邐波的文學世界

收錄盲人作家邐波的作品,寄托家人和朋友的無限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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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珠眼

(2024-03-17 12:17:09) 下一個

“對珠眼”是一個人的外號,他是我姥爺村的,他一出生,眼珠朝一個方向轉,於是,“對珠眼”便叫開了,而真名“郭大明”隻有老師才叫。

對珠眼的對珠隻是個小毛病,他的視力很差才是重點,小時候他沒意識到,照樣和村裏的孩子調皮搗蛋,村裏人也不把他當盲童。在村裏,大倉娶了外村先天失明的媳婦,就住我姥爺家房後,新媳婦兩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見。還有東邊金星大隊一個孩子,也是啥也看不見,白天黑夜一個樣。鄉民以為,這才是盲人,能看見的,就不是盲人,所以,他們沒有把對珠眼當盲人。

對珠眼到了上學的年齡,就和同村的孩子一樣背起書包上學堂。這時,人們,包括他自己才清楚他的視力差勁得很:他看書,幾乎要把書貼到臉上,為了讓他看見黑板上的字,老師不僅要讓他坐到第一排,且要把字寫得大大的。幸運的是,老師還是沒有把他當瞎子,沒有讓他退學。在老師和村裏人看來,大倉家的盲媳婦都能做針線活,家務活一點不礙手,一連給大倉生了五個娃,有男有女,個個健康聰明,五個孩子出來,幹幹淨淨。對珠眼能看見,上學也就不成問題。那回,縣裏來的民政幹部陪同大城市盲校老師招生,把金星大隊那個盲孩子領走了。來到村裏調查,村幹部和村民都說我們這裏沒有盲孩子,如今學校要是不接收對珠眼,對珠眼成了睜眼瞎,可不是大夥兒耽擱了這娃?這樸拙的認識挽救了對珠眼的自信。對珠眼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瞎子。聽慣了“對珠眼”的稱呼,老師第一天點名,叫到他的大名“郭大明”,他還以為是叫別人呢!

對珠眼聰明好學,村裏一起長大的玩伴有的隻讀個小學就回家務農了,因為沒考上中學,對珠眼卻一路順利考學,還到縣城讀了高中。進縣城讀書,假期回家,村裏人看到對珠眼鼻梁上架了副眼鏡,人們嘖嘖稱奇,那眼鏡片真厚啊!比下放右派戴著的眼鏡還要厚。村裏人認為,戴眼鏡的都是有學問的,那對珠眼的學問一定也不淺了。

對珠眼高中畢業那年,趕上了“文革”,大學停止招生,他回鄉了。他本就是山村長大的,許多城裏的同學不也得上山下鄉?可,當他真正掄起鋤頭,埋頭幹起父輩的營生,才發現,他真是百無一用。一鋤頭下去,本該鋤去雜草,他卻把麥苗鋤去了……

隊長不敢讓對珠眼下地幹活了,他下地,這不是添亂嗎?對珠眼無事可幹,掙不了工分,大小夥子了,卻要吃閑飯,想受苦都受不成,這苦就累加到了精神上,白天他不敢出門麵對鄉親,好像他欠了全村人的債,夜裏,他像個幽靈在村裏遊蕩,他以為自己隱沒在了夜色裏,然而,月亮看見了,鄉親們看見了。他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像一株移動著的向日葵,出沒在田間地頭,隻不過,他的頭是向下的。他常常跌成個泥人,碰得鼻青臉腫才回家。

村裏人不無擔憂地議論,對珠眼這娃不是精神有毛病了吧?對珠眼的父母求隊長給娃兒好賴派個活幹,隊長思來想去,對珠眼在村裏是數得上的文化人,當個民辦教師沒問題,可村裏的小學已經有了民辦老師,隊長就去找大隊支書……

於是,對珠眼成了元山大隊小學一名民辦教師,和我母親做了同事。我哥和姐當時在我姥姥家上幼兒園,節假日,母親接哥哥姐姐回家,他們就在學校院裏自由活動。

星期天,辦公室的門還開著,咦!還有位老師在辦公!這位老師趴在辦公桌上,像雞啄米脖子彎下,下巴頦就要挨著書了。這不是對珠眼嗎?村裏人都知道。

哥哥姐姐知道辦公桌上有一大盒子圓圓的棋砣子,有紅色的,有黑色的,爸爸抱著他們看過老師玩,說是下棋。今天機會來了,平日占著那些棋砣子的老師不在,那些棋砣子還在。哥哥姐姐就爬到椅子上,爬到桌子上,用紅的棋砣子黑的棋砣子蓋起了房子……不知過了多久,哥哥姐姐朝對珠眼那邊瞄,對珠眼卻不朝他們這邊看,連頭也沒抬,哥哥姐姐一人手裏攥了個棋砣子出了辦公室,回頭一瞧,對珠眼的屁股粘在椅子上,頭還像雞啄米低著。哥哥姐姐跑回家,伸開拳頭,向母親展示勝利品,說,媽媽,盒子裏有那麽多那麽多的棋砣子,我們拿了兩個,對珠眼一點也不知道。母親說,這是象棋,少一個都不能玩了。你們給放回去。姐姐扭著身子,哥哥不動,說,我們就玩一小會兒。母親說,想當好孩子,就送回去,還想玩,先問問老師……

當然,哥哥姐姐把兩個棋砣子放回盒子裏,對珠眼還是屁股粘在椅子上,頭依然雞啄米似的低著。

上課了,校長又在校園巡視,已經有好幾次了,校長看見對珠眼班的學生一個接一個從教室後門出來,校長覺得蹊蹺,學生都是跑校回家吃飯,也不可能集體拉肚子啊!

校長的侄兒就在對珠眼班裏,校長到弟弟家一問,原來事情是這樣的:班裏有些頑皮的孩子發覺對珠眼老師根本看不見他們的小動作,他們便不安分,發現從後門溜走,老師也不知道,就常常溜出去玩……

開會時,校長作了不點名批評,強調老師要注意課堂秩序,管理好學生……

期末公社統考成績出來,對珠眼班學生的成績一塌糊塗,校長向大隊支書訴苦,對珠眼連學生跑光了都看不清,肚子裏再有學問有啥用?類似的話支書早已聽了兩耳朵,張三家吃頓油炸糕,一頓飯沒吃完,村裏人就都聞到了。支書還聽說,對珠眼發神經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回還是一雙,他老娘成天像個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頭……支書旱煙吸了一鍋又一鍋,說,看這情形,對珠眼是教不了小娃兒……校長心頭一鬆,又一緊,那,對珠眼以後怎麽辦?校長的話一出口又有點後悔。支書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我就不信他教不了書,教不了小娃娃,教中學的大孩子……

這樣,對珠眼到了元山大隊的農中當了民辦中學教師。這回對珠眼終於沒讓支書看走眼,對珠眼教不了小學,教中學卻是好老師,幾年後轉正,成了公家人的對珠眼,媒人也找上門給他提親……又是幾年過去,在美麗賢惠的妻子支持下,他不僅啃下了師大中文係本科文憑,還一路帶著妻兒,調到鄉中學,再調到縣一中,教了初中,教高中……

我上中學那年,也是對珠眼剛調到縣一中的那年。在校園裏,我們不期而遇。迎麵走來的瘦高個兒,陽光照著他的眼鏡片,眯縫著眼睛向著太陽微笑的,不正是那個聽說鄉長見了他,都要先和他打招呼的對珠眼嗎?我們就要擦肩而過,一聲“郭老師”脫口而出。

 

發表於2016年第2期《內蒙古殘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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