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後雨前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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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1977——我的高考之路

(2022-12-07 08:11:50) 下一個

今年是文革後恢複高考45周年,1977年12月,我與全國570萬名考生一起,走進中斷了11年之久的高考考場,從此改變了人生的走向。每一位參加過1977年那場考試的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高考故事和人生感悟,而且都與那場長達十年的浩劫不可切割,差不多每個人都經曆了美好憧憬、理想破滅、失而複得、先死後生如同過山車般的人生裏程。寫下這段經曆,不為別人,隻為自己。我們都是小人物,我們卻經曆了大時代。

我在唐山交大校園裏出生長大,小學三年級遭遇文革。大規模群眾運動始於1966年6月的"破四舊"運動,成千上萬的紅衛兵上街剪小褲腿、飛機頭、火箭鞋,人們在各種舊商標中搜尋"反動"密碼。比如有一種涼鞋,鞋麵的圖案像一個"美"字、而鞋底則像一個"共"字。還有一幅寓意"豐收"的俄羅斯名畫,上半部人們的頭發向右吹、下半部的麥子則向左吹,竟被演繹成了"西風壓倒東風"。當時我家有永久和飛鴿單車各一輛,車牌自然不能幸免。據說飛鴿車牌寓意"青天白日滿地紅",暗示老蔣反攻大陸。奶奶整天在家裏銷毀信件和老照片,外婆陪嫁的一些金銀首飾也是東掖西藏的,生怕紅衛兵來抄家。

我撕碎了兒時積攢的郵票和糖紙,老媽新買的一副跳棋也被我和弟弟砸得稀巴爛。那時有一部電影《停戰以後》,講述抗戰勝利後國共合作的故事。一天我在外麵玩,隨口念起影片中的順口溜:"想中央,盼中央,盼到中央更遭殃"。馬上有個大學生過來問:"小孩兒,你在說什麽?" 我趕緊解釋是指"中央軍"方才作罷。1966年6月13日,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布了《關於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推遲半年進行的通知》,然而這一"推遲"竟是11年之久。

1966年秋季學期全國的大中小學都停課"鬧革命",我們整天沒事幹,就到校園裏看大字報、抄大字報。在那樣的年代,沒有任何隱私和尊嚴。大學圖書館的書籍也全部封存,我還曾經和同學一起,溜進圖書館偷書來看。那時將毛語錄詩詞和老三篇倒背如流,至今還能記起不少,而且正是逆反的年紀。一天去老媽單位玩,一位阿姨說我:"你看你扣子掉了也不縫",我張口就頂回去:"毛主席說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阿姨隻好哭笑不得地說:"那南京路上好八連還自己補衣服呢"。六十多歲的奶奶身有殘疾,她有時去合作社買菜走不動了就會默念毛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 貌似一種"精神勝利法"。

我家院子裏住了五、六戶人家,共有十幾位老人,有的是名牌大學畢業、有的卻目不識丁。有一段時間還把老人們組織起來,每天早晚輪流到各家集合,揮動小紅書早請示晚匯報,現在想起來真是荒唐。有一天奶奶指著牆上的林彪像說:"這個人麵相不好,活不長。" 那時正是"林副統帥"如日中天的時候,而且我也已略知人事,聽了奶奶的話嚇得半死。這話要讓別人聽見了,那我爹媽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萬幸隻有天知、地知、奶知、我知,保密至今,誰知幾年後奶奶的話竟不幸言中!

我和同學們的中小學教育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文革中度過的,其中除1966年下半年停課之外,1967-1969年間大約都是每天隻上半天學,剩下的時間瘋玩。除了正常的教學秩序被徹底打亂外,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就是"出身論" "血統論"。文革前的"少先隊"改成了"紅小兵",有些學生小幹部由於所謂"出身不好"被免職,有些同學因父母在運動中受到衝擊也常常被欺負,十幾歲的孩子們被人為地分成三六九等。其實大欺小、強欺弱的"霸淩"現象在國內外中小學校園中都很普遍,但文革將這一現象賦以政治色彩並推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其實那些欺淩者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受害者,小小年紀就"享受"了權力的快感並被激發出人性之惡,而在若幹年後又被命運開了個玩笑。

文革十年正是我們的青少年時代,青春期教育在現代西方的和平時期都是件讓人頭痛的事,而在那個動亂年代更是整體缺失。1967年初複課後我們開始小學四年級,不知什麽原因,我們班男女同學之間發生了劇烈衝突,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小學六年級去農村參加麥收,一位女同學因月事向 (女) 老師請假。一個調皮男生去偷聽,把"來例假"誤聽成了"拉痢疾",並在班級裏到處散布。這件事可以說是我們在蠻荒年代邁入青春期的門檻,對班級裏很多小女孩來說竟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我就讀的唐山一中從前是省重點高中,有很高的升學率。進中學之後雖然還有很多學工、學農、學軍的活動,但教學秩序慢慢恢複起來,我們也漸漸開始學會思考。那幾年我也曾十分虔誠地崇拜領袖讀毛著,非常努力地要求進步,積極爭取加入紅衛兵和共青團,被全家人笑稱為"小左派"。由於我不是工農出身,因此比別人付出的辛苦更多。1971年發生的"913事件"使我們幼小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盡管這事現在也說不清楚,但應該是我們對現實及信仰產生懷疑的開始。

初三上學期學校組織我們和一組青工到郊區野營拉練,有兩名男生與青工打架被記大過處分。幾年前我才得知打架的起因是那些社會上來的青工私下議論女生,說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話,激起他倆的義憤。事發之後,他們還不準其他男生將真實原因告訴老師,居然隱瞞了四十多年。據說從此以後,男孩子們似乎也知道要謙讓女孩了。初二下學期,一位女同學報名去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支邊,十八歲就嫁給了當地人。她攜夫帶子回來探親時不到二十歲,那時我們都還是高中畢業下鄉不久的小姑娘,此事自然在同學們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在那樣的蠻荒年代,我們就是這樣糊裏糊塗、懵懵懂懂地長大。

文革時期百書遭禁,唯一能讀到的風花雪月的書就是《紅樓夢》。記得那時背誦了不少大觀園中眾姐妹的詩詞,後來就去找各種各樣的紅學評論來讀。從藍翎、李希凡開始,繼而何其芳,最後則是俞平伯,倒著讀的,讀到俞評方知原來"釵黛合一"。前幾年讀到已故同輩作家王小波的早期作品《綠毛水怪》,故事裏那個有點羞怯內斂的,被老師看作搗蛋鬼的男孩不尋常的內心經曆,以及對童年友情的清新表達和依戀,活脫脫我們自己少年時代的白描。語文課上讀得最多的就是魯訊的文章,記住了《孔乙己》中的兩句話:讀書人"竊書不能算偷","多乎哉?不多也"——後一句還成了同學們之間的口頭禪。

在中學裏最幸運的事情是遇到多位好老師,多虧他們在蠻荒年代的辛勤教誨,特別是1972和1973近兩年的“回潮”,使我和同學們曆經磨難之後還能考進大學讀書。記得同年級有好幾位女生,學習成績都名列前茅,彼此也常常暗中叫勁。1973年初,唐山市舉辦了文革期間唯一的一次高中入學統考,據說在全國都是不多見的,那時還一度謠傳要恢複高考。後來我隨父母內遷蜀地,不久後出了"白卷先生"張鐵生,政治、語文等課程又向左轉了,比如到農村訪貧問苦、寫調查報告等等。但有時聽著聽著,發覺他們是在訴三年困難時期之苦,還常常不無自豪地提到抗戰時峨眉是老蔣的模範縣,當時心裏想老農民也太"反動"了。

高中畢業後金子般的年華,但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下鄉一條路,從此大學夢斷。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在等待下鄉期間,我們被安排去幫忙接待交大新入學的工農兵學員。那種站在大學門口卻進不去,隻能眼巴巴看著別人進去的感覺,真地不好玩。那時下鄉已是集體安置,第一項工程就是修路和蓋房子,交大派來了瓦工師傅並支援了建築材料,不久我們就住進了自己親手參與建成的二層樓房。這棟簡易樓房一直使用了三十多年,據說後來成為一所武術學校,幾年前才被拆除,也是件奇事。平日勞作除了開荒種地、挑大糞、下水田外,我們還曾搞副業增加收入,如修路砸石子、熬瀝青,並借住過尼姑庵伏虎寺。

盡管如此,我繼續讀書的願望依舊十分強烈,也許人的心理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得到。經過了前些年的盲目崇拜和無所適從,我也慢慢地冷靜下來,甚至開始一種雙重生活 —— 白天參加勞動,晚上或節假日就讀書自學。比如讀過馬克思的《數學手稿》和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還自學了文革前的高中數學課本以及大學微積分。當時也沒有什麽明確目標,隻是為了使那些無聊的日子過得有意思些。隻能說是一種本能的下意識選擇,一種不甘心的精神寄托,在前途無望中的一貼自我安慰劑。雖然可能什麽都沒學懂,但畢竟是伴我走過蠻荒年代的精神食糧,以至最後竟作成了終身職業。

那幾年常常盛傳各種小道消息,流行偷聽"美國之音"等國外短波電台。1976年十月初從"美國之音"聽到有關四人幫被抓的"謠言",我還專門跑去圖書館,翻出當時的官方報紙解讀驗證,但已經見怪不怪了。那時開始感到世道將要發生變化,雖然並不清楚會怎樣變。以至於當恢複高考的消息傳來時,老爸還不相信可以僅僅通過考試而不是政審和選送上大學。1977年底我參加高考得以"金榜題名",多年來的壓抑鬱悶一掃而光,辛勤努力終於得到回報。那時可以說是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感覺大概不亞於《儒林外史》中的"範進中舉"。

與更多的同輩人相比,我們還算是幸運的。記得1985年回川探親時,一天偶然讀到《文匯報》上一則消息,稱"西南交大攝影員堯茂書隻身漂流長江",突然想起:"這不正是住在父母家對門的小堯嗎?"誰知兩個月後他竟觸礁遇難。堯茂書等漂流者大多是普通工人,在文革中度過了20歲之前的青春,"換一種活法"是80年代青年的普遍騷動。即便是悲劇,堯茂書們依然值得感懷。前些年得知建川博物館聚落專門為他修建了"長江漂流紀念館",可以說是對青春祭奠的一種方式。其實我們後來出國"洋插隊",又何嚐不是為了"換一種活法"? 常常看到有人將現代年輕人到貧困地區支教作誌願者與文革期間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進行比較,其實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是自覺自願、而後者卻根本是別無選擇。

關於文革一代到底是"青春無悔"還是"青春無奈"的問題,王小波有過這樣的描述:"弗洛伊德對受虐狂有如下的解釋:假如人生活在一種無力改變的痛苦之中,就會轉而愛上這種痛苦,把它視為一種快樂,以便自己好過一些。對這個道理稍加推廣,就會想到:人是一種會自己騙自己的動物。我們吃了很多無益的苦,虛擲了不少年華,所以有人就想說,這種經曆是崇高的。這種想法可以使他自己好過一些,所以它有些好作用。很不幸的是它還有些壞作用:有些人就據此認為,人必須吃一些無益的苦、虛擲一些年華,用這種方法來達到崇高。這種想法不僅有害,而且是有病。" 

轉眼間45年就過去了,對於當年那場親曆,始終不能忘懷。2016年6月高考日那天,正好和朋友去川北閬中古城遊玩,並參觀了全國僅存的兩處科舉考棚之一閬中貢院,那天街道兩旁貼滿了"請勿高聲喧嘩"一類的標語。後來又造訪了帝都文廟和國子監,遇到一群群前往參觀膜拜的中小學生,還有幾位人大新科博士在大成殿前拍攝畢業照,讓人產生隔世之感。2017年六月高考日前,央廣《中國之聲》新媒體部書麵和電話采訪了我的近半數大學同班同學,大家講述和分享了各自珍藏40年的高考故事和人生感悟。我寫下了如下打油詩:我的同學我的班,因為高考來結緣,數年同窗六百號,情意綿長四十年。

我的同學現在都已到了花甲甚至古稀之年,讀了班級裏一些老三屆同學的回憶文字,才切身體會到,對於那些喜歡讀書的哥哥姐姐們來說,當年取消高考是怎樣的一種切膚之痛。高考為我們提供了更加廣闊的平台,從而得以結識更多有趣的人、看到更大的世界。特別感恩為我們開啟心智、授業解惑的老師們;特別欣賞母校那種"自由而無用"的精神;特別懷念80年代初那段純真歲月,雖然青澀、雖然艱苦,卻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冬景懸清光,山高複水長,感恩1977!致敬1977!那一個改變了人生命運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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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1年流水賬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8059/202111/71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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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生常談12' 的評論 : 謝謝!
老生常談12 回複 悄悄話 你看一看這一篇,裏麵有300多篇文學城77級高考回憶文章的鏈接

文學城77級高考40周年回憶專輯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2877/201712/17740.html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西車城' 的評論 : 世界很小! 40多年前在伏虎寺借住時, 尼姑們都蓄了發。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洪屏72梅花' 的評論 : 圖片是建於1925年的複旦子彬院,門牌600號,1950年代至2005年是數學係的教學和辦公樓。相輝堂位於子彬院的西北方,是抗戰勝利後校友集資修建的。歡迎來訪!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峨嵋山的伏虎寺,也是我難忘的地方,第一次與女友約會,就在伏虎寺的清溪水流邊,促膝長談夜不歸。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讀了《我的復旦七年》,
沒想到當年我們為了會做數學難題,也讀復旦編的《數學分析》,沒把自己不當數學專業。
ALGOL60,不但學了,畢業論文直接編程上機,穿孔、打紙帶,熟到直接讀孔洞,糾錯程序指令。
77級的人,啥都敢幹,啥都會幹。
洪屏72梅花 回複 悄悄話 怎麽像複旦大學的登輝堂?我沒有看到其它文章,說不定真是那裏,我讀書留校一共10年,有點印象。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很有必要。耄壞,但是太有“遠見”了。文革每隔幾年搞它一次,他老人家英明啊!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衍波襄平' 的評論 : 謝謝留言!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阪書生' 的評論 : 同一專業不同小班 :)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生常談12' 的評論 : 級友好!不好意思,隻有大約半萬字,有些跑題。但對於這一屆來說,重要的未必是考試本身,而是通往考場那漫長曲折的經曆。
春後雨前S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京工人' 的評論 : 您好!記得當年聖上禦旨是讀四遍《紅樓》才能讀懂,但我隻讀了兩遍。大觀園的詩詞太美了,可惜大部分都已忘記,隻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還記得若幹。
衍波襄平 回複 悄悄話 一晃來到了黃昏,何以解懮?文學城七七級不少。
大阪書生 回複 悄悄話 李源潮的同學?
老生常談12 回複 悄悄話 洋洋萬言,沒見到幾句關於77級高考的具體內容。
握手同級同學!
京工人 回複 悄悄話 握手77級同道!“紅樓夢”還是72年文革中毛主席親自禦準解封,“四大名作”才重新出版,大眾才能看到,記得73年我花了一個暑假,才囫圇吞棗讀完。不過後來毛主席又讓我們批水滸,說宋江是“投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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