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世上有楊花,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古代文學老師給我們講“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說這“煙花”就是“楊花”,而楊花不是北方楊樹的花,而是我們南方的柳絮。
原來楊花是柳絮,兒時在鄉村,每至暮春初夏,柳枝上有些白色的毛茸茸的團團,那是誰也不待見的東西;說實話,農村人對柳絮絕對都是忽視甚至討厭。
可在老師的口中,這煙花真是了不得的審美意象,一如蘇軾《水龍吟》所雲:“似花還是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盡管其貌不揚,可其情至潔,千百年來,多少文人墨客為之傾倒,為之銷魂。
楊花盛開於春夏之交,是春天最後一撥花信,故楊花墜落,標誌著春天已盡;而在詩人那裏,也就是青春已逝,自是令人悲怨了。大抵英雄與美人,最易有“遲暮”之感,楊花落,春光盡,青春不再,英雄“遲暮”矣;美人“遲暮”矣。所謂“遲暮”,乃“晚年、暮年”之義。屈原《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王逸注雲:“遲,晚也,……而君不建立道德,舉賢用能,且年耄晚暮,功不成事不遂也”。可見,所謂的遲暮之感,就是時光流逝,青春易老,生不逢時,則英雄老矣;愛非所憐,或愛不能遂,則美人老矣。故是,“楊花”於古典詩詞中,多寫英雄之不得誌,多寫男女之苦相思。英雄懷才不遇,美人懷春不遂,這都是令人傷怨的情感,在古代文人的吟哦中,“楊花”無不是纏綿悱惻的幽怨形象,楊花輕盈,風吹漂泊,命運不能自主,隨風零落成泥;其形孤寂悵然,其心失意憂鬱,這樣的形象,怎不讓人一掬傷心同情淚。
曆史上最早寫楊花的,據說是北魏宣武帝胡太後,為思念自己的逃往南方的情人楊華,寫下了纏綿哀思的《楊花詞》:“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飛,願銜楊花入窠裏。”詩歌以楊花喻楊華,音同義近,巧妙雙關,離情別緒,哀婉動人。當然,曆史上寫楊花而臻至境者,是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一闕,而結尾的“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更是寫盡了楊花的精魄神韻,是為千古絕唱。
自去歲客居昆山,幾近一載。今晨,入辦公室,忽見嫋嫋楊花,飄於案上,微風吹拂,點點楊花,結成拳大一團於案上於地下,或懸於空中,左右漂移,風韻迷人。吾知楊花久矣,但手捧一團楊花,平生第一次是也。心中不禁大喜,憐惜之念頓起,置之案上,如美人對晤,心中默念“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麵”“舊時煙柳又滿城,惆悵青衫猶冷”之句,心中頓生悱怨,直不知天下之大,此時又有多少癡男怨女,又有多少英雄壯士,見楊花而落淚,感時序而幽怨,愁是人生,怨是人生,比比人生,全在愁怨。
吾祖藉湖南,其地多柳,但從未見過撲麵而來的楊花,這大抵是地理環境的因素使然。湖湘多水,但不及吳越水鄉,此處楊柳,不是如故鄉隻長水邊,而處處都有楊柳,一叢一片,蔚為風景。大凡柳在水邊,絮落則入水矣,水流花去,無跡無蹤。可柳生岸上,其花如綿,微風吹拂,柳絮飛揚。尤其是昆山一帶,春天的氣候與湖南截然不同,經春三月而不雨,偶爾洋洋灑灑,僅濕路麵,終日陽光燦爛,惠風和暢。當此時風和日暖,楊花灑落,清風助興,“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故整個天空,於和煦陽光之下,楊花漫天飛舞。於是,在我這6樓之上的辦公室,也是點點楊花,輕裳素心,如“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如“百尺章台,憐他飄泊奈他飛”,似問候遊子,君思鄉矣;似靜候佳人,卿相思矣。
於是,我就想起的昆山的“人傑地靈”,人們常說,“江南水鄉”人文薈萃,確切來說,應該是指蘇州。因為蘇州才是真正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才真正擁有“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吳江清麗,玉峰蒼翠,仁者山,智者水;是處吳儂軟語,蘇吳秀色,曆代人才輩出,風流千古。詩詞歌賦,蔚然大觀,昆曲百戲之祖,經濟百強之首;人文底蘊深厚,才子佳人如林。所謂“山川毓秀,人傑地靈”,天下能當此者,唯有蘇昆。
初見楊花,於心喜悅,案上楊花對視,窗外柳絮明媚,楊花嬌羞,正是吳娃。《資治通鑒·周赧王二十年》胡三省注曰:“吳娃,吳楚之間謂美女曰娃”。清人方文《贈萬年少》詩雲:“挾瑟吳娃媚,臨書魏傅工”,是乃今日之境也。得見楊花,應憐吳娃;吾非英雄,又非美人,渺小吾生,一芥一塵,電光火花,稍縱即逝。故對楊花而應心如止水,我便是我,心如明鏡,勤加拂拭,勿惹塵埃。但悠悠一心,尤須珍惜前行,“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待他日,飄泊天涯,仍記起,此處楊花,誦一曲白居易《憶江南》:“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複相逢?”明白人生所珍惜的,並不全在於“早晚複相逢”,而在於“獨倚綺窗憶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