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初我在複旦讀書時的老師、研究生導師嚴紹宗教授,是國內知名數學家、泛函分析界的一代傳人。2012年10月31日萬聖夜,嚴師在久病多年之後與世長辭,享年77歲,今天是他逝世十周年紀念日。先生過世後,和師兄弟們的電話、郵件中大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嚴先生是個好人”。嚴師一生為人坦蕩、剛直不阿、嫉惡如仇。在我心中留下的永遠是他病前的模樣——身材魁梧,氣宇軒昂,談吐睿智,聲若洪鍾。
第一次結識嚴先生,是大三時在他主講的實變函數課上,那時我們都把大牌教授稱為"某先生"。嚴師身材魁梧、聲音洪亮、氣場強大,一口帶揚州口音的普通話,把一門抽象難懂的課程講得深入淺出、形象生動。嚴師真地不像傳統意義上的數學家,他自己調侃說,文革期間曾被紅衛兵誤認為是碼頭工人,而學生們在背後則昵稱他為"老嚴"。嚴先生和其他老師一起主編的《實變函數論與泛函分析》(上下冊)是國內最早的實變和泛函大學課程教材,內容豐富詳實,紙劣而文優,勘稱經典。
一次課後,嚴師問我是否願意作他的研究生,從此開始了我的學術生涯。讀研三年中,除了第一年集中上課外,後兩年主要是先生指導我和師兄弟們讀文獻、開討論班。跟著先生,我慢慢地學會了作問題、寫文章,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數學研究的大門。那時沒有打字機,更遑論電腦打字了,所有論文全靠手寫然後複印,現在看來真有點土。在嚴師的指導下,我在國內的數學刊物上發表了幾篇文章。讀完碩士後我決定不再繼續攻博,先生雖然感到惋惜,但也表示理解。
也是在嚴師的課上,我第一次聽說了 Lennart Carleson、Per Enflo 等瑞典著名數學家的名字和他們的成就,誰知幾年後自己竟來到他們工作過的大學深造,也算是因緣際會。嚴師的專著《線性算子譜理論II——不定度規空間上的算子理論》包括了他的主要研究成果,曾獲得過國家級獎項。《泛函分析第二教程》是在我們研究生課程講義的基礎上寫成的,出版後嚴師寄了一本給我。後來我把這些書悉數背了出來,保存至今。先生的多年教誨、臨別時的諄諄囑咐,我至今銘記在心、不曾忘卻,慚愧的是幾十年來並沒作出什麽象樣的研究成果。
1986年的秋天,我去西安參加全國泛函分析會議,又見到了先生以及其他老師和同學。那些天除了開會聽報告外,和師友們聚餐敘舊、遊覽古城,過得很開心。不久後,在忙於工作、家庭之餘,我又被出國的大潮所裹挾,開始往國外的大學投寄申請信。先生那時作了複旦的教務長,對於學生們的需求——如寫推薦信、辦成績單等,都是有求必應。相信80年代中、後期出國的複旦校友們的成績單上,都會印有嚴師的名章,而在我的研究生成績單英譯件上卻留下了他的親筆簽名。在國內發表的幾篇文章以及畢業後幾年的教學經驗,對於我申請出國還真起了不小的作用。
時空轉變、改換門庭,幾年後我在異域完成學業並取得博士學位,也算對先生、對自己有了個交代。先生是中國本土上成長起來的數學家,但他的學生遍布世界各地,可謂桃李滿天下。後來嚴師作了副校長,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到了行政工作上。新千年的一天,我與國內父母通話,得知嚴師率團去蓉城參加全國大學生運動會,下榻我父母所在大學的賓館,這大概是他從副校長職位上退下來前的最後一次公務旅行。嚴師托人輾轉打聽到我父母的住址,並與他們見了一麵。嚴師說起他一直對我印象深刻,聽父母講到我在外的情況後十分欣慰。其實我不過是他眾多弟子中最普通的一個,甚至還沒有學完,且多年來杳無音信。承蒙先生厚愛,真是很感動。
母親後來一直懊惱,那天光顧著說話,竟忘記請先生吃頓便飯。其實這種單純的師生關係,在那個年代也屬常見。我怎麽也想不起,在求學期間和老師們有過什麽更多的諸如請客送禮之類的私人交往。光陰荏苒,我終於在研究生畢業近二十年、去國十多年後第一次回母校看望老師同學,並去家中拜訪了嚴師和師母。那時先生年近古稀並已退休數年,除了還教一點書外,主要在家裏含貽弄孫,其樂融融。先生身體尚健、精神也好,隻是頭發白了些,見我去了非常高興。後來就聽說先生病了,他的身影漸漸地退出了公眾視線。圖為1977年楊振寧(左七)與複旦大學進行規範場合作研究的全體人員合影,左六為嚴師。
那時我想一定要再去上海看看嚴師,由於牽絆太多,始終未能成行。盡管我常常安慰自己“以後還有機會”,但是自從過了2012年的萬聖節,卻再也沒有“以後”了。2017年秋天我來到上海,在嚴師逝世五周年紀念日之前,探望了住在女兒家的師母王老師。82歲高齡的師母思維依舊十分清晰,談了嚴師生前身後的許多往事。在先生去世幾個月前,低我一級的同門師弟回校參加入學30周年慶祝活動,到家中見了先生最後一麵。後來師弟在微信中告訴我:那時嚴師“已不能與人交流,唯以鞠躬表達敬意”。忽有故人心頭過,回首山河已是秋,願先生在天之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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