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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善戰者——車攻

(2024-05-29 06:06:58) 下一個

讀《詩經》以後,自覺對看天書頗有心得,最要緊的就是兩個字——別怕。看不懂是正常的,用茫然的雙眼,到字典裏把每個字都查一遍好了。字典裏的條目太多,令人望而生畏?穩住,耐下心來,在長長的字義列表中挑挑揀揀,總能尋個解釋,然後再放到原文裏去編故事。

等反複查了多遍以後才習慣,常用字也許很陌生。比如“駕”字,它的本義是:以軛加於馬上。把軛駕上了,就能趕著馬走;“駕禦”,“騎、乘”,“淩駕”之類的涵義,大概都由此而來。駕好馬之後,大概是下圖這種情形。


秦國銅車馬

同樣曆經千年,有些字的意思也象銅車馬一般不變,比如“攻”字,它的本義是:進攻,攻打;但《詩經》裏的“車攻”,卻不是指戰車進攻。

車攻(小雅)
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四牡龐龐,駕言徂東。
田車既好,田牡孔阜。東有甫草,駕言行狩。
之子於苗,選徒囂囂。建旐設旄,搏獸於敖。
駕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會同有繹。
決拾既佽,弓矢既調。射夫既同,助我舉柴。
四黃既駕,兩驂不猗。不失其馳,舍矢如破。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禦不驚,大庖不盈。
之子於征,有聞無聲。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大致意思:
我的車已經加工,我的馬已經同。四雄馬厚大,駕禦說往東。
打獵用的車已經完成,打獵的雄馬很肥壯。東方有圃田澤,駕禦說去打獵。
這位君子去苗狩,派遣步兵喧嘩。立龜蛇旗、陳設飾有犛牛尾的旗,搏鬥野獸在敖。
駕禦那四雄馬,四雄馬大。禮服上赤紅的蔽膝、金屬裝飾的木底鞋,會同之禮連續不斷。
射箭戴的鉤弦扳指、左臂上的皮製護袖已經按順序到位,弓、箭已經協調。射箭的成年男子們已經聚集,幫助我舉柴。
四黃馬已經加了軛,兩側最靠邊的馬美好盛大。沒有錯失它們的疾行,放箭往破。
馬鳴聲蕭蕭,旐旗末端形如燕尾的垂旒飄帶,裝飾在杆頭的犛牛尾飄動。步行者、駕車者大警覺,大廚房滿溢。
這位君子去遠行,有聽見沒有出聲。誠信啊君子,展示啊大成功。

本詩首章還沒到戰場,不可能已經進攻,所以那個“攻”字,可能是現在已不常用的“治理,加工”之意。今天的車子還需要定期保養,更別提西周時的戰車了,它們大部分的零件都是木頭做的,更容易壞。也許當時的常識是:要出門,先修車。等車修好了,接下來還要馴馬,然後,望著前麵一字排開的四匹大馬,作者誌得意滿,往東去也。

去哪兒呢?東邊的獵場。要走多遠?沒說,猜一猜吧。

《毛詩序》對本詩的評論是:“宣王複古也。宣王能內修政事,外攘夷狄,複文武之境土。修車馬,備器械,複會諸侯於東都,因田獵而選車徒焉。”

作者多半是宣王的重臣,而宣王大部分時間住在關內。假設作者在他左右,就可以從鎬京(西安附近)開始算了。
東邊的獵場——圃田澤是《周禮》記錄的九澤之一,千年後的《水經注》說它當時東西有四十多裏,南北二十多裏,由二十多個相互連通的湖沼組成。可能西周時也差不多:澤中道路交錯如網,各類禽鳥、小動物在湖泊裏、草叢中,來來往往,適合大軍打獵。北魏之後,圃田澤又存續了一千多年,到清朝乾隆年間,它還殘存有東、西二澤,以及一些水塘;而後,終究是淤成了平地。這地方大概在如今的鄭州東部和中牟縣一帶。

從西安(鎬京)到洛陽(成周)大概是372公裏,周厲王曾帶兵走過一個多月。洛陽到鄭州,還要再走140公裏,宣王可能要在路上花兩個月。長途奔波,隻為打獵?作者說,“田車既好,田牡孔阜。”,裝備都置辦了嘛,......好,他開心就好。

“田”字有個含義:古同“畋”,打獵; 那麽“田車”、“田馬”就是專門用來打獵的,“田車”多半不是首句中的“我車”。查一下它們的區別:

《周禮》說:“凡察車之道,必自載於地者始也,是故察車自輪始。......輪已崇,則人不能登也。輪已庳,則於馬終古登阤也。故兵車之輪六尺有六寸,田車之輪六尺有三寸”。

意思是:車在地上走,所以察車要從輪子看起。西周時車廂在車軸的上方,輪子高了,人爬不上去;輪子低點呢?整輛車的重心也低,馬就象在爬山,拉車很累的;所以兵車的輪子要大,省了馬力,跑起來才快。打獵時不用強求速度,田車的輪子做小點,上下方便。當然六尺六是理論高度,各車馬坑出土的輪子有大有小,不過很多輪子的直徑在1米2到一米四五之間。假設車廂地板在70厘米左右(大概書桌那麽高),要頂盔貫甲、一步登車,難啊。


西周戰車示意圖

田車矮,矮車配矮馬。《周禮》說:“馬量三物,一曰戎馬,二曰田馬,三曰駑馬”。戎馬“龐龐”,多半比“孔阜”的田馬高大。

作者兩套車馬備齊,穿函穀,過成周,走了很久,終於開始大規模圍獵了,卻是在途經的敖山。它大概位於汜水鎮以西,黃河、濟水分流處附近。現在的黃河距汜水鎮不到兩公裏,貼著南邊的山壁流淌。如果橫渡黃河,再向北走六公裏左右,能找到一個叫汜水灘的地方。或許,當年的黃河靠著北邊流,汜水由南至北,一直流到汜水灘,才匯入黃河;在它東麵,濟水從北邊的高地上衝下,激流橫穿黃河河道,在南岸衝出一個缺口,而後彎彎曲曲,流經敖山腳下,再繞到廣武山的東邊,流過滎澤。如果這種假設成立,宣王大軍可能會走黃河故道與南部山嶺之間的平原地帶。後來黃河南移好幾公裏,那兒成了河床。在河水的日夜衝刷下,敖山傾入河中,它曾在哪裏,說不清啦。

不過在兩千多年前,敖山還草木茂盛,走獸甚多。走過路過,不能錯過。眾人在車上各立旗幟,圍獵中,困獸猶鬥,人喊馬嘶。

詩中的“旐”是龜蛇旗,可能畫了龜與蛇。但“旄”的圖案並不確定,它指的是旗杆頭掛了犛牛尾。


可可西裏的野生犛牛

據說,當一噸重的野犛牛對人翹起尾巴,請務必快快逃走,因為接下來它就要攻擊了。說不定,當犛牛尾第一次架到杆頭時,也是一種攻擊訊號?

野犛牛住得高:可可西裏的平均海拔有六千米,就算是冬天,它們往下遷移,居住地也在海拔三千米以上。家犛牛體型小,可以下到海拔兩千多米處。犛牛皮毛厚實,所以居住在寒冷的高山。有人說,攝氏15度以上,犛牛就覺得熱了。關中平原的海拔隻有幾百米,按理離犛牛生活的地方老遠,然而周人對犛牛並不陌生。《詩經》裏有四首詩提到“旄”,三處指旗幟,一處是“旄丘”(可能指土丘的形狀象犛牛)。

《尚書 牧誓》裏說“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白色犛牛尾,肯定不是野犛牛的(它們黑)。如今甘肅天祝縣有種白犛牛,通體潔白,那時不一定有;不過要選根白尾巴大概沒問題。天祝在青藏高原的邊緣,到岐山大約690公裏,全是山路。武王的白旄定是翻山越嶺,千裏而來。《車攻》裏的犛牛尾不知是啥毛色,不過犛牛的產地都很遠,應該也是難得之物。從詩句裏看,周人對它們很珍惜,到了獵場才拿出來用。不知道他們打完獵後,會不會一路豎著旗過去,因為圃田澤就在七八十公裏外,諸侯大概已經到了。

他們還得等,等宣王大軍開到,駐紮,儀仗擺好。

接下來幾章象拍電影:一輛馬車緩緩駛來,拉車的四匹雄馬神采奕奕,就近停下。車上的人站得很高,在地上迎接的作者,自重身份,不肯抬頭仰視,他眼前最醒目的就是紅色蔽膝。


西周男銅人照片,從腰間下垂的就是蔽膝。

銅人站著,鞋子不起眼;但來者要見禮,走動時,鞋上的金光在衣間閃現。此時,鏡頭拉遠,一輛輛馬車駛來,絡繹不絕。

鏡頭一轉,作者正把扳指往右手指上戴,稍稍轉動、調節鬆緊;再拿起皮製護袖,戴上左臂;上弓弦,抽一支箭,張弓搭箭,試試手感,重新調整一下弓弦。鏡頭拉遠,營地中,很多射手都在穿戴、試箭;再背了弓箭,陸續匯聚到一起。作者再次入鏡,領頭趕往獵場。獵場邊已堆了些木柴,射手們抽柴在手,點作火把,高高舉起,驅趕飛禽走獸。

此刻隻見遠處一車疾馳,揚起的塵土中,四匹黃馬十分醒目,稍近些,才發覺它們兩邊還各有一匹紅馬,車上有一人張弓搭箭,不放過任何戰機。

而後馬蹄聲漸響,鏡頭拉遠,獵場裏眾多車馬縱橫往來,馬鳴聲此起彼伏,旗幟飄帶飛舞,杆頭犛牛尾在風中搖曳。馭手警覺地跟隨獵物,車後的步卒們為馬車提供掩護、追殺、拾取獵物。人們在通往廚房的路上往來穿梭,獵物成堆,都快擺不下了。

“四黃既駕,兩驂不猗。”這兩句詩,暗示了特寫裏那個弓手的身份。本詩有四個“駕”字,都跟趕車有關,但隻有這個“駕”字前麵用了“既”(表示動作已經完畢)。馬還在走,駕禦並沒有結束;那麽這個“駕”是本義:以軛加於馬上。“既駕”的意思是:軛已經加上。

回頭看銅車馬,隻有中間的馬匹加了軛,兩邊的馬要控製方向,不加軛的。四馬加軛,再算上左右兩匹,一共六匹馬。天子駕六,神箭手隻能是宣王。

獵打完了,領導也讚美過了,最後一章才是重頭戲。它透露了巡狩的真正意圖——“展”。

《左傳·莊公二十七年》:“天子非展義不巡守,諸侯非民事不舉。”

隻有天子才能“展”,詩中的君子是宣王;“有聞無聲”就是展示軍威。

“聞”和“聲”都與聲音有關,但“聲”字更傾向於從口中發出。軍隊遠征,隻聽車聲如雷,馬蹄踏踏,步足聲響,戰士們沉默不語,軍容整肅;跟敖山圍獵時的喧嘩形成鮮明對比,這當然是做給人看的,但觀者不在詩裏。

兮甲盤:“淮夷舊我帛畮(賄)人,毋/敢不出其帛、其積、其進人”。

這兩句在說:淮夷以前是我的絲織品供應人,不敢不出他們的絲織品、他們的存糧、他們的勞力。

宣王帶大軍在圃田澤和諸侯匯集,浩浩蕩蕩,南下收稅,哪個淮夷敢不上交?

作者大概曾懷疑過此行成效:路途遙遠,敵況不明,自家人手也不是太多......。結果宣王拉幫結夥,把事先畫的大餅做成了,戰利品人人有份,真是誠信啊。

到了收獲的時候,反而沒啥話好講,“有聞無聲”四字已道盡了一切。幾百年後,《孫子兵法》寫道:“不戰而曲人之兵”,“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形吧。

 

 

 

注:
1、研究表明,犛牛的白色來自黃牛基因。大概不早於四千年前,要馴化後的黃牛跟隨人類到青藏高原附近,這兩個物種才有機會交配。雜交的第一代叫犏牛,公犏牛精子異常,沒有生殖能力,要等七、八代以後才勉強可以。想把黃牛基因滲透回犛牛群裏也不是很容易,所以我猜武王的白旄也許是天祝產的,現在它是唯一的白犛牛基地。另外,等毛色基因滲回去了,一開始大概是花犛牛。白犛牛可能屬於基因突變。

2、諸侯鄭重其事,人人穿“舄”,倒不光是為了好看。
《釋名 釋衣服》“襪”下是“履”,“履”下是“舄”:“複其下曰舄;舄,臘也。行禮久立,地或泥濕,故複其末下,使乾臘也。”
他們在圃田澤附近見麵,地麵或有泥濘。古人的鞋子不太防潮,單單穿鞋,泥地裏站久了,襪子難免陰濕,加上一層木頭底就好多了,這就是舄。
《周禮 天官塚宰》裏有:“屨人:掌王及後之服屨,為赤舄、黑舄”。黑木難找,不象是木頭的原色。或許,這紅、黑兩色是木舄上的漆。
西周的墓葬中,有些墓主小腿兩側均勻分布著銅泡,比如寶雞虢國墓葬、昌平西周墓葬;說不定,這就是詩裏說的“金舄”。
假設,用很多細繩或者細皮條織成網狀,從木頭鞋底繞上來,一直到人的小腿。每個網結都纏繞在一個銅泡上,整張網的收口處卡在腿肚子上方,有點象現在的靴子;這樣,木頭鞋底就固定好了。銅泡既是裝飾,又是調節繩結的地方,可以按腿型調整,穿好了,金光閃爍。墓主盛裝入殮,兩千年後,木鞋、皮繩早已不存,隻剩下銅泡還在。

3、《周禮·春官·大宗伯》有言:“以賓禮親邦國: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時見曰會,殷見曰同,時聘曰問,殷眺曰視。”
詩中“會同”二字,說明宣王這次來是有事相商,不是慣例(“會”);而且會見的諸侯很多(“同”)。

4、《尚書 周書 康王之誥》:“王出,在應門之內,太保率西方諸侯入應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皆布乘黃朱。”
因為這句話,才猜測詩中黃馬兩邊是紅馬。詩裏特地點出中間是四匹黃馬,很可能意味著兩邊馬匹的毛色不一樣。它們並駕齊驅,一樣的尊貴,那麽就猜個棗紅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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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911 回複 悄悄話 多謝誇獎。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現在也是“車攻”,用新能源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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