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趙匡胤“我朝不殺一個文人”的誓碑傳說,首見於宋人葉夢得的《避暑漫抄》:“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鑰封閉甚嚴。因勅有司,自後時享及新太子即位,謁廟禮畢,奏請恭讀誓詞。獨一小黃門不識字者從,餘皆遠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複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後列聖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變,門皆洞開,人得縱觀。碑高七八尺,闊四尺餘,誓詞三行,一雲:‘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雲:‘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雲:‘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後建炎間,曹勳自金回,太上寄語,祖上誓碑在太廟,恐今天子不及知雲。”
盡管曆代統治者都是崇尚儒家,因為儒家的思想符合統治者的意願,需要儒家的思想來鞏固統治;但是,中國文人,在統治階級心中卻從來沒有被真正重視過。乾隆臭罵紀曉嵐:“朕以你文學優長,故使領四庫全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爾何妄談國事!”視文人為戲子,是統治者最典型的心態。趙宋之前,秦始皇焚書坑儒,漢劉季以儒冠為尿壺;趙宋之後,明朱棣誅方孝孺十族,清王朝文字案更是登峰造極,動輒誅殺數百人,流徙無數。
有過三百多個皇帝的中國封建社會,隻有趙匡胤發下不殺士人的誓願;而且,兩宋三百年,勉強也還是按照他的誓言去做,也一直優待周世宗後人,這都是有史可查的。所以,趙匡胤真是很了不起。
對於趙匡胤立碑不殺士人的偉績,後世都認為是出於對萬世基業的考慮;不願他篡政奪來趙家的江山的曆史重演,所以他必須終結軍人對政治的幹預,實行抑武重文的基本國策,確立文官製度。這種認識是對的,但如果深入考察,便會發現不完全如是,趙匡胤這種以文官政治家治國的理念,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
趙匡胤生活在中國最黑暗最殘暴的年代,即唐代滅亡以後的五代十國,這個時代,其暴虐殘酷,遠勝五胡亂華,漢末紛爭。在這短短53年時間裏,中原換了五個朝代,九個姓,14個皇帝,平均一個皇帝在位時間不超過四年。政治的黑暗,百姓的痛苦,一個最殘酷的特征就是普遍的大肆吃人。誠然,其他曆史時期也出現過人吃人現象,但那大都是大災後的饑荒。而在五代十國,吃人是常態,吃的毫無人性,喪盡良知。這個時期是兵荒馬亂,但統治者並不缺山珍海味,可他們是以吃人為樂。南漢皇帝劉衍最喜歡看人承受酷刑,經常把人從腰部鋸開,或者用刨烙活活弄死,自己饞涎欲滴;湖州刺史高峰曾經想把湖州和附近百姓全部殺光吃光。還有許多變態的食人者,比如喜歡吃幼童,喜歡吃人肝,喜歡和著酒生吞人膽等等,不忍卒聞。
自唐末黃巢始,以人肉當軍糧是常態,其率軍圍陳州,數百巨碓,日夜不輟,成為供應軍糧的人肉作坊。將大批鄉民、俘虜,無論男女老幼,活生生納入巨舂,頃刻磨成肉糜。陳州四周的老百姓被吃光了,就“縱兵四掠,自河南、許、汝、唐、鄧、孟、鄭、汴、曹、徐、兗等數十州,鹹被其毒”。叛唐而自立為帝的秦宗權,行軍打仗也從來不帶軍糧,四處擄掠百姓,隻要是活人,除了能當兵的,其餘都用來當糧食,吃不完的屍體用鹽醃幹,以備缺糧之需。
南吳太祖楊行密駐屯揚州期間,讓士兵公然在大街上宰殺百姓,公開販賣;恒海軍節度判官呂琰專門成立了一個加工人肉的機構,叫做宰殺物,把老百姓抓來屠宰醃製後當做軍糧賣。這些可怕的反人類的行為,是人性的淪喪,是對生命的漠視。
曆史本來是治亂交替,為什麽在五代十國這個時期,人性會坍塌到如此地步?個中原因當然是複雜的;但與唐末這個特定的時勢有著極大的關係。因為到了唐末,由士大夫階層組成的文官體係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各地藩鎮軍頭們擁兵自立,他們掌握了地方大權,邈視文化,信奉拳頭。曆史上出現的其他亂世,中央朝廷也一樣失控,全國也是一盤散沙;但是,文官的體係卻依然存在。盡管也是弱肉強食,但無論大小強弱,在追逐武功的同時,都還崇尚文治。三國期間,軍閥混戰,全憑拳頭說話;但大小山頭,都有自己的文官係統。不要說魏蜀吳,就是二袁劉表,韓遂劉璋,誰都有文武兩套體係,有武將逐鹿中原,有文官治策理政。所以,董卓遭誅拋屍街頭,有蔡邕發乎人性的哭屍;劉璋邀請劉備入川,有忠於故主的王累死諫。而五代十國,卻一反常態,完全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赳赳武夫,思維簡單,弱肉強食,勝者為王。什麽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都是廢話;誰更狠毒,誰就活著,良知盡喪,底線全無。為什麽說“厓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就是指中華文明斷絕,賡續無望也。
趙匡胤正是因為親曆了這段慘痛的曆史,所以在建宋以後,堅決執行重文輕武的治國策略,優裕厚待文人,嚴格限製武將權力,哪怕外患猖獗,也不改揚文抑武的初衷。就這一點來說,趙匡胤是睿智而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