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沅(1898-1988)是民國著名鐵路專家,出生於江蘇省江都縣仙女鎮。他於1917年考入唐山工業專門學校(唐山交大前身)。第一年預科,第二年升入機械工程係,學號751。1920年暑期陳廣沅回鄉與王靜涵女士完婚,次年交通大學並校,他轉入滬校完成學業,於1922年畢業。1923年年底,陳廣沅奉交通部派遣,自上海乘威爾遜總統號輪船赴美,進入伊利諾伊大學研究院,專攻鐵路機車工程,1925年獲碩士學位後在美國鐵路實習和工作。1928年春歸國後不久,陳廣沅出任津浦鐵路西沽機廠廠長,兼任北洋大學和南開大學教授,之後調任津浦鐵路濟南機廠廠長。1935年,他被浙贛鐵路局長杜鎮遠聘為該路機務處長。為搶修滇緬鐵路,他又奉緊急指令,調任該路機務處長兼材料處長。
1938年,陳廣沅奉派飛赴美國首都華盛頓,主持選購中國所需各種重要物資。珍珠港事變發生後購運工作越加繁忙,他在美連續工作四年之久。1944年,陳廣沅應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UNRRA中國代表蔣廷黼之邀,出任遠東司副司長。UNRRA 是美國總統羅斯福發起的福利機構,即聯合國難民署的前身。中國獲得6.58億美元的援助,當年計劃運至中國的鐵路器材,均由陳廣沅親自決定規格和數量。日本投降後,UNRRA在上海成立中國分署,陳廣沅回國擔任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儲運廳長。為了幫助善後救濟總署運送物資,1946年10月, “飛虎將軍”陳納德成立民航空運大隊,陳廣沅曾任副總經理,圖為陳廣沅在上海向UNRRA中國分署署長解釋堆積在碼頭的救濟物資。
陳廣沅多年經辦交通建設,治事公允、待人寬厚、公私分明、絲毫不苟。在“九·一八”東北事變、“一·二八”上海事變期間,他不顧生命危險,不畏敵偽威脅,不遺餘力維護鐵路運輸。1946年回國任職時,陳廣沅可以保留聯合國官員月薪。但幾經考慮後,他主動放棄聯合國身分和優渥待遇,僅領取約二十分之一的薪酬。他說如果再坐領聯合國高薪,將無法服眾及帶領部下。陳廣沅曾囑下屬複製了兩本帳冊,詳細記載了每一筆物資的去向,在百年之後除家屬保留一份外,另一份贈與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收藏。1946年5月10日,陳廣沅獲得國民政府頒發的抗戰勝利勳章,同年獲得勳章的唐山交大畢業生還有茅以升、林同樺,前一年則有李中襄、柳克述等人。
國共內戰爆發後,陳廣沅辭去公職,1949年攜全家暫住香港,十年後移居美國。陳廣沅夫婦二人結縭62年,育有三子一女,兒女均學有所成。他到美國後在普林斯頓的一所中學擔任數學、物理教師13年,深受學生歡迎。陳廣沅熱心交大美洲校友會活動,退休後耕讀怡情。1973年左右他開始撰寫回憶錄,其初稿以《平平凡凡七十六年》為題先後在台北《自由談》和《中外雜誌》連載。經修改補充後,他的自傳《壯遊八十年》由台北中外圖書出版社於1982年出版,全書共分為14章,由好友及兒女親家陳立夫作序。陳廣沅在該書 <自序> 結尾處寫道: “自問毫無愧怍,而有粗茶淡飯了此餘生,甚可自慰。爰集前人聯語自贈一聯曰:鍾鼎山林俱不遂,粗茶淡飯永無差。”
陳廣沅在自傳第四章 <四年唐山一年上海之交大生活> 中詳細描述了自己在唐山讀書期間的方方麵麵,從1917年九月入校至1921年九月遷往上海共四年,這一部分也被陽明交大《友聲》雜誌轉載。陳廣沅的文字生動有趣,頗具可讀性和畫麵感。厲害的“閻羅王”二老、溫和的伍先生、文雅的李先生、老夫子胡適之、滿腹經綸的吳稚暉、青年才俊茅以升、師生之情、同窗之誼……校園百態娓娓道來,各色人等栩栩如生,百餘年前的民國大學城風貌躍然紙上,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曆史記錄。下文斜體字部分均摘錄於陳廣沅的自傳,個別文字和標點做了訂正,左圖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圖書館典藏資料。
1917年,陳廣沅與表兄嚴伯和同時考取唐校,一起乘火車經天津前往報到,那時天津至唐山火車需行四小時。他的最初印象是: “遠望唐山學堂即如一大村寨,四麵七八尺高之石圍牆,四角並有碉堡。圍牆內外密植洋槐,綠蔭蔽天,進鐵柵欄門有校工數人來接,知為預科新生即帶入宿舍指定房間。六時搖鈴晚膳,即入飯廳進食,每桌八人,四菜一湯。校本部主要建築為東西兩大宿舍,宿舍為兩層樓,每層有房間十六個。校內占地甚廣,其建築物所占麵積約四分之一,其餘四分之三則為草地或足球場。到處有水泥人行道可通,看來十分滿意,惟一思慮即自問能力能否讀完畢業耳。” “早飯仍八人一桌,稀飯,各人有小饅首兩枚,小菜四碟,有鹽菜、鹽蘿卜、炒蛋、豆腐幹。”
當年唐校學製為預科兩年、本科四年,到校第二天,校方命所有新生再參加一次考試,共考英文、數學、物理、化學四門課。陳廣沅因成績優秀,直接進入預科二年級,入住宿舍東樓一層,與安徽全椒人朱泰信(階平)同室而居。那年預二學生約二十人,開設中英數理化課程,任課教師是三位國人、兩位洋人。“中文先生係一無錫人,已忘其姓名,每星期兩堂。英文為李先生斐英福建人,每星期八堂,滿口英文,不說一個中國字。(以後四年都是他,他確沒有在黑板上寫過一個字!)數學為嚴家騶先生,福建人,每星期亦八堂,為人和氣而嚴厲,每日上課先驅學生上黑板做題目,然後講書,或先講生書再叫上黑板,向不收學生練習簿亦不看家課。”
陳廣沅筆下的兩位外教性格各異:“理化在西教室(即西講堂)上課,樓上為化學課堂及實驗室,樓下為物理課堂及實驗室。化學先生是美國人叫Eaton,為人極凶而對學生毫無禮貌,開口就罵。否則默不出聲,以兩眼巡視群生,若不足為訓者!現在想起來,那一種帝國主義神氣,大概在美國奴視黑奴成為習慣,把中國人亦當為黑奴看待也!我對他頗有反感,故對化學無興趣學習。物理先生加拿大人(忘其名)頗和善努力,明知學生對英文解釋之語言不甚清楚,他就每天將當日課程自寫筆記,在黑板上慢慢寫出;有時整堂課即在抄寫筆記。但經此一寫,學生對於這課已有相當了解。再由他慢慢解釋,則每日課程甚多了解。理化每周各六堂課。”
在校作息時間為:每天早上七時起身,下午三時課程結束,課後為自由活動時間。六時晚飯,七時自修,十一時熄燈,由本校燃煤蒸汽發電廠供電。學校沒有正式體育課,在自由活動時間裏學生憑個人愛好從事運動。操場上隻有三種球類運動,即足球、網球、棒球。晚飯前後自由活動達到高潮,拉胡琴、唱二簧、下圍棋……陳廣沅說自己的最高享受是“坐在宿舍前走廊看校園風景及校外平野,有時京奉火車走過,每認為一景,那時夕陽返照,一列客車蜿蜒遊走於天際,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終於不見蹤影,隻聞其聲之隱隱然。此時心境平靜無雜想,自覺幽然。” 陳廣沅還非常享受與朱泰信在宿舍裏的晚自修時光,無聲卻有共鳴,“如遊魂如登仙,蓋人生極樂世界也。”
每到星期六下午無課,學生們或去浴室洗澡,或相約進城購物、打牙祭。唐山是一個中等工業城市,開灤煤礦、鐵路工廠、洋灰工廠的技工多為廣東人,許多店鋪也是廣東人開設的。陳廣沅寫道:“我們所常去的一家飯店叫養正軒,即廣東菜館,我們最愛吃他家的炒麵、兩麵黃,及炸生蠔,都是外麵清脆裏麵鮮嫩,美不勝收。”北方幹燥風大,進城多為土路,街道較髒,學生們多以上街為苦事,但也有個別人喜歡進城尋歡作樂。陳廣沅在四年讀書期間,所知有三人因品行不及格被開除。預科二年級結業時大考,陳廣沅獲第一名,免學費升入大一。他的宿舍也搬到二樓,仍與朱泰信為室友,視野更開闊了。旁邊的西樓是高年級宿舍,“低年級班看來甚為尊嚴,對之頗有敬意。”
“一年級課程除英算照舊外,添了工程力學、測量學及機械畫。測量及機械畫教員為伍鏡湖先生,廣東人,在東講堂樓上。其人矮胖,甚溫和,每日下午上課。力學教員是羅忠忱先生,他教書甚嚴,同時他是教務長,據說學生之開除與否是他的職權。所以全校學生沒有不怕他的,他是福建人,與數學教師嚴先生(C. C. Yen)是同鄉,大家稱他們二位為 ‘閻羅王’。學生在他們堂上沒有不用功的,也沒有自己有把握能及格升班的。學生怕羅先生的程度比怕嚴先生更甚……考試時,會全班不及格,弄得鬼哭神號。自修時,整天弄他的力學,弄得昏天黑地,愈怕愈弄不出來……他並不像化學先生之罵人,瞧不起人;他勤勤懇懇地在講在算,學生恭恭敬敬地在聽在抄”。
力學期末考試隻有陳廣沅一人及格,得65分。除力學外,大一其餘課程都很容易打發。數學比較容易,物理和化學實驗更是按圖索驥。測量課是室外活動,尤其受學生歡迎,並籍此調劑緊張生活。“英文李斐英先生教修辭學修莎士比亞本事,講時端坐講堂,兩隻手不動不寫,全靠嘴說。亦不常作文,作文時每人須做一句送閱一句,下課收去後,一去不返,向不發還……其人甚文雅,每執手杖行。有時兩手垂在背後,弄手杖上上下下擺動以示其閑雅……下課後,同他的夫人在校外馬路上散步。生活幽雅得很。”一年級年考陳廣沅依舊第一名,於1919年九月免學費升入大二。他寫道:“那年五四正是中國文化革命開始的大時代,我們得躬與其盛。”
二年級的課程包括伍先生任教的材料力學及建築材料,數學的微積分由一位新先生講授。“從此由‘閻羅王’方麵解放出來,精神為之一暢。中英文都沒有了,又加了些工廠實習。”由於學校計劃加設機械工程科,因此聘請了一位美國留學歸來的廣東人羅英俊先生,擔任木工鐵工實習教師。雖然功課相對輕鬆,但由於五四運動的影響,全國追求科學和民主的潮流高漲,唐校也不甘落後,成立了學生會,四年級的李中襄擔任會長,三年級許元啟擔任副會長。唐校內部還組建了以“自立立人”為宗旨的進步社團“人社”,並創辦《科學的唐山》半月刊。負責人除李許二位外,還有陳廣沅、鄭泗、朱泰信、吳鴻照等人加盟,陳廣沅為期刊撰寫了多篇宣傳科學的文章。
這一學年發生了不少事情,陳廣沅翻譯了一本關於科學概論的英文書籍,刊登於上海《民國日報》。他還參演了話劇《一元錢》,男扮女裝一個窮苦青年的母親。陳廣沅記敘了邀請胡適先生前來演講的軼事:“胡適之先生那天晚上由北京趕來演講,題目是《科學的人生觀》。他穿件長袍,文鄒鄒地像個老夫子。講話聲音是安徽口音,講得慢。講詞分段分得極清楚。我做記錄,絲毫不費勁地把它們全部記錄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了中國研究學問的泰鬥……”二戰期間,陳廣沅在華盛頓應邀參加大使館午餐,第二次見到成為駐美大使的胡適,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多年。
三年級開學時,唐校新聘兩位教師:機械係的美國教授E.G.Young和本校傑出人才、留美博士茅以升(唐臣)。E.G.Young講授機車工程和設計,學生們給他取了個中文名字“楊以琦”。陳廣沅十分讚賞這位楊先生的教書方法,認為比推薦他來的羅英俊先生好得多:“講機械設計,他必將力學、材料力學的原則先詳說一遍,然後應用到當前的設計課題,清清楚楚,絲毫不費大勁,我們在他手下學得不少。我們對於機械有興趣完全是他的詢詢善誘。他不斷地問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他從來不疾言厲色,更向不罵人。他的學生沒有不佩服他而恭敬他的。”唐校機械科1921年第一屆畢業班第一名裴慶邦,畢業後留學楊以琦的母校——美國伊利諾伊大學。
茅以升是唐校畢業生中獲得科學博士學位第一人,他應聘母校引起轟動,在校學生們感覺似乎也沾了光。他們聽說茅以升在主持橋梁工程的計算時,需要解十三個未知數的聯立方程組,而且常常用到“最小二乘方的計算法”,都認為是高不可攀的天書。“學生為崇拜起見,就請他對全體學生演講。他講的題目是‘如何學習’How to Study,講得頭頭是道,大家滿意點頭,確實是名不虛傳。當時羅忠忱先生、嚴家騶先生及伍鏡湖先生皆滿麵春風身心愉快,因為茅先生是他們親手教出來的。”由於茅以升專教土木科的橋梁設計,機械科學生陳廣沅“未得親聆教誨”。直到十二年後,時任北洋大學校長的茅以升邀請同在津工作的陳廣沅講授熱力工程及機械設計,兩人才熟識起來。
那年唐校還聘請民國元老吳稚暉先生前來從事教務工作,陳廣沅班級主動請求吳先生每周教國文二小時。吳稚暉選擇《易經》作為課本, “他上課時放開話袋就滔滔不絕,有時講得高興離開書本,依圓切線放出,到下課時還不能收回。這位老先生滿腹經綸,惜未肯直接負責行政耳。下課後學生們每到他住處請教,他抽屜裏藏著花生很多,他就邊吃邊談,絲毫不搭架子。” 陳廣沅在另一篇文章中寫道,當年同學們對於易經都有些好奇心,但由於課時太少,隻記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等名句。直到幾十年後他在美國中學教書時,才有閑空重新研讀《易經》,總結出用立體幾何圖解法說明八卦及六十四卦的形成等心得,並出版了《談談易經》一書。
升入三年級後,陳廣沅搬到西宿舍二樓居住。與他同室三年的朱泰信因病休學,陳廣沅的新室友是常熟人翁之益,專修土木,有潔癖。唐校學生領袖李中襄已畢業離校,接任者許元啟繼續主持人社和《科學的唐山》,並開辦唱詩班、演講班。在1920-1921學年中,全國學潮方興未艾,各個大學紛紛開始倒校長的運動,最有名的是 “清華五年三倒校長”羅隆基。這股風潮也傳到唐山,陳廣沅寫道: “其實唐校的大權在教務長羅忠忱先生手裏,校長似與學生無直接關係,我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更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可是學生會開會要倒,那麽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於是乎竟把他弄倒了。”(注:時任唐校校長為國民政府外交官劉式訓。)圖為唐校老校園,前後兩棟樓為東、西講堂,右側為東、西(宿舍)樓。
陳廣沅讀書期間,唐校共有學生二百餘名,相互十分和睦。他記載了若幹軼聞趣事,例如在晚飯前後的業餘活動時間裏,最出色的表演是汪德侃的胡琴、王準臣的京戲。嚴複的三子嚴琥和四子嚴璿均在唐校讀書,嚴琥常到陳廣沅的宿舍談天,話題都是關於中國詩詞的。陳廣沅說因此得益匪淺,他一直記得嚴琥念的一首打油詩:“門外何人叫老劉,老劉無事聽溪流;而今世事多荊棘,黃葉飛來怕打頭。”另外,唐校數學教師嚴家騶是嚴複的堂侄,1909年第一批庚款留美生,哈佛大學碩士。陳廣沅還特意提到一位在校門內擺攤賣吃食日用品的本地人老趙,待人慈祥和藹,學生沒錢時可以賒賬。他還幫助過一位窮苦學生完成學業,在千百唐校學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1921年9月10日,改組合校後的 “交通大學”正式開學,滬、唐、京三校同時舉行開學典禮。陳廣沅告別了學習、生活了四年的唐山,赴滬校入讀機械科四年級,參與組織了滬校 “工程學會”並擔任首任會長。學會以 “研究工程學識,討論工程問題,引起同學對於工程上的趣味及觀念為宗旨”,陳廣沅從此走上 “工程救國” “交通救國”的人生道路。1940年代末,陳廣沅叩見業師吳稚暉時,吳親書《論語·泰伯篇》條幅相贈: “子曰: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這也正是陳廣沅壯遊一生的真實寫照。
【注】本文原稿被《唐院春秋》公眾號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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