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正是人們對大炮營長的逐漸認識過程……
亂象與逼上梁山
知青在邊疆待了一、兩年之後,磨滅了起初的革命豪情,便實實在在地過起日子來。這就先落實在男女關係上。 有不少人公開或者半公開同居。熱帶的樹木竹林漫山遍野,蓋個茅舍不算什麽難事,於是一些違章建築拔地而起。許多年輕伴侶有了隱私場地。
可惜苟且的關係多數不穩定,分手再組合的速度也很可觀,於是在貧窮公產的狀況下,竟也因分手後茅舍的所有權問題,引動不少武鬥。許多當地幹部解決這些問題的方式就是抓起來,連鬥帶打,鬥是觸及靈魂,打是觸及皮肉。
除了伴侶間的矛盾,年青人在一起難免還有其它糾葛,重慶知青多是豪放型,懶得君子動口,常常幾句話不合就動手。那時農場學軍隊的模式來維護秩序,營部設立警通排,一開始我和好友也榮列其中,後來因我們在生產方麵的潛能更大,就淡出了持槍行列。但因始終還住在警通排的茅舍中,竹籬笆牆不隔音,晚上睡前隔牆聊天也是尋常事。
當領導層決定要解決知青中的打鬥問題,營部武裝警通排派上了用場。執槍戰士都不是“君子”型的,正相反是“動手不動口”的行武者,抓住人後審訊就在隔壁他們的宿舍進行,所謂“審訊”隻是三言兩語而已,接下來就是皮肉撞擊聲和慘叫聲。隔著一層竹籬笆牆,雖然看不見也聽得驚心動魄。
我們年紀比他們稍大一、兩歲,總算被他們尊敬。實在覺得慘不忍聽,才過去交涉:先曉以大義,說這些動靜影響我們休息,造成的後果是,在割膠時精力不集中又傷樹又減產。他們根本不予理睬。後來就從他們將來的自身安全來勸阻:一旦受刑者被放,難免記仇,這十來個執槍戰士以後在外行走,遇到襲擊的危險性很高。執法知青多少聽進了這番話,可這回他們的排長不幹了,說我對階級敵人心慈手軟。
好在這些惡性打人事件,都是在前麵提到的、大炮營長暫時離開農場,回河南探親的那段時間時發生的。大炮營長原來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他顯然了解底層農民鬥地主富農的慘烈。營長一回來,立刻嚴厲製止隨意抓人打人,說:“共產黨從來不虐待俘虜,你今天打他,過些日子他來殺你,看你們有完沒完”。
凴正直的本能,大炮營長平息了打人風波,沒有造成後患。而其它營發生類似狀況時,因領導過分依靠武力,激起眾人造反上山,用土槍炮與有正規武器的警衛連開火。被逼上山者,用了遊擊戰術,把正規軍警衛連打得落花流水,連上過越南戰場的現役軍人,也被打的狼狽逃竄。
淡定麵對上訪狂潮
1973年,我必須回到農場辦轉插手續。之前我已經逃走一年,很怕辦不成手續,還會受虐待與處罰。好在1973年夏天,毛主席收到他親戚的一封信,發現了知青的困境,發出了指示。總理等人發現了各地虐待知青的暴行,於是中央派遣調查團到知青集中的地區調查和處理問題。我也趁著“天時、地利”,回到農場看能否轉調離開。
剛回到十一營時,那裏的消息似乎比較閉塞,沒有感到來自上麵要整肅當地幹部的威脅。我躲閃著營長,可還是在營部辦公室的轉角處迎頭撞見他。我嚇得要命,他似乎並沒有大怒,還表示我能認識錯誤,回到農場就好。
後來,終於聽說北京派調查團到河口來了。當晚去河口告狀的火車擠滿人,連續幾天火車超員,許多人坐在車頂或者扒在車門、車窗上。河口街上到處擠滿了告狀的知青。
大炮營長聽說此事卻馬上召開全場大會,說有意見可以找他提,誰也不許去河口團部告狀,耽誤工作去告狀就等於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大炮營長平常為人公正,又壓得住陣,還明確表態“誰要敢告假狀,調查團走了我饒不了你。”調查團派人下來找知青座談了解情況時,沒什麽人反應有分量的問題。十一營在告狀大潮中,完全穩住陣腳,沒有大亂,這在當時絕對是個異數。
我們團有好幾位虐待強奸知青的現役軍人被交到軍事法庭受審。我以前連隊的現役軍人指導員也受到嚴厲處罰。
仁心接受我的調離
告狀風潮略為減緩時,我覺得可以提出調離申請了,可是想到大炮營長連北京來的調查團都不買賬,哪裏會輕易放過我呢?
那幾個月我心情忐忑,人極消瘦,體重不到四十公斤。看看自己的四肢,正在向大炮營長的柴禾棍手腳看齊,不過因為年輕,不似柴火,更似竹竿。隻記得躺在竹床上覺得硌,背後的皮都磨破了,被汗浸著,挺疼的。
可惜老工人中比我更瘦的大有人在,他們並不同情可憐我,還羨慕我水色好,說我營養充分。
得不到同情分,加上要讓大炮營長簽字才能放人。他對中央調查團都不買賬的,讓我覺得更加沒有希望。我思來想去,還是怕夜長夢多,隻好硬著頭皮去見領導,請求批準。我沒有勇氣直接找大炮營長,就先去找平常慈眉善目的教導員,沒想到對我親切慈祥的教導員,這時候板著臉、端起架子不理我。
我隻好硬著頭皮去找營長,更沒想到營長說“錯誤歸錯誤,政策歸政策,雖然你逃走一年不對,可是我們不能因此不執行政策,誰也不能卡你,馬上給我蓋章放人”。我本打算要受盡折辱,可大炮營長卻如此寬容大度。這事順利得像做夢一樣,我昏頭昏腦地辦成了調動手續,離開了連隊。
真善美的樣板
這些年過去了,始終懷念大炮營長。他是那麽單純又那麽令人難以理解。他的生活中沒有曲線,全是直線;沒有灰色地帶,一切黑白分明。在財色領軍的今天,他肯定會被當成一個不識時務的瘋子。
在如今的官場中,還有和百姓一樣住茅草房的官嗎?還有像他一樣關心和保護屬下的官嗎?還有像他一樣每天用盡心思要把生產生活都搞上去的官嗎?還有像他一樣不計較前嫌、不計算人的惡的官嗎?
頭腦靈活、賺錢細胞發達的現代人,用人欲物欲毀壞了神起初造的美好世界,也揚棄了“質樸純淨”的做人原則。故此,我真的懷念大炮營長。
他人的補充資料
當年我寫了這篇簡單的回憶文字之後,有重慶知青讀了之後做了一些補充,下麵引用一些補充文字:
…… “朱大炮”的威名漸漸從十一營傳遍鐵路沿線的連隊。當年重慶知青善打群架,有人一聲吆喝,就跟著一群人掄著菜刀衝鋒陷陣,真有勢不可擋的氣勢。不過有一次在河口縣城,他們卻受挫了。
已經是晚上7點多,大炮營長正在街上漫步,突然迎麵跑過來一群人,前邊一人逃,後邊十幾人舉著刀追,逃的人邊跑邊大叫:營長!營長!他們要打我!這人正是十一營的重慶知青,出名的幫派頭目,估計是碰到了打群架得罪過的仇家。
大炮營長眼一瞪,把這人往身邊一拉,伸手指著追來的那群人,大聲說:你就站在這,我看哪個狗.雞.巴.日的敢打你!“狗.雞.巴.日的”是我們農場當地人開口罵人的首選,果不其然,追來的那群人腳下一個急刹,隔著五六米站住不動了。
大炮營長就站在那裏,也不說話,隻是瞪著眼,那群人都默默地站定,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數秒鍾後,悻悻然散去。
……大炮營長“內秀,善言,理論性與邏輯性皆可列為上乘,無形中兼具表演性。打到‘四人幫’後,某周六下午學習,大炮營長作報告,我印象中那天他手裏拿一本白皮的《反杜林論》,不過也有戰友說是《唯批》。
但不管是《反杜林論》還是《唯批》,反正那天他一連講了3個小時,時而馬恩列如何如何,時而本農場如何如何,時而雙眉緊鎖,時而怒目瞪圓,時而開懷大笑,麵部表情和肢體語言之豐富,遣辭用語詞匯之精彩,上掛下聯邏輯性之嚴密,三十多年過去,仿佛就在昨日,
說實話,回城後我一直在文化部門工作,接觸過的國內著名學者、作家也不算少,但像大炮營長講話這樣精彩的,還真沒有見過。”
大炮營長“純真,善良,不改軍人本色。他也愛罵人,不過,他罵人與眾不同,頭一句必定是‘老子革命二十多年,沒見過你這種壞東西’,而且罵完拉倒,絕不往心裏去,更不會記在心裏,找機會給小鞋穿。
我們營經常聚眾鬥毆的那幾位,不知挨過大炮營長多少罵,甚至捆起來批鬥,但時至今日,真還沒有聽這些人中有誰說大炮營長不好的。1975年,中央軍委調動 * * 軍鎮壓 * 族的沙甸事件發生後,上麵通知說沙甸 * 族首領馬伯華帶著幾十人漏網,有可能逃往馬關、河口,要農場組織民兵協助捉拿。大炮營長因此召集開會,會上講了些什麽已記不得,但大炮營長瞪著眼說的一席話至今猶在耳畔:老子二十多年沒打仗了!叫他來吧,我出這個(他食指敲打自己的太陽穴),你們出力,包打勝仗!雖然馬伯華最終被發現已在沙甸死亡,但大炮營長那份自信確實令人神往”。
……大姐文中說大炮營長的大兒子“尤其有些文縐縐甚至抑鬱的氣質”,極其準確,隻是聯係到老大的最終結局來看,我頗懷疑這種抑鬱的氣質其實應該是一種病態的早期表現。我不懂醫學,猜想可能是抑鬱症?因為據老職工說,大炮營長文革初挨鬥給老大刺激不小,沒多久就出現反常舉動。我親曆的一次是老大突然玩失蹤,大炮營長通知各連派人尋找,幾百人遍尋兩天而不得,最後老大自己出現了,得意洋洋地說:我就在河邊的小樹林裏,看著你們亂糟糟到處竄,太好玩了!言語中似乎很興奮。
大炮營長77年調到南溪農場(原7營),幾個兒子自然跟了去,沒過多久就發生了悲劇:老大身中6彈,當場死亡。據目擊者說,某天老大去執槍班宿舍玩,沒聊幾句,他就拿起槍架上的一支衝鋒槍亂比劃,一個重慶知青製止他,說不要亂動槍,老大回嘴:這土槍,50米外打到頭上最多一個包。然後不知怎麽搞的,槍口就對著了他自己胸部(腹部?),再然後就響起一串“噠噠”聲。目擊者說,老大當時瞪大了眼睛,似乎很詫異,急轉身向著門口跨一步,嘴裏叫出半個“爸”字,就仆倒在地,背上露出一個大號飯碗那樣大的血窟窿。事後發現某知青站崗回來6發子彈沒退膛就順手把槍放在槍架上,問他為啥子彈上膛,他也說不清楚,但據他說保險是關上的。
老大是大炮營長最喜歡的兒子,對他的意外死亡自然悲痛萬分,但大炮營長厚道之處,在於事後也沒追究誰的責任。2001年,我趁出差回連隊,那時聽說大炮營長已經離休,住在蒙自幹休所,還聽說老三在80年代中似乎犯了什麽案子,被判了3年刑。不見大炮營長已經30多年,回想起他,除了敬重,還是敬重。
以上文字出自當年的重慶知青筆下,他們當初是最令領導頭痛的一批人,能這樣敬重大炮營長,可見其威信絕非單憑罵人罵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