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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生在帝王家(二)————斯幹

(2025-04-13 09:30:25) 下一個

有些孩子剛出生,就被安排好了人生軌跡。比如,有錢有地位的家長,老早想好了怎麽培養繼承人。至於最有地位的帝王,更是有無數人替他去想。下麵這首《斯幹》裏的嬰兒們就是這樣。

斯幹(小雅)
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鬆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
似續妣祖,築室百堵,西南其戶。爰居爰處,爰笑爰語。
約之閣閣,椓之橐橐。風雨攸除,鳥鼠攸去,君子攸芋。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鳥斯革,如翬斯飛,君子攸躋。
殖殖其庭,有覺其楹。噲噲其正,噦噦其冥。君子攸寧。
下莞上簟,乃安斯寢。乃寢乃興,乃占我夢。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
大人占之: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

大致意思:
聚積聚積這涯岸,隱約不明的南山。隨竹叢生了,隨鬆樹茂盛了。哥哥到弟弟啊,法度相互友好啊,不相互猜疑啊。
繼承連接女性祖先男性祖先,築造宮室百個一丈長、一丈高的牆,西南它的門戶。在此居住、在此停留,在此喜笑、在此談論。
約束它層層疊架,敲擊它(象在)口袋。風雨所去除,鳥鼠所離去,君子所大。
象踮腳這翼,象箭這棘,象鳥這皮革,象五彩羽毛的雉這飛,君子所登。
高大那廳堂,非常顯著那廳堂前部的柱子。光線寬明那正廳,光線細碎那暗處。君子所安寧。
下鋪莞席上鋪竹葦席,於是安置這睡覺的地方。於是睡覺,於是起來,於是推測吉凶我(的)夢。吉利的夢連接什麽?連接熊,連接棕熊,連接一種毒蛇,連接蛇。
很有身份的人推測它:連接熊,連接棕熊,男孩子的預兆;連接一種毒蛇,連接蛇,女孩子的預兆。
於是生出男孩子,且擱置他(在)床(上)。且給他穿衣(用)下衣,且逗弄他璋。他哭聲又大又有節奏,紅色蔽膝這樣輝煌,內室、全家(的)統治者、帝王。
於是生出女孩子,且擱置她(在)地(上)。且給他穿衣(用)裼衣,且逗弄她瓦。沒有非難、沒有儀容(標準),隻有酒水、食物適合商議,沒有父母給予憂患。

這首詩,前半段講造房子,後半段說生孩子。《毛詩序》隻評論前半段:宣王考室也。或許因為,那個哭得很有節奏的男嬰,可能是幽王。

開篇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南山好懂,有它在,這兩句一定說風景,但斯幹是什麽啊?

查字典,斯可以假借為此,後麵的斯翼、斯棘......也可以這麽理解;關鍵就在幹,它的本義是盾牌,也可以指水岸。假設它的意思是水岸,第一句就是秩秩水岸。但秩的本義是聚積,也可以指秩序,好象跟水岸無關。

算了,猜猜房子造在哪兒。

西周王室常駐的地方起碼有三處:起家之地岐山附近的周原;東邊,為滅商準備的豐鎬;以及更東麵,打下商朝後的對外管理基地洛邑。

從地圖上看,洛邑在小盆地邊上,正南方沒什麽高山。

周原的南方是太白山(秦嶺主峰,三千多米高),但有四、五十公裏遠。而北麵兩、三公裏處就是群山,一千多米高的山峰綿延不斷。在周原環顧四周,大概北山更加顯眼。

最後是豐鎬。它在關中平原南部,渭河的南岸。南邊的秦嶺離它大約三十公裏左右,對應的山峰有兩千多米高;北邊五、六十公裏外才有山,而且一千多米高,不及南山。那就假設宮室造在豐鎬吧。

豐鎬其實是豐京和鎬京的合稱。文王先在灃水西邊的郿塢嶺上建了豐邑(豐京)。等到打下了商朝,那地方就不夠他們擺排場了。於是,武王在灃水對岸的另一半郿塢嶺上建了鎬京。

宮室會建在哪塊呢?

2013年,考古隊發現豐京有條廢棄的古河道,全長約2600米,河水從東流到西。據專家推測,它可能是人工挖的,起碼有十幾米寬,4到5米深,正好有水岸。

編個背景:

文王建豐邑時特地選了塊幾乎四麵環水的高地,等幾百年過後,氣候慢慢寒冷幹旱,南麵的地幹了。這時候獫狁常南下侵擾,要考慮安全問題。建鎬京時周朝氣勢正旺,選址不在乎防守,還是豐京底子好一點,挖護城河吧。這條十幾米寬的河,大概是生生用骨、木、石頭等工具挖出來的。泥土運到河道邊堆積,就是聚積的水岸。因為地形南高北低,泥土可能主要堆在北岸,從城裏出來,一眼望見的是堤岸。

也許作者眼看人工天險慢慢成形,越看越喜歡,遠處的幽幽南山,怎及眼前秩秩斯幹;有這條防線,兄弟們終於可以過安穩日子了。最重要的事,第一句詩已經講完。

這項工程大概極得人心,詩人竟然誇宣王繼承了祖先的事業。前麵幾首詩還誨宣王,規宣王,刺宣王呢,如今全是長篇大論的好話。也許,把宮室建在河邊,是一種同進同退的姿態;周王在此,總歸更加安全。

宮室的圍牆築好了。在作者筆下,這裏將是宣王的起居處、笑語處。沉重的夯土聲中,鳥、鼠紛紛搬家;周王的房子建起來了,很大。

挑好日子舉行落成典禮,作者列在賓客名單上。新建的宮室特別高,建築物有如踮起了腳。走近看,屋外剛種的小棗樹枝幹稀疏,作者立刻誇:好,象箭一樣。他心裏想的果然是打仗。

但作者沒忘了說吉利話,他又誇了革和飛,讓後世的人們猜謎。大學者們引經據典,解讀出各種微言大義,看得人稀裏糊塗。突然想起了《毛詩正義》提到過的釁廟。

據《禮記 雜記下》記載:成廟則釁之。其禮:祝、宗人、宰夫、雍人,皆爵弁純衣。雍人拭羊,宗人視之,宰夫北麵於碑南,東上。雍人舉羊,升屋自中,中屋南麵,刲羊,血流於前,乃降。門、夾室皆用雞。......釁屋者,交神明之道也。

宗廟落成,要跟神明打個招呼,具體方法是殺羊、殺雞,讓鮮血流於地麵。恰巧,羊可以對應革,雞可以對應飛;也許作者隻是在誇祭品很好。

血祭後,宣王帶頭走上台階,眾人按次序跟上去觀禮。台上有高大的廳堂,迎麵一排柱子,特別高挑顯眼,陽光射在大開的正門內。進屋後,作者注意到幽暗處也有陽光穿過窗格,細細碎碎灑了進來。此時大概還在舉行儀式,據他觀察,宣王內心安寧。

之後大概還要宴飲,詩裏沒提。典禮的最後一個步驟是:眾人見證,寢室鋪新床。宣王正式入住辦公室後頭。

人群散去了,累了一天的宣王卻沒睡好。他夢見了動物,有點心神不寧。起床後,找人占卜,畢竟剛跟神明打過招呼。

外麵流言四起,詩人宣稱,周王作的是吉夢。德高望重的專家說了:夢見的熊、棕熊,是男孩子的征兆,毒蛇和蛇呢,是女孩子的征兆。

權威的解夢讓人安心,而且隻要宣王能生,它就會應驗。

後來,預言中的孩子生了,連次序都跟傳言中一樣,先男後女。

從此以後,生了男嬰,人們會恭賀弄璋之喜,女嬰則是弄瓦之喜,雖然很久以前,人們已經不知道璋是什麽樣了。


據《毛詩正義》的推測,半圭曰璋。出土文物裏正好有相象的,專家們就把下圖這個玉器稱為璋。


周朝的圭和璋

璋好看,但多半不如瓦好玩。《毛詩詁訓傳》在注釋裏說:瓦,紡磚也。,也就是紡輪。


陶紡輪(直徑3.7厘米,厚2.1厘米,惠州出土)和使用示意圖

轉動紡輪,纖維撚起來比用手快很多,從新石器時代起,女人們就用它紡線了。這東西體積不大,還要鑽個眼,用陶器做比較方便。

最後兩章大概是給嬰兒辦的儀式,男嬰放在床上,包在裙子裏(那時無論男女,下衣就是裙子),他眼前晃動著璋;女嬰放在地上,包在內衣裏,她眼前轉動著瓦。

想象了幾個場景:

給男嬰辦儀式的時候為防意外,裙子用腰帶束在他頸上,紮得很嚴。他光看著眼前晃來晃去的璋,沒法拿,隻能哇哇哭啦。逗他的大人很開心:好,哭聲大,哈哈哈。

給女嬰辦儀式的時候用了大人的內衣,束得不緊,主持人正說著話呢,她的小手就伸出來抓。大人圓場:反正以後就商量商量祭祀的飯食,要那麽多禮儀幹啥,無所謂啊。

讀了幾遍,突然有點奇怪:玩的、用的、放小孩的地方,好象都在強調男尊女卑,但前麵的似續妣祖,明明是女性在前呀。曆史上,周王一族到了周原後才知道建房,技術多半是媳婦教的。等他們奪了天下,女性地位可能下降,但也不至於在嬰兒儀式上借題發揮吧?

想來想去,或許,這儀式是安定人心的手段。

祥的本義是預兆,可凶,可吉。或許大家都在懷疑這夢不吉利,專家也隻說它是男孩和女孩的預兆,吉夢是作者說的。仔細看,儀式的要點,跟夢境隱隱對應。

熊比較喜歡山,所以男孩放在床上;蛇在地上爬,女孩放在地上;這位置,似乎在盡量加強男孩和熊,女孩和蛇之間的聯係。

夢應驗了,接下來要化解動物們的攻擊性。

包男孩的是裳,上衣下裳,腰帶紮好,嬰兒能翻出什麽花樣?哭得厲害,父母心疼也不能講,等生了女孩就改用裼(內衣)來包。

裳壓在上衣下麵,裼穿在外衣裏麵,這麽安排可能是為了突出次序,表示小家夥將老老實實歸父母管。

禮器似乎也差了一級。《周禮》裏天子諸侯手執圭、璧,給男孩用的是璋;豐京出土過骨紡輪,給女孩用的是瓦。另外,男孩比女孩多一樣朱芾。

芾是禮服上的蔽膝,長條形的,上窄下寬,係在腰帶的正中,垂到膝蓋。一般是皮革做的,講究懸垂的質感。正式場合裏,貴族們要係上芾。但在包孩子的裳上麵加個芾,他要是動來動去的,肯定歪啦。說不定,小家夥被綁得緊緊的,根本沒法動彈。老話講紅色可以辟邪,大紅色的芾會把男孩的整個身體都蓋住,說不定在周朝時就有類似的說法。

對女嬰說的最後一句也不正常。祝願父母不給她憂慮?怎麽會當著父母的麵這麽講?

除非,所有人都覺得會起衝突。比如,儀式正在進行,沒想到孩子的小手從領口裏伸出來了,詩人的意思是:以後要乖一點,別逼父母動手啦。

詩裏一句一句全是好話,但細看,有祝福,也有鎮壓。

或許,宣王宮室的落成儀式有很多人過來見禮,那個夢傳得紛紛揚揚。詩人特地詳細寫了對孩子的安排,讓大家放心,他們有化解的辦法。

泛泛一讀,詩裏講的是建新房,生兒育女,事事順心吉祥。仔細看,周王們過得真不容易呀。

注:
1、考,有建成、落成的意思。宣王考室宣王要造的宮室建成了。

2、《大雅 文王有聲》裏寫著:既伐於崇,作邑於豐;伐崇國,建豐邑,是在造反之前。為掩人耳目,文王選的地方並不顯眼。

3、也許當時挖護城河非常罕見,曆代學者對宣王造的是宮室還是宗廟大加辯論,對斯幹的興致不高。因為跟後句裏的南山相對,有學者把它解釋成澗。

4、防禦措施不好明寫,作者隻提了西南開的門戶。郿塢嶺正是從西南方通往官梁高地的,在河道邊擺個坐北朝南的宮室,多半便於守城。

5、鳳雛遺址顯示西周的宮室建在夯土台基上。詩裏建牆以後再打地基,順序和現在的一樣。

6、《鴻雁》裏有百堵皆作的詩句,那麽周長一百丈的院落在當時足以誇耀,但它隻說了築牆,院內大概沒有夯土。

7、《綿》裏有縮版以載,作廟翼翼。;《湛露》裏有湛湛露斯,在彼杞棘;由此看,翼可以跟宗廟建築相關,棘也可能種在宗廟外圍。

8、用殖殖來形容建築不常見。網上說這是在誇地麵平整。因為我自己站在高大建築物麵前,不會注意地麵,所以猜測它可能是高大的意思,但說不定作者就是在誇地麵平。

9、或許,鋪床過程中有祈福環節,否則這麽圍觀有點尷尬。

10、《周禮》裏寫了好幾種璋,外形應該都不一樣,圭也是分了好幾種。

11、《說文解字》說:瓦,土器已燒之總名。陶器都可以叫瓦。良渚文化時出土的紡輪就以陶為主,也有石質、骨質和玉的。2012年,在那條人工河道的下遊高地上發現了西周晚期的29座陶窯,附近出土過紡輪,可惜附圖是陶鬲、陶拍、陶墊和陶丸,沒找到紡輪,隻能拿廣東出土的陶紡輪圖片充數。

12、周代是有床的,就是床腿矮點。附一張春秋時期的床。

13、《大雅》的《綿》寫著:古公亶父,陶複陶穴,未有家室。搬來周原前是穴居,不會建房。《文王有聲》裏寫著築城伊淢,作豐伊匹。匪棘其欲,遹追來孝。王後烝哉!,顯然王後負責築城。如果王後建的城就在古河道附近,那似續妣祖這句話就更順理成章了。

14、《穀梁傳 莊公二十三年》對秋,丹桓宮楹。的注釋是:禮,天子、諸侯黝堊,大夫倉,士黈,丹楹,非禮也。。按周禮,魯國宮室前的柱子不能用紅色,可他們那年塗上紅色,這是能入史書的大事。紅色肯定有什麽涵義。

15、有欠缺,才需要祝福。把詩裏的話反過來看,當時王室兄弟互相猜疑,宣王心緒不寧,內憂外患啊。

16、這首詩好象是按時間順序一段一段寫的,各章長短不一,說不定寫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唱,一年年的,詩越來越長,直到生了女孩後才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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