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三思,恐怕忙中有錯;氣能一忍,方知過後無憂;道理服人,那怕英雄是虎;律條不犯,甚麽官法如爐。”還是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訴我這幾句話。說的時候,還有著十分的得意與自信,不知道是他自己總結出來的,還是前人的成句。總之,這是父親的處事準則,是他的座右銘,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當年,因為年紀太小,不諳世事,對此不甚理解;如今已過花甲,仔細揣摩,這幾句話真還是很有道理。人之一生要真正做到這四點,確非易事。比之如我,“氣能一忍”,便做不到,生性倔強(不敢自誇說耿直),腹中藏不住半句話,喜怒哀樂,率性而為,多少次不能忍下不可忍的一氣,吃夠了苦頭,可死不悔改,依然故我。
至於父親,對於他,我是非常佩服的,尤其是他雖然生性正直,嫉惡如仇。但麵對許多不良的的人與事,卻居然能做到一個“忍”字,是大智慧,是真本事,做兒子的永遠也做不到。然而,回憶父親幾十年的苦難曆程,他的處事原則又是荒唐的,是悲劇性的。
就說“事不三思,恐怕忙中有錯”吧,二千多年前的聖人就告誡人們,凡事要三思而後行,世人奉此為圭臬。父親以此行事,應該是對的,可在父親一生中,盡管遇事多思,可依然一再出錯,防不勝防。比如我家世代為醫,父親十六歲時便獨立行醫;其醫術醫德,為人景仰。吾家業醫,恪守一條重要祖訓,即為窮人看病,不取分文,所得醫酬,均為富豪及官宦家。我曾祖父為前期衡山縣縣令沈士登治愈獨生子,其醫酬是一百二十畝良田。父親為國民黨一團長治愈其姨太太,所奉醫金為一筐大洋。故此,家中地產頗豐。可等到土改時,父親成分是地主。
父親因為以醫為業,以善為本,鄉親父老,交口讚譽。所以,土改工作隊甚是惠顧,隻是將多餘地及房屋劃出,對父親禮敬有加。父親又在縣衛生局指導下,費盡周折,於1951年建立了一個基層衛生院。由於父親的努力,衛生院工作非常出色,幾次受到嘉獎,影響較大。這個時候,父親考慮再三,毅然辭去負責人的職責,當一名專業的醫師。這一次,父親的思考倒是正確的。正由於父親的讓賢,所以他在以後的“三反”“五反”中平安無事。但是,父親性格卻發生了變化,處處小心翼翼,事事謹小慎微,無論多大意見從不去申訴與表達;無論別人怎樣對他不公,都能默默地忍受。這時的父親,不是“氣能一忍”,而是“氣能百忍”了。然而,再“忍”也並非能“過後無憂”。診所有庸醫,嫉妒父的醫術,終於在1969年清整階級隊伍中,被勒令“滾出衛生隊伍”。父親孑然一身,淒涼地離開了自己一手創辦的衛生院,回到了鄉村,在那裏度過了他生命最後幾個年頭。
父親堅信“有理走遍天下”,可現實生活給了他沉重的打擊,多少次有理說不清,讓他徹底絕望了。個中細節,實在不想重述,我會專題記錄的。
在父親的座右銘中,他得意的是最後一條;也無數次地給我們念叨過“為人莫犯法,犯法最難當”,所以,要守法遵紀,不能越雷池半步,隻要你不犯律條,則“什麽官法”也隻“如爐”了。話的確說的不錯,道理也是如此。但天真的父親卻不知道,如果在一個沒有法製的社會,隨便可以象捏死一隻螞蟻一樣處置你。
一個烈日當空的上午,父親被推上了批鬥台,當文革主任要向父親行凶時,台下突然一聲嗬斥“住手”。大家一看,原來是當地名人康某。康氏其人,世代以乞討為生,是一個專業的乞丐。然為人善良厚道,又最不信邪。他是當時唯一的自由人,他不出集體工,常年在外,誰也奈不何他。今天,碰巧回家遇上了這場批鬥會;他一邊嗬斥,一邊往台上走去,指著造反派鼻子大罵:“劉先生是什麽壞人,專為人看病,積陰德的好人,你的良心喂狗了”。這個場景這樣做,遇上誰都是惹火燒身。可康氏不怕,他一拍胸脯:“我八代雇農,你敢怎樣。今後誰敢動劉先生一個指頭,我就把那指頭剁下來”。一場批鬥會,就被他攪黃了。回到家裏,父親感慨萬千,什麽王法,什麽真理,在無賴的麵前,都不如康老先生的訓斥。
我敢肯定,直到臨死前,父親都沒鬧清自己究竟錯在哪裏,自己終生奉行的處事準則是不是真的錯了。所以,在父親生命最後的日子裏,他再不念叨這些話了,甚至有幾次對我說:你們大了,怎麽做人處事,你們有自己的準則,我不管你們了。言下之意,他不反對我們背叛他的處事原則,對自己的這幾條,他幾乎沒有了一點自信與得意,生活對他的教訓太殘酷太深刻了。
父親處事原則錯了嗎?理性的看,一點也沒錯,錯的不是他的人生信條,而是變態的社會。在一個是非顛倒的時代中,真理自然成了謬誤。幾十年後的今天,再記起父親的座右銘,心中是百感交集。歸根到底,我們還是要牢記父親的教導,盡管他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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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的對,錯的不是令尊,是那個社會。那個社會,基本上就沒有過對的時候。
但那個社會最後一定會讓所有人(包括令尊本人),都認為他是錯的。
中國人的腦子和人性,就是這樣被弄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