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幼兒園的年齡裏,我隨父母來到一個叫藍旗窯的村子,那裏四麵都是大山,還有許多溝壑,山坡溝壑裏有許多窯洞。我們所在的村子是鄉所在地,中小學、供銷社是平房,沒設幼兒園,我就是在山裏玩大的。鄉裏還有許多叫“窯”的村子,什麽五犋窯、陽坡窯、後窯、前窯、大劉家窯、小劉家窯等等。
有一年,父親要在周末到一個學生家裏家訪,他要勸回家務農的學生家長讓孩子回來上學。我也要跟著去。父親說那學生住在我們家南邊,離我們家很遠。我望著南邊莽莽蒼蒼的大山,心想:這回我可以到山的那邊了。
開始我還能跟著父親走,遇到溝溝坎坎,他背著我過去,後來,我走不動了,就趴在父親的背上翻過一道道溝壑,路過的村子,幾乎每個村子都有窯洞,有的村子裏都是窯洞。
那些窯洞有的是在崖麵上鑿出來的,一層層,如梯田般散落在坡麵崖畔,當地人叫“崖打窯”,是靠岩崖式。有的是在平地用梯形土坯黃土壘砌镟成的窯洞,父親說那叫“镟窯”。
我問父親怎麽村民不蓋像我們住的平房,打這麽多窯洞?
父親說,因為這裏的土有很多是黃黏土,適合打窯洞,也省錢,可以省下磚頭和木料。
走了好遠好遠,父親終於說,到了。但,還是在山梁的這邊,沒到山的南邊。
我問父親,翻過山的那邊,有學生住嗎?
父親說,翻過山,山南邊就是山西了。
我很奇怪,到了山的南邊,怎麽叫山西,不叫山南?
父親說山西是個省,咱們是在內蒙古自治區。山西和內蒙古都在中國。
我還是奇怪。我們不是在藍旗窯嗎?哥哥到很遠的縣城上學,不是叫涼城嗎?
父親說,涼城就在內蒙古裏麵。
識字了,我第一次,見到中國地圖,想找到藍旗窯,卻怎麽也找不到。才知道了涼城縣也是那麽小,姥爺家附近的岱海湖,望不到邊,卻像個小水珠,我們內蒙古在中國版圖的正北方,在內蒙古高原上,它緊挨著黃土高原,我判斷,我們原來住的那個村子應該在內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界處。
我們到的這家也住窯洞。一進窯洞,渾身冒熱的我們一下子感受到了清涼,主人把父親和我讓到炕上坐。炕頭上,有隻大貓在酣睡,聽到我們進來,隻是喵喵叫了兩聲,就又自顧自打它的盹。平時,我就喜歡跟著媽媽到住窯洞的人家串門,裏麵冬暖夏涼。就是我怕耗子,窯洞裏的耗子不少,要是家裏沒養貓,大白天也會遇到耗子,被它嚇一跳。看到貓,我就很放心。一開始我趴在窗台上,看院壩裏公雞母雞啄食,後來,我沒了興致,吵著要走。主人家的小姐姐說要帶我摘酸刺(學名沙棘)吃,一想到那甜蜜中把人酸得閉眼的爽口味道,我就屁顛屁顛地跟著她去摘酸刺了……
回家的路上,父親很高興,他說家長同意讓孩子回學校上學了。父親背著我,腳步卻走得很穩健,邊走邊不厭其煩地回答我的問題——
我問:“山南的山西,您去過嗎?”
父親回答:“去過。”
我接著問:“我也想去,是不是到山西就得翻過那道山梁?”
父親笑了:“不用過那道山梁也能去,班裏有個學生家住草溝,那裏有土夯的長城,長城以北就是內蒙古,長城以南就是山西了。”
我還有問題:“長城是啥樣的?是不是和院牆一樣,下次您去草溝家訪,能帶我去嗎?”
…………
我的玩伴從學校家屬院的孩子擴展到了村裏,我結識了一個新玩伴——大妞,她父親是個車倌,大妞給我們看她父親從縣城買回的手帕,她很慷慨,當我們玩過家家時,她就拿出好看的手帕裝飾“家”。我最愛去的還是她的家,她家住的也是窯洞,但非常特別,不像村裏其他小夥伴的家,是一孔孔崖打窯或镟窯,而是獨門獨院,從地下挖出一個很深的天井,在這個天井四周又打出的窯洞,好像一個巨大的地窨。
我們剛搬家,我見過父親找人一起打地窨,用來儲藏土豆、蘿卜等。一籮筐一籮筐的土被父親從挖下去的地窨裏提上來,我想象不出,大妞他們家挖出這麽大一個地窨院,那得挖出多少土啊!
要不是認識大妞,我即使走到大妞家附近,也不會想到這裏有戶人家。從遠處看,看不到她家。走近了,會看到一叢叢酸刺,這些灌木長在大妞家地窨院上,好像是圍牆,大約是防止人和牲畜不留心掉到院子裏才栽種的。
站在大妞家院子裏,抬頭看天,天是一大塊藍瑩瑩的布,上麵有著白色的圖案……
最好玩的是她家的院門,如果不是她帶著,我們繞著她家院子灌木圍牆,繞來繞去,也難找到街門,下不到院子裏的。
街門通向院子,要經過一個圓坡彎狀隧道,這條隧道是從院子的一角打的,從大妞家出出進進,本身就是樂趣。
大妞還指給我們看,她家門洞下挖有排水道,通往不遠處比她家更低的水溝,我說呢,怎麽下大雨,她家的院子裏也沒積水,也沒水灌進窯洞。
不過,大妞家院子裏是有個石灰泥抹的窖,刮大風時用篦子罩住,下雨時用來接雨水,供家畜飲用。
大妞家的地窨院裏有好幾孔窯洞,北麵正房是三孔,東西麵也打了窯洞,是放糧食雜物和養騾馬養豬養雞用的。我很羨慕大妞家有這麽多的窯洞,大妞也很神氣地領我們參觀她家的一孔孔窯洞。我心說:我爸爸也會打地窨子,他也有的是力氣,隻不過他沒時間。等我爸爸啥時候有時間了,我也領他來大妞家看看,他也能給我們打個地窨院。
發表於2015年7月8日《北方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