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序》論詩:“上以風化下,下以風諷上......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如此說來,《詩經》裏的詩是特地說出來跟人互動的,按理與隱逸無關;然而國風裏有首詩,後人覺得它在說隱士。
考槃(衛風)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音圈)。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e),碩人之薖(kē)。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zhù)。獨寐寤宿,永矢弗告(gǔ)。
大致意思:
考槃在山澗,高大的人的寬。獨自睡著醒來說話,長久誓言不欺騙。
考槃在大土山,高大的人的粗馬鞭。獨自睡著醒來歌唱,長久誓言不怪罪。
考槃在高而平的地方,高大的人的輪軸。獨自睡著醒來住宿,長久誓言不規勸。
《毛詩序》說它:“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
衛莊公不肖,讓賢者退往窮鄉僻壤。
後人進一步發揮:有山有水有陸地,處處獨眠,時時克製,這是隱士之詩。至於隱士為什麽“考槃”,各有各的理論。
我看的第一篇譯文是這麽說的:考,築成,建成。槃,架木為屋。考槃是剛建好的小木屋。
“槃”字,底下果然有個“木”,但為什麽上麵加個“般”就是木屋?剛好讀了陶兄的文章,裏麵介紹了甲骨文的“般”和“盤”。
《說文解字》裏說:般,象舟之旋,從舟從殳。殳,所以旋也。
船在打轉,就是“般”。所以“般”可以表示旋轉、徘徊。
引申一下,它表示搬運,船來來回回搬東西到對岸;表示“囊”,放在囊裏搬;表示“大船”,大船才好運載;表示“大”,大概從大船抽象而來。
也不是非得幹活,遊船也要開回來的。於是“般”又表示遊玩、快樂、回還......這般那般。
如果把“般”看作旋轉,望文生義,木頭轉著搭起來,就是“槃”,因此“架木為屋”。隱者住下麵這種小木屋。
有點錯愕吧?這種小屋源於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東歐和俄羅斯北部,後來傳遍歐洲;中土之人跟它不熟。
“架木為屋”古意悠悠,這份古意來自歐洲。我懷疑它是某個西洋人的想法,後來被國人用文言的風格搬了回來。《說文解字》裏分明寫道:槃,承盤也;從來就與木屋無幹;接下來就研究“盤”。
陶兄認為“盤”字下麵原先是橫過來的“舟”,我很受啟發。說不定因為“般”字的引申義太多了,容易誤解;古人特地再造一字,底下加個橫“舟”,兩艘船轉,以突出盤旋。“盤”能表示回旋、纏繞,也能表示娛樂,徘徊;後來簡化了,寫成“盤”。
作為器物的“盤”,原先不裝食物,它是貴族用的水器。下圖是陶寺出土的龍盤,距今大約四千年。
陶寺彩繪蟠龍紋陶盤,高9厘米,直徑40.7厘米,底徑15厘米。
考古隊在那片墓地中選擇發掘了1309座墓葬,一共才出土四個龍盤,全部來自大型墓;這旋轉的圖形似乎意味著王權。
這些圖案是在陶盤燒好之後再畫上去的,容易掉色,它們也許作為禮器,隻用於少數重要場合。
沒人知道龍盤的具體使用方式,不過後世記錄了相關禮儀。《禮記 內則》:“進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
洗手儀式:長者手持容器往下倒水,少者在下麵用盤子接,洗完了,遞手巾。
假設龍盤也是一樣的用法,陶盤上大下小,落水沿斜壁流下,易成盤旋之勢,或許有某種象征意義;盤中畫龍形圖案,更突出了這種象征性,它大概屬於承盤。
到了西周,禮儀中的陶盤進化成了青銅盤。下圖是史牆盤,比上麵的龍盤大一點,很沉,少者需要臂力過人,才能一直捧著;當時常用的方式大概是右邊青銅雕像那種,它也是周朝的。
史牆盤,通高16.2厘米,口徑47.3厘米,深8.6厘米,重近14公斤
後來周宣王時代的耕賦盤較小。
耕賦盤,直徑23厘米,腹深3.6厘米,重2373克,應該可以讓少者捧在手裏。
在陶盤、青銅盤出現前,盤子可能用木頭造,所以寫作“槃”;造字後用得多了,“槃”又通“盤”,也能表示盤曲、快樂。從“槃”字很難確定“考槃”的含義,再來看看“考”吧。
“考”也是多義字;《說文解字注》說它的本意是“老”;從“老”引伸為“成”;另外又假借為“攷”(敲擊、考核)。
“考”和“槃”很少放在一起,後人隻好抽取這兩個字本身的含義,排列組合,試圖得到一個合理推論。
《毛傳》說,考是成,槃是樂;在野外成就快樂。後來大多數人都從這個角度理解。
朱熹的《詩集傳》裏說:考是成,槃是盤桓;用來盤桓隱居的房子造好了。
他還引用了陳傅良的解讀:考槃和鼓盆差不多,就是敲盤打節拍。這兩種說法,他也不知道該選哪個。但他沒提“盤是樂”,可能當時曾有辯論,排除了這種解釋。
確實,在《考槃》的最後一章,賢者不說話不唱歌,誓言裏似乎也帶點怨氣,他不快樂。
朱夫子的造房子假說有點眼熟,大概“架木為屋”是它的進階版。不過,如果“考槃在澗”是在山澗裏造房,他不怕山洪嗎?而且作為隱士,連造三處小屋,太勤勞了吧。
“考槃”實在不好猜;還好沒人搗蛋,提出造盤子之類的猜想。
再讀幾遍,突然有點奇怪:作者用自述口吻連發三誓,但《詩經》裏從不自稱“碩人”。一般都是別人捧場,才誇主角是“碩人”的。或許,作者不是碩人?我再來編個故事。
有個小貴族對祭祀之道頗有研究。有天他對衛公講:國君啊,我知道個法子,可以讓你家更興旺發達。
衛公讓他說來聽聽。
他說:我們這邊有山有水,要是把山水之勢都借來滋養你的家族,肯定有成效,隻要辦些儀式就行。原理很簡單:盤,可以讓滋養之氣盤桓。你要做的,就是去山水最盛之處,用物品敲擊祭祀用盤,把氣引進來就好。
衛公的左右一聽,果然是好主意,怎麽讓他搶先想到的。不行,得聯合起來排擠排擠。
於是,一個說:敲盤子倒是簡單,不過,萬一福氣灌到那個頂盤子的人身上怎麽辦?這是拿自家風水便宜了外人。
小貴族沒想到這點,不過他反應很快,馬上接口:重要是引氣的物品,誰的東西引的,福氣就降到誰身上。實在不行,國君一個人去好了。
另一個嗤之以鼻:開玩笑,引氣,那肯定是越多越好,你讓國君自己捧個三四十斤的盤子過去?
小貴族本想用大盤子的,如今改口:這隻是一個象征性的禮儀,就算是大盤子,又能大多少呢?現在的祭祀也有用小盤的,心誠就行。當然,一定要拿正式的禮器,不然天地不理你。
眾人一聽,這對答如流啊,原理上好象挑不出錯了。沉默後,第三人另辟蹊徑:國君日理萬機,哪有功夫東跑西顛的?
衛公哈哈一笑,正合心意:小盤子也要5斤呢,難道我一個人帶它跋山涉水,跑來跑去?這樣吧,你替我跑一趟,我把東西給你。
眾人回過神來,麵有得色:圈外人就是圈外人,擠不進來吧?我們是精英。
小貴族當時覺得這樣也行。等他著手做起來就知道厲害了。
引水之勢,最好去源頭的山澗。一早就從旅店出發,他在冷冷的澗水中勉力站穩,邊敲邊說,就算獨自一人,也沒去岸上偷懶。
引山之勢,當然要去大山。爬山蠻費勁的,還好貴族騎馬,節約了些體力。他帶了條衛公的馬鞭去敲盤,這樣更利於借到山勢。三處地點裏,這兒是最輕鬆的,他邊唱邊想,算啦算啦,不怪你們把我扔出來了。
除了山、水,還要有平陸。陸地行車,這回用的是衛公車軸。他每敲一次都擔著心,輕拿輕放,生怕盤子有個磕碰,祭司得罪不起。一天忙下來終於回到旅店,第二天連動都不想動。(查過周朝車馬坑的車軸數據,最短的也在1米45以上,軸徑多數在5到8厘米,拿它去敲23厘米口徑,腹深3.6厘米的盤子,簡直是把鐵杵當針使)。
這敲槃的東西樣樣都不順手,主要是因為衛公怕福氣認錯人,特地把自己常用之物都拿過來,連車軸都拆,可謂很有誠意了。小貴族一見就知不好,無奈騎虎難下,隻好硬著頭皮做到底。
回來後越想越生氣,原本的設想裏,國君前呼後擁,大家錦衣華服過去觀禮,特意製作的各色物品齊備,豪華大氣;結果在眾人擠兌之下,硬生生成了丐版,日用品都拿過來了,簡直是猢猻出把戲。
這場辛苦怎能白白過去?小貴族編了詩歌來唱,我盡心盡職,不過這是最後一次,從此再不勸你。我不一定當隱士,但一定會隱藏好主意。
注:拚音來自胡文政先生的科學網博客。
另外,以故事裏的邏輯,“寬”大概是行舟所用,會是竹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