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靈氏和西溳氏兩軍被截停在狹窄的山路上,進退不得。
士兵們手中高舉的火把將他們自己明晃晃地照著,成為漆黑山野中最顯眼的箭靶。箭矢從隊伍兩側的黑暗中不斷飛來,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精準地射入那些被火光勾勒出身形的軀體。中箭者接連倒下,慘叫聲不絕於耳。混亂之中,士兵們徒勞地用藤盾遮擋來自四麵八方的箭矢,恐慌在軍中迅速蔓延。
黎尤預判到斷糧的敵人隻能退走,所以提前在此設下了死亡的陷阱。
漁獵的黎氏人自幼便與山林共生,熟悉每一處起伏,每一片灌木,是真正的山林之主。在幽暗的林中,他們憑借星月也能迅速地穿行,何況還有敵人的火把指示著方位,照亮了目標。獵人們無需發出呐喊,隻要冷靜而專注地拉弓和瞄準,每一次弓弦的震顫和嗡鳴都將死亡無情地分派向對手。這並非戰鬥,而是場一邊倒的圍獵。
“熄滅火把!快熄滅火把!”
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西靈氏的旅帥終於醒悟。火把在聯軍將士的喊叫聲中被紛紛熄滅,黑暗隨即吞噬了整個隊伍,那收割生命的箭雨也跟著減弱了。
“向前衝!”
“不要停下!跟我向前!向前!”
西靈氏的旅帥嘶吼著,帶領最信賴的親衛快速來到隊伍前方,試圖繞過砍倒的大樹殺出一條生路。
火把的熄滅讓黎氏人失去了清晰的目標,同時也讓聯軍的將士們失去了唯一可見的指引。在黑暗與混亂中,士兵和將領們彼此失散,沒有多少人能跟上西靈氏旅帥突圍的行動。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的人們置身陌生的山林,麵對死亡的恐懼,像沒頭的飛蟲,在摸索中慌不擇路地奔逃,很快,隊伍的建製就蕩然無存。
西靈氏和西溳氏兩軍近千人的隊伍,就此土崩瓦解,逃散在九嶷山莽莽的黑夜之中。
敵人的潰散之快有些出乎黎尤的意料,想繼續追殺也無處著力,不過此時他心中早已有了更大的構想。黎尤留下部分族人追剿荒野中四散落單的潰兵,自己則帶領族中精銳沿著山間小徑,向夏水岸邊疾行而去。
就在此時,另一邊的赤望大軍也在天黑之後開始了悄然的撤退。
旅帥扈勃親自率領前隊開路,中軍是較弱的部屬和幾個小氏族軍湊成的聯軍,而斷後的重任,則落在了赤望軍最為精銳的一個大行——三百名經驗豐富的戰士肩上。
然而,隊伍出發沒多久,後方就傳來了激烈的喊殺聲。芒虎率領的追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利用山林為掩護,不斷地穿插堵截,發起了凶猛的追擊,死死咬住了赤望軍的後隊。
敵人行動如此之快,絕對是有備而來!這讓扈勃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後悔自己選擇在夜間行動的決定。他果斷下令全軍點燃火把,加速前行,不再等後隊跟上。這是一個殘酷的決定,但是他絲毫沒有猶豫。大軍像一條火龍,無聲地沿著山路倉促行進,光影跳動,火把烈烈作響,後方傳來的喊殺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經過了大半夜的急行軍,終於看到了順利出山的希望。隻要再翻過一道山梁,就能抵達相對開闊的坡地,離泰民氏建在水邊的寨子也就不遠了。
就在所有人要鬆一口氣的時候,前隊卻突然停住了。
扈勃心中一緊,幾個箭步來到隊伍最前方,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沉了下去。隻見前方山梁的半山坡上,一支隊伍如同靜靜的樹林,一字排開,牢牢扼守住了去路。他們沒有點火把,身影幾乎與背後黑暗的山梁融為一體,在微弱的星光下,透出一股攝人的氣息。站在隊伍最前方的大漢,身形魁梧,手持一對石斧,正是芒氏的大頭領芒藤。
“芒藤,你這大老鼠終於出洞了!”扈勃揚聲喝道,聲音在暗夜中傳出很遠。
“嘿嘿,赤望人跑得真快呀。不過剛剛好,來吧!”芒藤冷笑著回答,低沉的聲音厚重如拂過林海的鬆濤。
扈勃見對方的人數與自己的前隊大致相當,心中迅速做出了判斷:現在突圍,成功了也就是衝散敵人,若是等跟進的大隊中軍到來,就能將送上門來的芒藤反殺於此。因此,他並不急著進攻,而是穩住了陣腳和芒藤對峙。
時間在緊張中流逝。
然而,扈勃等來的不僅僅是後方大隊中軍紛亂腳步聲,那追兵震天的喊殺聲也在快速地逼近。一名帶傷的傳令信使氣喘籲籲地衝到扈勃麵前報告:負責斷後的大行已全軍覆沒,大隊中軍在芒虎的凶猛衝擊下正向這裏退來。
扈勃意識到,此時的中軍大隊已失了戰心,人雖多卻不能指望了,一旦被芒虎追上,前後夾擊,那就是絕境!他立刻來到前軍陣前,高聲叫道,“最後的時候到了!赤望人,想活命的,就隨我殺出去!”
赤望軍見旅帥扈勃率先衝出,立刻齊聲呐喊,緊跟著向嚴陣以待的芒藤隊伍撲去。一片箭矢迎麵射來,有人中箭倒下,後麵的人卻視若無睹,越過地上掙紮呻吟的同伴,腳下毫不停留。求生的欲望驅使著赤望人不顧一切地向前,與芒藤的隊伍轟然撞在一起,開始了殘酷的近身肉搏!
扈勃手持蒙著獸皮的藤盾,揮動石斧,撞翻了兩名芒氏弓手,率先突入敵群。另一邊的芒藤也是驍勇異常,雙斧舞得如同旋風,砍到之處,骨斷筋折,血肉橫飛。戰鬥異常慘烈。芒藤的隊伍占據地利,寧死不退;赤望軍雖然勇猛,卻絲毫占不到上風。兩軍陷入膠著,瘋狂的吼叫聲,利器擊中肢體的悶響,和垂死的哀嚎交織成一片。
混戰中的扈勃感到時間在飛快地流逝,他聽到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心中焦急萬分。
就在這時,芒藤隊伍的後方坡頂突然出現了一片火把,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緊接著,獵民們阻擊的陣勢被從中間衝開,分割成了兩半!當先帶頭衝過來的,竟是泰民氏的族兵首領檀和長老漁叔!
山外接應的隊伍,在最關鍵的時刻趕到了!
扈勃大喜過望,心中豪氣陡升。
“赤望的援軍到了!芒藤,哪裏跑!”他高喊著,趁芒氏人陣腳大亂,帶領身邊最精銳的幾名親衛,看準芒藤的所在直衝過去。隻要擒殺芒藤,就會反敗為勝!
芒藤沒料到,最令他鄙夷的泰民氏農人,竟突然出現在背後,給了自己致命一擊。逐狼搏虎的勇士被扛耒耜的農人衝垮,這種羞辱讓他瞬間陷入了癲狂,隨即舍棄了正麵的赤望人,轉身向泰民氏人群殺去。
混戰之中漁叔瞥見芒藤揮斧衝來,大喝一聲,跨步擋在兒子舟身前,端著竹矛直刺芒藤,竟是同歸於盡的架勢。芒藤沒想到對方如此悍不畏死,隻得收住腳步,側身用石斧擋開竹矛。兩人一錯身,芒藤借勢沉肩,猛地一撞,漁叔失去平衡,一個趔趄向外撲倒。芒藤正要跟上一步結果了漁叔的性命,就聽斜刺裏一聲呼喝,隻見一個少年挺著竹矛刺來。芒藤反應極快,左手石斧向身前輕撩,帶開刺來的竹矛,同時迅疾轉身,右手石斧順勢揮出。舟救父心切,來勢極猛,此時剛好來到了芒藤近前,隻聽“嘭”的一聲,芒藤的石斧狠狠劈入了舟的肩胛。少年隻悶哼了一聲,便向一邊倒去。
“舟——!”
淒厲的吼聲穿透了整個喧囂的戰場。
漁叔目眥欲裂,幾乎是從地上瞬間竄起,手中的竹矛脫手向芒藤擲去。芒藤見黑影射來,本能地後仰,同時抬起左手石斧急擋,就聽“鏘”的一聲,石斧竟被飛來的竹矛震脫了手!芒藤還沒站穩,漁叔已經合身撲來,一頭撞入他懷中。芒藤猝不及防,被漁叔抱住,滾倒在地。
羽從後麵趕來,恰好看到舟單薄的身體軟軟撲倒,一個敵人正舉著藤盾,朝漁叔的後腦砸去。他不及多想,一竹矛刺去,戳中那人腰腹。那敵人疼得握住矛杆,發出痛苦的吼叫。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地上的貼身纏鬥已經分出了結果。羽看芒藤推開漁叔,右手拾起掉落的石斧,正要起身。他不知漁叔已被芒藤扭斷了脖頸,情急之下不及抽回竹矛,便從芒藤背後猛撲上去,死死抱住了芒藤的右臂。
芒藤剛剛起身,隻覺肩頭一沉,他左手反手抓住羽的肩膀,大喝一聲,就勢一個背摔。羽人輕力小,死命抱著芒藤的手臂,可還是應聲被甩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幾步開外,一時間眼前發黑,隻覺得五髒六腑都摔移了位。
高大的芒藤直起身來,卻感到似乎哪裏不對。
就在他稍一遲疑的當口,扈勃終於衝到了近前,兜頭一斧,帶著風聲,朝芒藤的頭頸劈了下來!芒藤下意識地揮起右手石斧去擋,卻猛然發現手中空空,這才想起手中的石斧剛剛和那少年一同被甩飛出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一聲悶響,那是骨骼碎裂的聲音,芒藤的右臂瞬間失去知覺。他魁梧的身軀被這一記重擊帶得一個趔趄,雖然勉強沒有倒下,但劇痛和麻木讓他動作遲滯,露出了巨大的破綻。扈勃沒有給對手任何機會,第二斧接踵而至!這一次,目標依然是芒藤毫無防護的頭頸!
此時,戰場的另一邊,形勢已急轉直下。
在芒虎的窮追猛打之下,赤望的中軍由連連後退演變成了爭相逃命。眼看潰退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來,扈勃逆著人流大呼,試圖阻止這無序的敗逃。怎奈他近旁的廝殺還在繼續,混亂黑暗的戰場上,火把淩亂,無數的人影晃動,喊殺和驚叫聲充斥著耳鼓,沒人聽得清他喊的是什麽,更沒有人停下奔逃的腳步,連扈勃自己身邊的親衛都數次被衝散。
所有的人就這樣被裹挾著,連滾帶爬地越過了最後那道梁,奔出了山林。
身後,芒虎的追兵喊聲震天,也緊隨著他們窮追而來。出山之前,由於獵民的穿插和追擊都借助樹林的掩護,所以敗逃中的赤望人還不敢離開山路,可一到山外開闊的平地,他們便再無顧忌,人群迅速四散,反倒是再也攏不住了。
扈勃保持著最後的清醒,他邊跑邊摸了摸腰間,那是芒藤的人頭。不遠處,泰民氏寨子的亮光和河汊裏停泊的船影已依稀可見,他當機立斷,帶領著少數親衛,勉強聚起幾十人,向水邊的船隻奔去。扈勃明白,在如此的潰散中,隻有登船才是擺脫敵人的最好辦法,隻要不死就有重整旗鼓的機會。
臨近水邊,一聲尖嘯驟然撕裂夜空,蓋過了遠近所有的嘈雜聲響。
那是骨哨響箭的爆鳴!接著,岸邊發出一陣弓弦的彈響,利箭撲麵射來,前麵幾人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就已經中箭倒在地上。驚呼聲和慘叫聲驟然在周圍響起,這讓扈勃瞬間感到頭皮發麻。他凝神望去,隻見岸邊雖然沒有一支火把,也聽不到什麽人聲,卻影影綽綽地立著一排人影!
他並不知道,那是黎氏人搶先抄到水邊把船奪了。
身後的喊殺聲更近了,火光也越來越清晰。船是扈勃最後的希望,絕境之下,扈勃反而異常鎮定,他手執藤盾,單獨上前幾步高聲喝道:“對麵聽著!芒氏頭領已死於我扈勃之手,你們還不快快逃命,卻在這裏找死!”
隨著他的喊聲,對麵的箭矢果然稀疏下來,一個聲音冷冷地回道:“扈勃大人死到臨頭了,還在說大話嗎?”
扈勃將手中的藤盾“咣當”一聲丟在地上,從腰間取了那顆血淋淋的人頭高高舉起。
黑暗中,對麵一陣騷動,隻聽那個聲音冷笑道:“可笑!這如何能看清!”
扈勃見對麵似乎已經有所動搖,便又向前兩步,左手將芒藤的頭顱舉得更高,右手接過親衛的火把來照亮,話中透著凶狠和威嚴:“看看清楚!你們的大統領芒藤的首級在此!快快逃命去吧,繼續頑抗的,格殺勿論!”火把烈烈作響,照得扈勃的身影格外高大、清晰。他感到對麵的敵人心神已亂,便要下令衝上去奪船。
就在這時,黑暗中傳來“嘣!”的一聲彈響。
扈勃忽覺眼前一花,脖頸處一麻,他大張著嘴,到了嗓子眼的命令硬是沒能發出一字。
一支長箭精準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檀帶著幸存下來的泰民氏族兵狼狽地逃回了寨子。
守在寨門口焦急等待的陶叔,在人群中看到了羽,一直懸著的心才落回了肚裏。羽目光呆滯,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土和血汙,他的弓箭早不知丟去了哪裏,雙手卻緊緊攥著一支石斧。陶叔上前抓住羽的肩膀,用力晃了晃,羽似乎這才從巨大的震驚和悲慟中回過神兒來,他看著陶叔,失聲說道:“漁叔和舟死了…… ”
幾位長老一清點人數,才知道包括漁叔和舟父子在內,前去接應的族人超過一半折在了這場血腥的搏鬥中。
泰民氏人聚集在寨牆之上,觀望著夏水岸邊。那裏的戰鬥很快接近了尾聲,或者說,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戰鬥,而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赤望大軍有一部分逃進了泰民氏的寨子,一部分逃散在茫茫山林,剩下的則在水邊迎來了覆滅的結局。
芒虎雙膝跪地,抱著芒藤那顆怒目圓睜的頭顱痛哭。
這個平日裏豪橫無比的莽漢,此刻卻發出了受傷野獸般的哀嚎。周圍的芒氏戰士們個個雙眼赤紅,悲憤交加,他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紛紛請戰,要攻打泰民氏的寨子,用仇敵的鮮血來祭奠大頭領的亡魂。
一身黑衣的黎尤走了過來。此時,他手中也提著一顆人頭,那是扈勃,麵目猙獰、死不瞑目。
“二頭領,這是赤望旅帥扈勃的人頭,就是他害死了芒藤大哥!”說完,黎尤將扈勃的人頭扔在了芒虎的腳邊。
芒虎雙眼死死盯住扈勃的人頭,他猛地起身,一腳狠狠跺在那滿是血汙的人頭上,將其踩變了形。
“燒了那寨子,殺光所有人,為大哥報仇!”芒虎咬牙切齒地吼道。
黎尤上前一步,用力按住芒虎顫抖的肩膀低聲道:“二頭領聽我一言。如今泰民氏人已是困在陷阱中的獵物,先讓他們多活兩天,跑不了。赤望人殺我長老,又發大軍要滅你我二族,芒藤大哥也是死在赤望人的手上!”
芒虎赤紅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抬頭環顧四周投降的赤望人,胸中的恨意再也無法抑製,嘶聲吼道:“殺!把這些赤望人,一個不留,全部殺光!”
隨著芒虎一聲令下,絕望的哀求和淒厲的慘叫立刻響起,芒氏人無情地宣泄著他們的憤怒,直到最後一聲慘叫戛然而止,地獄般的喧囂終於歸於死一般的寂靜。
芒虎的胸口仍在劇烈地起伏,黎尤湊到他耳邊一陣低語。
芒虎不住地點頭,臉上的瘋狂神色逐漸斂去,眼中卻殺氣陡增。
寨牆之內,稻叔和檀正忙著將幸存下來的泰民氏族兵,以及逃入寨中、驚魂未定的赤望敗兵重新組織起來,準備應對芒黎聯軍隨時可能發起的進攻。
果本知道扈勃已死,又看到了水邊殘酷的屠殺,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神。他雙腿發軟,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所措。
“果本大人,”泰民氏老族尹的聲音沙啞而急促,“不能再猶豫了。趁著天沒亮,您盡快離開,趕回赤望去吧!您若能搬來援兵,我們這些人便還有一線生機!”
果本轉過身,麵無血色,聲音顫抖:“現在?我,我現在出去?這太危險了啊!外麵到處都是敵人…… ”
“果本大人,”陶叔語氣平靜,但麵色凝重,“咱們殺了他們的大頭領芒藤,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定會全力來報仇。若等到天亮,寨子被團團圍住,那就真的插翅難飛了。要走,隻有趁現在,趁著夜色,我帶您一起走。”
“可是…… 可是船都被敵人奪了!沒有船,怎麽回赤望?”果本還在下意識地找各種理由拖延。
“隻能勞大人辛苦,走陸路了。”陶叔堅定地回答,“雖然山路難行,比走水路要慢上許多,但總好過被圍死在這裏。”
老族尹也急得頓著手中的木杖,不客氣地催促道:“是啊!若無援軍,被困在這寨子裏,早晚都是一死!大人是想死在這裏不成?嘿,莫再拖延,天都快亮哩!”
“唉!拚了,拚了!走!現在就走!”看著眾人驚恐而又期待的眼神,果本終於下了決心。
言罷,他便緊跟著陶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