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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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師談佛 || 談錫永:水底的金影—佛家的空性(下)
內容:
以遮撥說空
佛學有一個特色,對某些問題的解答,不說什麽是什麽,隻說,什麽不是什麽。假如有人問:什麽是白色?它不會說:像這張紙的顏色就是白色。因為假如這樣說的話,提問題的人很容易執著於這張紙的顏色,而不曉得雪的顏色也是白色。它隻說,非紅、非黃、非藍、非綠……當它把一切白色以外的顏色都否定了之後,便隻留下一個白去給你自己體認。——這種方法,謂之“遮撥”。
空的定義也如是,需一一遮撥始能明,也須一一遮撥才能曉得我們的疑問,原與空性理論無關。
首先,佛家說,斷滅空不是空。
在識的意念上,我們常以為事物的消失即是空。今日這位友還和我們杯酒談心,過幾天,卻已給葬進墳墓,遂油然興起傷逝的心情,這種心情,很容易被誤認為空的意念。然而,佛家並不以此為空,並且遮撥這錯誤的體認為“斷滅空”。何以故?因空一墮入識邊,的確容易令人消極,說不定真的會陷入“虛無主義”。——“寫作小組”所說的“隻言萬事皆空,很易引入虛無主義”,便是站在斷滅空的立場發生的顧慮。
或者問:佛家空性理論,以無常為立足點,斷滅,或者說事物的消失,正是無常的證據,何以又遭否定,說斷滅不能體認空性呢?
原來,佛家對無常的體認並非如此粗淺。《維摩詰所說經》雲:“諸法畢竟不生不滅,是無常義。”這才是大乘佛教對無常的真正看法。——請注意“畢竟”二字,然後才細讀下文。
無常,就是事物的變化,這變化無一刹那的停留。譬如人身的細胞,無一刹那不進行新陳代謝的變化,因其無時不在變化,故絕無一刹那固定的存在,亦即無一刹那的“定住相”。—也可以這樣理解,當事物生“定住相”那一刹那頃,同時已生一“滅相”。因有這同時而起的一生一滅,才能保持不斷的變化。倘不然,事物終有一刹那的定住,即有一刹那的“常”,便不能謂之無常了。
由此可知,這種體認,佛家謂之“起滅同時”。無常,是以起滅同時為立足點的。唯其起滅同時,所以可認做“畢竟不生不滅”。因為有“起”,便“不滅”;有“滅”,即“不生”,故有起滅,即不生不滅。機械一點來說:因同一刹那,事物有生有滅,其生滅的乘除,即等於不生不滅。正因這樣,事物的斷滅就不是真正的無常,因而所導致的概念,也絕非空性的概念。
其次,佛家說,惡取空不是空。
所謂惡取空,是否定事物的功能(用)、否定因果律的存在而導致的意念。譬如有人聽到和尚談空,便問和尚:“碗中白飯有空性也無?”倘和尚答空,他便說:“那你何必吃空空如也的飯呢?”此人即墮惡取空邊,因他的說話,既否定了白飯的功能,也否定了吃飯與養生的因果律。
前麵已經說過,佛家談空,是從事物的本體立論,故空事物之體,而不空事物之用。且一切事物之用,都服從自然界的因果律,因而參禪的人,須懂“用處”才被許為真正的參悟,否則便被斥為“枯禪如死屍”了。
“寫作小組”的同學問:“如果沒有我,誰去解脫呢?”假如我們回答說:解脫是為了使我們被色塵蒙蔽,因而永恒流轉生死大海的種子不起現行。我想,這答案是不能令他們滿意的,因為他們無我——“沒有我”的意念,已墮入惡取空邊。
禪宗有一段公案:
僧問景岑,死去了的南泉,遷化到何處去?景岑答道:“東家作驢,西家作馬。”僧人問這是什麽意思,景岑答:“要騎即騎,要下即下。”
景岑的答語,是對因果律的絕對承認。管他是南泉的遷化,抑或是張三李四的遷化,無論是誰,其遷化都須依從因果。所以,就不必對遷化的人,甚或對解脫的人再加一個標簽——這是天堂上張三的靈魂,煉獄裏李四的靈魂,這樣做,隻是我們先天性的執著,並且隻承認一重因果。佛家則不然,識的流轉,是一因多果的,況無數劫以來識之流轉種因已多,哪還能執著流轉的片段,說解脫者是誰?遷化者是誰?故景岑說南泉“東家作驢,西家作馬。”又因空性的證悟才是截斷生死流轉的根本,故曰“要騎即騎,要下即下”。
複次,佛家說,法外空不是空。
什麽是法外空呢?“法”,就是事物,凡執一物以外之空為空,而認定該事物本身不空的概念,即墮入法外空邊。舉個具體例子,不名一文的口袋,謂之囊空如洗,但我們的意思,隻是說口袋裏沒有鈔票,因此,空的隻是口袋以外的鈔票,而不是口袋的本身。
因法外空概念的引入,便會錯誤地執著於某些事物是空,而某些事物有真實的存在。這概念不為空性理論所承認。茲引一段《大乘莊嚴寶王經》的經文,並略加解說。經雲:
“觀自在菩薩告大自在天子言:汝於未來末法世時,有情界中而有眾生執著邪見,皆謂汝於無始以來為大主宰,而能出生一切有情。是時眾生失菩提道,愚癡迷惑,作如是言:‘此虛空大身,大地以為座,境界及有情,皆從是身出。”’
此所謂邪見,包括法外空在內,因縱或其感到世界的如幻如化,仍認為世界的“大主宰”是真實的,由此大主宰生出一切山河大地以及一切生命。而關於“神”的執著,“神”的境界(也許就是天堂吧!)的執著,均由此而產生。但這大主宰以至天堂,並不為空性理論承認為真實的存在。
或許有人會問:佛教不是說有三十三天及八大地獄嗎?是的,但所謂有,隻是世俗諦上所說的有,正如說有這個山河大地一樣,在本體上,仍視之為空,並非說它的本體是真實的存在。有一段禪宗公案:嶽僧問崇慧,死去的僧人遷化何處?崇慧答:“澹嶽峰高長積翠,舒江明月色光輝。”
山是常青,月是常明,超越的空境如是如是。倘硬要規定一種解脫後的存在方式,佛家以此眾生的執著為“戲論的境界”。故倘問言:“如果沒有神,解脫是否隻有空虛的意義而無實質價值呢?”如把法外空遮撥了,這問題實不成立,因倘把解脫者硬派住在天堂,這解脫者其實則仍未解脫也。佛言:“彼悟道者(解脫者),無為寂止,難思難量,離意識境。何有一法屬名字相?若已舍除一切諸法,則言語斷、心行不起,遠離分別戲論境界。”已如實道出解脫的“實質價值”,那正是“遠離分別戲論境界”。
說畢竟空
有兩種執著,為學佛的人所必須破除的,一為“我執”,一為“法執”。以“無我”的學說破我執,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關於法執的破除,卻有一些可談的地方。
佛學理論雖林林總總,看似目迷五色,其實“條條大路通羅馬”,它們都指向“解脫”這個目標,所以路出多方,無非都是為了逗機。八萬四千法門,等如八萬四千味藥,有人要服“寒涼”,有人要服“溫補”,則藥味一應俱全,各人可對機選擇。然正因如此,其中的理論便未免有真實的說法,有權宜的說法,對空性的理論,也是如此。是故談空者,要不落於空的空義,不執著於空的界說,始為大乘佛學者所許。
李翱問崇信:何謂般若?崇信答:我無般若。李翱曰:幸遇和尚。崇信說:此猶是分外之言。
請看,李翱利根,給崇信一撥便轉。因為“般若”雲雲,亦不過法門之一,倘一定要執著予以解說,加以定義,則已非活潑潑的體認,或多或少總會陷入機械論的泥沼,因此崇信答之以無。這李翱卻又多事,連忙道謝不及,此謝之多餘,在於又執“無般若”此法為法。故在禪門耆宿看來,對空性之體認,仍隔一塵。
可見,關於空性,非“發般若智”即可體認、便證究竟。依畢竟空義,連般若亦須除卻,不執於般若,不執於空,始為究竟之空。
然則,對畢竟空之體認,是否從“負麵價值”去體察人生呢?是又不然。
對人生的價值,無論大小兩乘都是從正麵去體認的,藏地密乘行人對此尤為徹底。在理論上,藏密抉擇“中觀”的理論,但從不遮撥個人對人生、對現實,各種生理的需求,隻從心理上,把種種需求予以淨化。這種藏密轉“毒”成“智”的特色和理論,需另為文介紹。
佛學,甚至易為人誤解的空性理論,原都是有生機的法門。——因此,假如我們把消極遁世,看作是佛教徒的人生觀,便大錯特錯。故梁啟超嚐說:“佛教是智信不是迷信;是兼善而非獨善;乃入世而非厭世。”這說法是徹底了解佛學的空性,原不排斥人生的正麵價值,然後才有感而言。
譬如說,釋迎曾教誨他的弟子:“為佛弟子,可得商販,營生利業,平鬥直尺,不可周於人。”這說法簡直是對商人的訓誨,何嚐因有奸商的存在便不敢教弟子去做生意呢?
筆者以為,覺得佛教“不先正麵肯定事物的價值,隻從人生負麵省察開始”,這批評是不公允的。所以有這誤解,是執“權”為“實”,隻執空的“定義”,而不了解“畢竟空”義。
禪宗遠離語言文字,以心印心,使學人證入空性;藏地密宗有“離戲瑜伽”,使學人離開一切語言文字的“戲論”,都因畢竟空故。倘空義墮入任何言詮,都失去空的本意。因不論事物的正麵負麵,都不足以表達空性。是則正麵亦非,負麵亦非,空性理論原不偏於正負二邊。故退一步來說,即使佛教沒有肯定人生的什麽,也不能說它對人生隻作負麵的省察。
空性難宣,畢竟空義尤難道出,生平不善講道,故所談尤雜亂無章,則喋喋而言,亦不過戲論而已。倘讀者能從這節蕪文,稍知執空之非,則大概不會以為佛學隻是對人生與現實的一味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