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不記作者,時間一長,別說詩是誰寫的了,許多詩連到底為何而作都沒有定論,你猜一個,我猜一個,眾說紛紜。《載馳》不同,因為史書上明明白白寫了,作者許穆夫人,作詩時正值衛國危難之際。
春秋時期日子不太平,衛國君臣內鬥了幾代,終於遇到滅國之危。內鬥的緣由可以從衛宣公說起。
衛宣公的國君之位得來僥幸,如果不是州籲造反,殺了衛桓公,他還遠遠的在邢國住著。州籲雖殺了兄弟,卻沒有搞定群臣,很快也被幹掉了,大臣們商量著迎回公子晉。這年,衛國打了一次仗,有過三個主君,終於在年尾被衛宣公撿了便宜。春秋時的國君不好當。衛國內亂,鄰居郕國趁這個機會入侵。第二年春天,衛國先葬了桓公,秋天又打進了郕國,東征西討,忙忙碌碌。
幸苦嘛,總得有個回報。衛宣公早就跟他爸的妾室夷薑私通,生過兒子的;當了國君以後補辦婚禮,伋子立作太子,交給右公子教導。
衛宣公和夷薑生了三個兒子,兩個人一定恩愛過,但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後來他見異思遷,強娶兒子未過門的媳婦——齊國宣薑,又生了兩兒——公子壽和公子朔,公子壽的教導之責交給了左公子。
太子伋立得早,公子壽背景強,我猜衛國的大臣們又站隊互鬥,你來我往。鬥來鬥去,太子伋和公子壽雙雙身亡。衛宣公隻得立了公子朔當太子,過了一年,宣公卒,公子朔繼位,是為衛惠公。
衛惠公繼位的時候才十三歲,遠遠不是衛國群臣的對手,當了三年就被趕走。衛國的左右公子達成同盟,立了夷薑的二兒子,公子黔牟為君。
看到這裏的時候很意外,才三年啊,我一點小事得罪了同事,關係就會僵上很久,他們鬧得這麽大,三年後就能攜手共贏?這素質可不是我等能有的。不管怎樣,想得開,日子就好過。過了八年好日子以後,齊國帶頭打過來了,殺左右公子,趕走公子黔牟,迎回衛惠公。
齊襄公知道武力隻在一時,為了外甥衛惠公可以好好作衛國侯爺,他想了一個釜底抽薪之計:夷薑的三兒子公子頑放著也是個禍患,先下手為強,把惠公的媽媽宣薑嫁過去,看他們怎麽辦。此計甚毒,衛國人無可奈何,隻好嘲諷宣薑解氣。文采斐然的嘲諷詩被收入詩經,美女宣薑的罵名就這麽千古流傳下來。
過了近二十年,衛惠公去世,他的兒子衛懿公繼位,衛國君臣依舊不合。
今天有人氣極了會罵:還不如養條狗。衛懿公厚道多了,並沒有拿狗來比。他隻是覺得給鶴俸祿要比給人強。按說衛侯不至於缺錢缺到用公款養寵物,想來是被臣子們氣的。這招很有創意,上了史書的。
左傳
閔公二年
冬,十二月,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餘焉能戰?公與石祁子玦,與甯莊子矢,使守,曰,以此讚國,擇利而為之,與夫人繡衣,曰,聽於二子,渠孔禦戎,子伯為右,黃夷前驅,孔嬰齊殿,及狄人,戰於熒澤,衛師敗績,遂滅衛,衛侯不去其旗,是以甚敗,狄人囚史華龍滑,與禮孔,以逐衛人,二人曰,我大史也,實掌其祭,不先,國不可得也,乃先之,至則告守曰,不可待也,夜與國人出,狄入衛,遂從之,又敗諸河,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於宣薑,不可,強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文公為衛之多患也,先適齊,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於曹,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與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
狄人來勢洶洶,前一年打得北邊的邢國向齊國求救,這一年來了衛國。外患打過來了,臨戰前臣子們還在說氣話:讓鶴去打呀,我們哪裏能打仗。說歸說,仗還是要打的。衛懿公親自帶兵,在熒澤交戰。
網上查熒澤,前幾個搜索結果都說在鄭州西北古滎鎮北。查一下地圖,離朝歌一百四十公裏左右,太遠,再查。終於在詞典網上找到兩處熒澤。一處是鄭州西北古滎鎮北;另一處在河南浚縣西,注釋說它是閔公二年的戰場。今天的浚縣離朝歌四十公裏左右,如今這附近哪裏有澤,隨便猜個距離,就算三十公裏吧。敵人不走這麽近,這些人應該還在朝堂上忙著鬥嘴,誰顧得上發兵。
仗打輸了,衛軍潰逃,狄人不知道怎麽追,抓了兩個俘虜帶路。這兩人說我們倆是大史,掌管祭祀,不讓我們先走,你們是得不到衛國的。狄人就讓他們在前。他倆跑得飛快,到了都城以後就跟守城的說:別拖拖拉拉了,趕緊跑吧。於是衛國人連夜逃亡。跑路的人男女老少皆有,人多體弱,目標大還走不快。狄人搶搶追追,等追到黃河邊又打一仗,衛人再敗。這時宋桓公沿黃河而上,衛人夜渡,終於擺脫了狄軍。等塵埃落定,清點人數,真正過了黃河的衛國人隻剩下七百三十。慘、慘、慘,作為一個大國,一共才跑出來七百多。
這七百三十人裏沒有衛懿公,但是衛國人覺得他要負領導責任:都是衛懿公在熒澤打著大旗不肯收,所以才輸掉的。
打得贏不用撤旗啊?為什麽打不過呢?好吧,不談這個了,第二個問題,為啥不堅守城池?
臣子們還是有理:是衛懿公讓守城的負責人見機行事的,衛懿公生死不明的時候眾人跑路,正是以國為重,擇利為之,有什麽好問的?再說了,衛懿公是國君,他夫人是小君,他們才是領導人。
衛懿公的夫人辯白:國君讓我聽守城二位的,有繡衣為證。
這麽車軲轆轉下去就沒完了。還是說說黃河邊那一仗吧,這個責任怎麽算?
推不到懿公頭上,那還廢話什麽?熒澤一戰,衛國已經滅了,沒有領導人,什麽責任不責任的,不要多話。
史華龍滑、禮孔,這兩個跑回去的人說不定真是史官,曆史也許由他們來寫。不過,要不是宋桓公來得及時,這些衛國人不知能活下幾個,想寫也沒法寫了。衛國的朝歌離宋國商丘兩百多公裏,桓公為什麽能及時趕到?
我猜這是衛懿公跟宋桓公商量好的。畢竟前一年邢國人拉上齊國才支撐下來,衛國要宋國幫忙也很合理吧?
衛國大臣們罵了很久的宣薑,跟昭伯(公子頑)生了五個孩子: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宋桓夫人就是宋桓公的正室,有事找親家,順理成章。
衛懿公讓兩位守城的大臣擇利為之也很好理解了,有後援當然不能一昧死守,誰知這班人能跑得如此幹脆。
這年烽煙四起,衛國西南的共國和遠在三百多公裏外的滕國也遭了災,跑出來不少難民。三股難民加在一起,總人數五千,暫時被安置在曹國。
衛國大臣們安頓下來了,立刻再立新君。
史記
衛康叔世家
初,翟殺懿公也,衛人憐之,思複立宣公前死太子伋之後,伋子又死,而代伋死者子壽又無子。太子伋同母弟二人:其一曰黔牟,黔牟嚐代惠公為君,八年複去;其二曰昭伯。昭伯、黔牟皆已前死,故立昭伯子申為戴公。戴公卒,複立其弟燬為文公。
史記上說,衛懿公身死,大臣們對他表示憐惜。
至於新君?那肯定不會考慮他的孩子啦。不知道為什麽,大臣們就認準夷薑的後代了。伋子、黔牟、昭伯,這三支考察下來,眾人決定擁立昭伯的兒子,他就是戴公。
戴公也是宣薑的娃,不過史記上沒提這個。
新君立好了,五千人依舊前途茫茫,誰知狄人什麽時候會再打過來,到時候怎麽辦?
春末,嫁到許國的宣薑二女兒——許穆夫人回來了。
載馳(鄘風)
許穆夫人 〔先秦〕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大致意思:
驅馬駕車,回去吊唁衛侯。趕馬走了很遠,到了漕邑。許國的大夫跋涉趕來,我心裏憂愁。
既然不誇我,(我)不能馬上回去。我看你們(的想法)不好,我的想法並非遙不可及。既然不能誇我,(我)不能馬上渡河。我看你們(的想法)不好,我的想法不是行不通。
爬上山崗,采貝母。女子容易感懷,也各有各的道路。許國人責備我,眾人幼稚而且狂妄。
我在田野上走,麥子長得茂盛。向大國陳情,誰能依靠,誰能過來?(許國的)大夫君子們,不要責怪我,你們百般思索,不如我到那裏去。
算時間,寫這首詩的時候許穆夫人最多二十幾歲。這麽年輕的姑娘指責許國的大臣們幼稚狂妄,想想有點好笑。誰讓他們層次不夠呢。按周朝的等級:公、侯、伯、子、男。左傳裏常寫:齊侯如何如何、衛侯如何如何;到了許穆公這裏,就稱之為許男了。在許國,大臣們如魚得水,要論到春秋霸主的事,離他們就遠了。許穆夫人年輕,在許國勢單力孤,到齊國就反過來了,畢竟是公主的女兒,多少會給她點麵子。
許穆夫人是在“漕”被許國人趕上的。“漕”和“曹”隻差個三點水,卻是兩個地方。衛國的漕邑在今天河南滑縣;而難民安置在“曹”我猜是曹國,當時可能在山東省定陶縣,離著滑縣一百多公裏。許穆夫人既然去吊唁,應該到曹國吧,然而詩裏寫著“漕”。往漕邑走,不是繞路嗎?可能當時這條路比較好走?還是傳來傳去,寫錯了?
無論如何,這兩個地方離許國的國都許昌都不近,兩百公裏以上。可見許穆夫人歸心似箭,走得非常快,許國大臣們用了兩百多公裏才趕上她。被追上了,夫人心裏憂愁,可能是臨行前已經吵過,她先斬後奏,走了再說。這“大夫跋涉”不是心痛他們太辛苦,而是嫌他們煩,走這麽遠還跟上來幹嘛。
大夫們也覺得追了這麽遠很煩。看詩裏的“我思不遠”、“我思不閟”,估計大臣們好不容易追上了,你一言我一語,從各種角度指責她的想法不實際。亂世啊,遠見不是什麽好東西;朝不保夕的,想那麽遠幹嘛,做不到的。
許穆夫人被攔截以後,在原處徘徊了一陣,上山采采貝母,下山看看麥子,把可以找的人都想了一遍,最後下決心,定要走一趟。
她去吊唁哪個衛侯?書上沒有說。
是的,衛國一年裏沒了兩個衛侯。戴公繼位不到一年,後來接任的是文公。史記上隻寫了三個字——“戴公卒”。戴公怎麽死的,史記跟左傳都沒有說,隻說文公接位。據左傳記載,公子燬(文公)覺得衛國多患,先去了外婆家——齊國。後來齊桓公救衛,出了三筆錢。
第1筆:讓他的公子無虧。領三百戰車、三千甲兵過來幫著守衛曹國。
第2筆:公子燬。乘馬、祭服,三百頭牛,三百隻羊,三百頭豬,三百隻雞,三百條狗,外加門材,讓他回來。
最後:給許穆夫人。魚軒以及重錦三十兩。
左傳用了“歸夫人”三字,應該是送別許穆夫人時給的禮物。夫人說到做到,去了齊國,見過齊桓公,也說動了他出兵。那些活物,可能是夫人痛述難民營的慘狀,齊桓公動了惻隱之心,才讓文公帶上的。許穆夫人一路奔走,風塵仆仆,桓公看不過去,送了新車和衣料。
能說動齊國出人出錢,眾人矚目,《載馳》上了史書。
每念一次詩,許國大臣們就順便被罵一次,他們又有何辜?
大臣們首先要向許國負責,一個男爵國,牽扯到侯國的事務裏,風險很大,謹慎一點有什麽錯?隻是謹慎未必能保命啊。許國的位置不錯,早就被大國盯上了。
左傳
隱公十一年
秋,七月,壬午,公及齊侯,鄭伯,入許。
......壬午,遂入許,許莊公奔衛......鄭伯使許大夫百裏,奉許叔以居許東偏,......乃使公孫獲處許西偏
桓公十五年
許叔入於許。
莊公二十九年
夏,鄭人侵許。
幾十年前,許國就被鄭國占過,許莊公逃到衛國,弟弟許叔被趕出了自己的國都。過了十幾年,趁著鄭國內亂,許叔回都城過了一陣好日子,但鄭人可沒忘了這塊地。五年前,鄭國又來入侵過。
編一個許穆夫人作詩的情形:
衛國國破的消息傳來,許穆夫人擔心親戚,憂心如焚,直接去朝堂上商議,希望大臣們能幫忙,她的觀點:救衛國對許國有利,它可以牽製鄭國,所以應該幫忙。大臣們覺得風險大,萬一卷入,許國反而可能先被鄭國抄了老家。另外狄人那麽厲害,萬一碰到怎麽辦,當然這話隻能在心裏想想,不說出來的。明麵上的理由是要救衛國哪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到的?遠水解不了近渴,畫餅再好也不能吃。
辯論中,許穆夫人的觀點被徹底壓製。所以她幹脆不畫餅了,甩開大臣,以吊唁兄弟的名義跟許穆公打了個招呼就走。大臣們贏了,退朝以後互相吹捧,高興了好幾天,等想起該去許穆夫人那裏走個過場,才發覺她早不見了。這時候其實許國已經不太可能卷入了,但觀點如何不再重要,重點變成了大臣們一定要贏。本來是大獲全勝的,現在對手偷偷跑了,這麵子上怎麽過得去,一定要把她拽回來鞏固戰果。於是拉幫結夥,走了四五百裏地去找這個麵子。等追到了,也罵過了,才發覺這兒不是許國,許穆夫人不肯回,他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許穆夫人特地指出:你們既然不誇我,我就不回去。堂而皇之寫在詩裏,重複了兩遍。
這麽一意孤行還公然求讚,妥妥的昏君呀,但是事情辦成了。
又過了幾百年,有一本《列女傳》,刪刪改改,把許穆夫人編了進去。翻做白話文,書裏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許穆夫人是衛懿公的女兒。許國想娶,齊國也想娶。女孩跟媽說,女人嘛,從古就是政治工具。許國既小又遠,齊國又大又近,應該把我嫁去齊國去。萬一打仗,我還可以讓大國幫幫忙的。衛懿公不聽,把她嫁到了許國。後來狄人打過來了,衛懿公逃過黃河。許國果然救不了他,靠著齊桓公才保住了衛國,換地方新建國都。衛懿公後悔沒聽女兒的話。
新敗的時候,許穆夫人過去吊唁,衛懿公不爽。於是她作了《載馳》。故事裏還附了小半首詩,到“我思不遠”為止。
隻引用半首詩,再配上那個麵目全非的故事,許穆夫人分明是在難民營裏炫耀:你看現在多糟糕,我的話應驗了吧?沒多久,你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誰倒黴了會樂意聽到別人在麵前宣揚他的先見之明?多少仇人就是這麽結下的。這故事卻被歸在“仁智”篇裏,排行第三。原來作者在誇她。
同一本書的“賢明”篇,第二個故事是齊桓衛姬。既然書裏寫了齊桓公已經有衛姬,用得著再嫁一個嗎?
然而本書是教人向善的,沒什麽人專盯著這點跟作者過不去。齊桓公的一堆妻妾裏有兩個衛姬呢,都寫清楚了,還怎麽教化呀。
順便說一句,宣薑也在這本書裏,“孽嬖”第四。書裏沒提衛宣公強娶,也沒說再嫁昭伯,隻是一口咬定她指使殺人,害了兩個公子。詩經裏有首詩特別罵她“乃如之人,德音無良”,並斷言:衛國“五世不寧,亂由薑起”。雖然五世之後,衛侯還是宣薑的血脈。
此書專為漢成帝所編,天子看了都說好。
漢書
楚元王傳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製。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數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書數十上,以助觀覽,補遺闕。上雖不能盡用,然內嘉其言,常嗟歎之。
昭君在漢元帝的時候出塞,到了漢成帝的時候,她原先嫁的呼韓邪單於死了。按匈奴的規矩,父死子繼,她得接著嫁他兒子複株累單於。昭君覺得和親任務已經完成,繼子就不用嫁了;上書漢朝皇帝,希望回來。漢成帝答複她:從胡俗。昭君出塞後再也沒能回國。列女傳裏的許穆夫人多麽自覺,漢成帝看了這篇,一定會倍感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