疑的威嚴說道:“天象異常,洪水連連,赤望聯盟許多聚落受災,不得不離開大澤,向高處遷徙,近來與山野部族之間的衝突時有發生。之前有夏水西岸的黎氏,爭鬥最烈,原以為他們已被我赤望旅帥扈勃帶領大軍壓服,逃散北去…… ”他眼中寒芒一閃,繼續說道,“現在據大巫凡和稻長老帶回的消息,他們竟掠我南土族人,賣到異鄉為奴!這九嶷山,嘿嘿,看來是真該清理一下了!”
“大巫說得極是!”檀立刻附和,年輕氣盛的臉上帶著對戰鬥的渴望,“那個芒氏頭領,傷我族人,還口出狂言,根本不把赤望聯盟放在眼裏。此凶不除,泰民氏將族無寧日!”
茱緊接著說道:“懇請大巫、族尹大人,為我那些被殺掠的可憐族人報仇雪恨!”
漁叔、稻叔和陶叔也都不住地點頭。赤望來的那兩個小行軍官,更是摩拳擦掌,顯然早已按捺不住。
“好!本巫這就派人去找那芒氏來談判。”大巫南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壓低了聲音:“他們若是識相,就乖乖接受我們的劃界和安排,從此老老實實待在深山裏;不然的話,”大巫南微微一頓,唰地掣出了背後的短矛,手撫著冰冷閃亮的矛頭森然說道,“正好用這些凶頑之人的血來釁本巫的青金,就勢把這個芒氏趕出這片山林!”
“大巫威武!”
“正是如此,全聽大巫的吩咐。”
在場幾人同聲大讚,仿佛要將那長久以來積壓在胸中的悶氣盡數吐個幹淨。
大巫南心中早已成竹在胸,見眾人踴躍,十分滿意,當即布置了具體任務。眾人被大巫南的沉穩自信所感染,又見他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條,心中僅存的些許顧慮也打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信賴、仰慕、和期待。
深秋,層巒疊嶂的九嶷山,被楓林的火紅和銀杏的金黃所浸染,色彩斑斕。
雲開霧散,一處山寨在如畫的風景中現出崢嶸。這是建在山脊高地上的芒氏聚落,獵民們用粗大的原木和巨石依著險要的山勢壘砌成圍牆,上下隻有一條曲折的窄路,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山寨中心有座原木搭成的大屋,是頭領芒氏兄弟的住所,同時也是族中議事的地方。此時屋中,灶坑裏的火苗正旺,木柴劈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鬆脂、獸皮和烤肉的混合氣味。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正坐在灶坑邊的大石上,低著頭,專注地磨著一對沉重的石斧。斧刃在粗糙的砂岩上反複刮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此人就是芒氏的大頭領芒藤,在他身旁,芒虎像一頭被圈住的猛獸,焦躁地來回踱著步。
“大哥!那些農人隻會擺弄泥土和陶罐,有什麽好怕的?何必要去請黎氏來助陣?”芒虎嘟囔著。
芒藤頭也不抬,依舊不緊不慢地磨著他的石斧,仿佛那粗糙的摩擦聲於他而言是一種享受。
“大哥!你難道是怕了赤望城來的那些家夥?”芒虎停下腳步,語氣中透著不解,甚至嘲諷。
“兩百個兵,想要攻破這個寨子是不夠;但用來圍殺幾個頭領,卻綽綽有餘了!”隨著陰惻惻的話音,一個高大黑瘦的漢子跨進門來。他一身普通的獵人裝束,身材勻稱,雙臂修長猶如猿猴,大手骨節分明,一雙銳利的鷹眼,炯炯有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後背著一張幾乎有一人高的大木弓。
此人一出現,就讓芒虎不自覺地生出一種壓迫感,那是獵手直麵猛獸時就會有的本能反應。
“哈哈,黎尤來了。”芒藤聞聲停了手,笑著起身相迎。和弟弟比,芒藤似乎還要更粗壯一些,他方臉闊口,滿是絡腮胡子的臉上,清楚地顯示出,他對這位黎氏頭領是頗為敬重的。
“見過二位頭領。”黎尤對芒藤、芒虎很是尊敬,搶一步上前行了禮。
“黎頭領遠來辛苦。”芒藤也連忙客氣地回禮。
“哎,黎頭領,你們不是被赤望人打散了嗎?什麽時候又悄悄回到蒼梧來的?”芒虎帶著好奇大咧咧地問道,輕慢排斥的心思毫不遮掩地帶了出來,弄得一旁的芒藤都一皺眉頭。
黎尤卻並不以為意,平靜地答道:“二頭領,我族剛剛聚攏回來沒多久。蒼梧是我們的根,族人們從未真正想過離開。如今我們正積蓄力量,準備打回夏水西岸,誓要奪回祖輩生活的土地。”
芒藤示意三人在灶坑邊坐下,取過一旁的陶罐,給黎尤倒了一碗水,然後笑著問道:“黎頭領是聰明人,想必已經猜到我們兄弟請你來的緣由了吧?”
黎尤端起陶碗,喝了一大口,苦笑了一下:“嘿嘿,大頭領自然是不想如黎氏那般再吃一次赤望人的大虧吧。”黎尤說得輕描淡寫,但他話音裏帶出來的傷痛和恨意卻讓芒氏兄弟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你是說,赤望人這次,真的沒安好心,要來害我兄弟?”芒虎握緊了拳頭,聲音也提高了。
黎尤放下陶碗,臉上的笑容斂去,反問道:“二頭領覺得,那個大巫南,從赤望帶著全副武裝的戰士來,是和你我這些山野之人喝酒談天的嗎?”
芒虎被問得噎了一下,轉頭看了看沉默的兄長,臉上的輕慢終於褪去。
“二位頭領,”黎尤身體微微前傾,目露寒芒,咬著牙說道,“你們可曾聽說,那赤望旅帥扈勃,當初是如何與我族眾位頭領們‘談判’的嗎?”
“隱約聽逃散的黎氏族人說過,但不知詳情,尤其是…… 眾位頭領到底是如何遇害的。”芒藤緊盯著黎尤的眼睛,聲音低沉地說道。芒虎在一旁也屏住了呼吸,支棱起耳朵,生怕漏掉一個字。
黎尤將目光投向灶坑中跳動的火焰,仿佛穿透了時空,正凝視著那慘烈的一幕。他緩緩說道:“這些年來,南邊那些耕種土地的農人,靠著人多勢眾,不斷地向北遷徙,燒林開荒,建立村寨。我族被逼得越退越遠。我們多次試圖驅趕他們,他們不但不聽,來的人反而越來越多,繼續擠占山林、水澤。我們實在不能忍受,燒了幾個村落。然後赤望人就來了…… ”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痛楚和不甘:“赤望人來請我族的頭領,說要商議劃分獵場和農地的界限,說定了邊界,以後就可以互不侵擾。頭領們信以為真,便去會麵…… ”
“那…… 你們,去了多少人?”芒藤沉著臉追問,手心有些冒汗。
“三位大頭領全去了,還有二十來個族中精壯。他們進了赤望人的營地,就再也沒有出來…… ”黎尤的聲音低沉下去,“後來,我抓住了對方當時在場的一個人,才知道,赤望人要我們放棄大片的山林,頭領們爭吵著不肯答應。赤望人事先埋伏好的一百多個武士就一擁而上,我們的人毫無準備,一個都沒能逃出來!”
黎尤握緊了粗壯的大手,指節發出輕微的脆響:“可憐我族中精華,朝夕之間被一網打盡!消息傳回山寨,族人就像是瞬間被抽走了魂魄,不等赤望大軍來攻,便嚇得四散逃命!”
芒氏兄弟臉色都變了,兩人嘴角抽動,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木屋裏三人一時陷入沉默。
隨著灶坑中燃燒的木柴忽然發出“劈啪”的一聲脆響,芒藤先緩過神來,“嘿…… ”他噓了口氣,拍了拍黎尤的肩膀,“要不是有兄弟你這樣的壯士,在危難之時站出來,收攏逃散的族人,黎氏這一下子怕是真的就亡了。”
一旁的芒虎想到自己之前的大意,不免心有餘悸,看向黎尤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敬佩。
黎尤猛地抬起頭:“二位頭領,赤望人陰險狡詐,言而無信!上天和祖靈保佑,我黎氏不滅,正要報此血仇!這次雖是芒氏的事,但若有需要黎氏的地方,我們絕不推辭!”
說完,黎尤直視著兄弟二人,那目光如同銳利的箭簇,鋒芒畢露,直插心底。
“好!”芒藤忽然斷喝一聲,決絕地說道,“我也看出這次赤望人是沒安好心!我芒氏人世代生息在此地,這裏的每一棵草樹,每一道山梁,都有先祖走過的腳印!我輩當誓死保衛!若想退讓,隻會讓人覺得軟弱可欺,赤望人會步步緊逼,像對待黎氏那樣,將我們趕出家園,趕盡殺絕!”
黎尤用力地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自古強者生存,弱者身死族滅!咱們身上都流著九黎人的血,當年先祖蚩尤大戰炎黃百族,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區區赤望人,農耕子嗣,膽小體弱,何懼之有?咱們兩族聯手,幹!”
“痛快!”芒藤豪氣頓生,揮拳砸在身旁的木墩上,“自今日起,我芒氏與你黎氏,便是九嶷山同盟!等收拾完眼前這群赤望人和泰民氏人,我兄弟便助你黎氏打回夏水西岸去!”
“好!”
黎尤和芒虎異口同聲地叫起來。
三隻粗糙有力的大手隨即擊掌為誓。
日上三竿,夏水岸邊的薄霧散去。
一隻獵鷹在高空中盤旋,俯瞰著泰民氏村寨東門外的開闊地。
檀帶領兩百泰民氏族兵列隊在寨門左側。族兵們平時大多數時間裏都是在田間勞作的農人,此時雖然手持武器,但臉上多少帶著些緊張和不安。右邊是大巫南帶來的兩百名赤望族軍,他們裝備精良,隊列也更為嚴整,看上去訓練有素。在泰民氏人和赤望人對麵的山腳下,兩百來個芒氏獵民出現在林邊,他們隊形鬆散,但那獵手的彪悍氣質卻與生俱來,人數雖少,氣勢上竟絲毫不落下風。
老族尹和大巫南各帶了四名隨從走向雙方中間的空地。大巫南身形高大英挺,滿頭發辮披散,殷紅的披風飄動鼓蕩,更映襯出他背後那支短矛耀眼的光芒,宛如天神降世,帶著無形的威壓,兀立場中。另一邊,魁梧的芒藤也帶了四名芒氏壯漢,大步向場中走來。這四個漢子肌肉虯結,臉上都有猙獰的刺青,那是九黎人的古老習俗。
“來人可是芒氏長老?”老族尹穩住心神,開口問道。
芒藤目光掃過老族尹,落在大巫南身上,毫不示弱地沉聲回道:“我就是芒藤。二位想必就是泰民氏的長老,和赤望來的大巫吧?”
“芒長老遠道而來,辛苦了。不如隨我進村寨,坐下飲些水酒,再慢慢說話。”老族尹說著,伸手做出邀請的姿態,便要移步。這是預先商定的策略,若能將對方頭領引入寨中,便可輕易製住。
出乎老族尹和大巫南的預料,芒藤腳步紋絲未動,反而看著大巫南,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哈哈,我看不必了!這陽光正好,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講,最是清楚明白!”
大巫南見對方警覺,也哈哈一笑,那笑聲中卻毫無暖意:“那好,便在這裏說!”
老族尹見大巫南示意,便揚聲說道:“今日請芒氏長老過來,所求其實不多。我泰民氏受洪水之苦,遷來此地安居,隻求水邊和山腳下這平緩之地,用於耕種稻穀,搭建屋舍。九嶷山連綿不絕,獵場廣闊,芒氏沒有不夠用的道理,何必非要與我族苦苦相爭,傷了兩邊的和氣?”
芒藤轉向老族尹,語氣變得激憤起來:“長老這話,毫無道理!我芒氏祖祖輩輩就在這裏生息繁衍!這水邊,這穀地,正是魚蝦肥美、野獸出沒之處,是九嶷山最好的漁獵之所!憑什麽你泰民氏人今天來了,我芒氏人就要讓出去?你們倒是真會挑好地方啊!”他抬伸手一指身後的群山,“你說九嶷山大,那大澤難道就不大嗎?南邊有無邊無際的水域和土地,為何你們農人總是貪心不足,非要來侵占別人的家園!”
被芒藤一連串反問,老族尹一時語塞。
芒藤卻得理不讓人:“你們占土地,燒山林,逐獵民,現在反倒張口閉口說我芒氏‘苦苦相爭’?你倒說說看,天地間有這樣的道理嗎!泰民氏如若就此離去,咱們自可以相安無事。否則…… ”說到這裏,他眼中凶光大起,“否則就別怪我們手中的石斧和弓箭無情!”
“芒大頭領!”大巫南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回懟道,“難道你沒聽說過,夏水對麵的黎氏,不識時務,最終落得個什麽下場嗎!”
芒藤猛地轉頭,迎著大巫南的目光冷笑道:“嘿嘿,赤望人用欺騙的手段,害死黎氏頭領的好事,早傳遍了九嶷山,哪有沒聽說的道理!”他忽然提高了嗓音,傲然道,“隻是,我們獵民從小見慣了虎豹豺狼,可不是被嚇大的!”
“狂妄!給我拿下!”
大巫南一聲令下,四名赤望武士和四名泰民氏族兵,一擁而上,直撲芒藤!
芒藤發出一聲震天的長嘯 ,亮出了手中一對鋒利的石斧。他不退反進,一腳踹倒衝在最前的泰民氏族兵,掄起石斧,帶著風聲,向老族尹劈頭蓋臉地砍了過去!
老族尹大驚失色,一邊踉蹌後退,一邊慌忙抬起手中木杖向上格擋。但他畢竟年老力衰,哪裏擋得住芒藤這一擊?隻聽“哢嚓”一聲脆響,手杖應聲而斷!斷裂的手杖猛地彈回,重重打在老族尹自己的頭上,立時鮮血直流,老族尹頭暈目眩,腳下發軟,“噗通”一聲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三名泰民氏族兵見狀,慌忙來救老族尹。
另一邊,芒藤手下的四個壯漢,也一起動手,擋住了衝來的四名赤望武士。
大巫南見突襲未能奏效,反讓老族尹受了傷,唰地掣出背後的青金短矛,在陽光下劃過一道眩目的金光。他向後方嚴陣以待的隊伍高聲吼道:“上啊!格殺勿論,一個不留!”
話音未落,大巫南已如同撲食的鷹隼,一個箭步,直取芒藤!
檀和赤望軍官見大巫南發令,立刻帶領左右兩側的隊伍向場地中央衝來。
芒藤見狀,大喊一聲:“走!”帶領著四名手下,且戰且退。大巫南和四名赤望精銳哪能讓他們輕易脫身,一陣急攻便要將他們緊緊纏住。一名獵民壯漢腳下稍慢了一步,被大巫南覷準機會追上,手中青金短矛如同毒蛇出洞,猛刺入背心!那壯漢一聲慘嚎,撲倒在地。
這時,原先留在林邊的兩百多芒氏族人,吼叫著衝上前來,試圖接應他們的頭領。而檀的族兵和赤望族軍也趕到了,激戰在瞬間暴發,呐喊聲、武器交擊聲、和慘叫聲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