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逝去多年,可我從未寫上一篇紀念的話,——原因很特別,隻因我至今還沒有一間書房,無顏向母親交代。
說起來,我出生在“書香門第”,世代習儒,按家譜所敘,祖輩也有中秀才、做舉子的。但自我上輩上溯八代即以醫為業了。然行醫之餘,亦研儒術,故家中藏書頗豐。文革中,造反派把書全作四舊挑去焚燒,整整挑了八擔。那些書事累代相傳,全用木板一套套夾著,扉頁上蓋著曆代祖輩的印章,古香古色,父親因藏書被焚而一病不起,終於在不該去的年齡去了。
也許是家庭的影響,我自幼酷愛讀書,當時一家八口僅住兩間房,哪些書全放在樓上幾個大木櫃裏,爬到樓上勾著頭讀書,矮小黑暗,確不是個滋味。
母親是個典型的舊中國賢妻良母式的家庭婦女。出身貧寒,未能識字。但她特看重讀書。為了我們兄弟讀書,她幾乎“承包”了家中所有的事情,她寧願摸黑做飯洗衣而省下一月一斤定量的煤油供我們挑燈夜讀。冬日,她會將一個陳舊的火籠輕輕放在你腳下;夏夜,她會悄悄地來到你 身後為你扇涼。每當她爬上樓時,就歎息著說,要該有一間書房多好。寒冷圍爐而坐,母親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什麽時候有錢能蓋個書房,她總是把那間矮小的樓叫做書房,總之,書,書房在母親的心中是非常重要的。書燒了之後,書房自然也就不要了,父親也走了。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但任然堅強地支撐這個家。隻是一點,她再也不提“書房”了。
八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有了工資,便想買些書——因為母親喜歡!我也需要。母親第一次來,見我桌子上、書架上、床鋪下都堆放著書,她竟然哭了,她用那粗糙的手撫摩著書,喃喃地說:“要是你爸還在多好。”那一天,她總是說著有關書的話;這裏麵有不有過去家裏被燒的書,書店有不有那些書賣。我拎出一本舊版的《論語》,說這就是家中有過的書,她翻來複去一個勁地看,真不知她看什麽。又問我與家裏的那些書比孰好孰劣,我說這比過去的書好多了,它幸福地笑了。臨走時,她反複交代:“我不要你買任何東西,你給我買書。”十餘年來,節衣縮食,我又有了幾千冊書的家當。住房狹小,書滿為患。每次與母親見麵,她都念叨的又是書房。過了三年,聽說我將分到二室一廳的房子,她特別高興:“兒子終於有了書房。”可正當我與母親作著“書房”的美夢時,兒子又來到了這個世界上,風長風快,等我有房子時,眨巴眼兒子又入學了。小家夥極不通情理,非要一間房子,放上一個書架,把那些1+1=2的書呀,畫報呀擺得滿滿的。有了二室,依然沒有我的書房!母親最後一次來我這,看到我為找一本書,鑽床底、攀閣樓,一身灰塵,滿頭大漢,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你沒有書房,我可真死不瞑目!”誰料母親的歎息竟成了不祥之兆——不數月,勞累終生的母親燈殘油盡,走了。當我接到電話趕到母親身邊時,她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弟弟哭著對我說,母親臨走時惦念的事情裏竟然有我的書房!
母親一去多年了,可我依然蝸居如故。三十年前,單位說高級職稱可住三室一廳,但又要全額集資,我住不起。妻子調侃我,要我把書賣了集資建房,可賣掉了書,還要三室幹什麽呢?
一次,有人邀我到他家小坐,一進門,真使我雙眼發呆:150平方米的住房,四室二廳,一家三口,一人一室,一間大的娛樂室。主人特地將我讓進娛樂室:一個麻將台、一張牌桌。他頗得意地對我說:“關上過道門,非常安靜;拉開窗簾,明亮通風,夏有空調,冬有暖氣……”還有一次,看過一個朋友30平米的書房;又有一次,聽過一位官員說自己專門有一套房子用來藏書,真是令我豔羨不已。
後來,住進了三室一廳的房子,有了一間狹小的書房;再又後來,購得180平方住房,其中有一間近20平米,準備用作書房,正準備裝修,兒子到了北京工作,隻得賣了這套房子,湊合著給兒子交了首付。到如今,我依然沒有書房。當然,這完全屬於自己沒能耐,不能怨天尤人;隻是,總覺得對不起母親那雙期盼的眼睛。
什麽時候,我才能擁有自己的書房,實現母親的夙願。我仿佛看見母親站在那裏微笑著,那雙深邃的眼睛閃動著晶瑩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