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1937年盧溝橋“七七事變”和上海“八一三事變”85周年,1945年5月8日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勝利日和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77周年。在抗戰八年中,祖輩們有的在後方修建抗戰運輸線或教書育人,有的在海外為前線將士募集捐贈善款。父輩們則都是在顛沛流離中求學長大的,我從小聽父母講述最多的就是他們在那一時期的苦難經曆。
1937年上海八一三事變時,父親尚不滿十歲。他回憶說當時正住在南匯城廂外婆家,他外婆家有很大的院子,外公生前是前清武官。雖然從未見過麵,但他記得外婆家的牆上掛著大刀。一天早上年幼的父親醒來時,聽到天上飛機轟隆轟隆地飛,看到地下人群慌慌張張地跑。那時我的祖父已經到內地去工作了,不久後祖母也帶著幾個孩子逃離上海來到洛陽,後來祖父又去了四川修路架橋。1938年秋天祖母曾打算帶領兒女取道武漢,入川投奔祖父,那時最小的叔叔還在繈褓中。
在逃難路上遇到日軍大轟炸,武漢失守,所有入川道路均被切斷。祖母隻好帶他們折返洛陽,骨肉分離、艱難度日,直到戰爭結束。由於戰時家庭經濟困難,父親高中階段險些失學,後來被分配到位於甘肅天水的國立五中就讀,才完成了高中學業。最使父親刻骨銘心的是,小他一歲、與他感情最好的妹妹——也是祖父最鍾愛的女兒,戰爭後期感染了腦膜炎,不治身亡,葬身異鄉,去世時隻有十幾歲。祖母在逃難時被美軍飛機誤炸,致使左臂終生殘疾。
我家兒女上中學時都做過二戰時期中國戰場的項目,為此女兒還專門寫信采訪了她的奶奶(那時還沒有微信)。婆婆根據孫女列出的提綱。回信洋洋灑灑十幾頁,國恨家仇,字字血聲聲淚,這封回信我們保留至今,信裏的內容都是女兒的瑞典老師同學聞所未聞的。1930年代初,婆婆的父親考取官費留美,學成歸國後應聘為大學教授,一家人生活優渥。日本侵華打破了平靜安穩的日子,七七事變後華北淪陷,踏上了八年漫漫逃難路。信中的語言很直白,思想也很正統,有些地方不失天真,但都是真情實感。
今將婆婆的回信實錄如下,隻有個別文字訂正。
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是從1931年9月18日開始的,那時日本占領了東北三省大片肥沃的土地,奴役著千百萬中國人民。那時政府無能抵抗,漢奸賣國賊投降,加上日本帝國主義已經嚐到侵吞東北三省的甜頭,因此又於1937年7月7日發動了盧溝橋事變(七七事變),更大規模侵入華北,從此開始了抗日戰爭。中國人民經曆了千辛萬苦的八年持久抗戰,1945年8月在國際力量的配合下,日本帝國主義最終無條件投降,全部撤軍滾回日本去了。
(一)戰爭中的個人經曆見聞
1930年10月我出生於北京,七七事變那年剛滿七歲,我的爸爸當時是大學教授。我們全家被迫跟隨學校離開家園,逃難至最偏僻的西南山區——貴州省平越縣(現名福泉市)。記得我們輾轉在水上和陸地,乘坐輪船、火車、大卡車,住過小旅店、帳篷等,真是一次長途奔波的逃難生活,一言難盡。
逃離家園時我們家有爸爸、媽媽、六歲的麗華妹妹、近三歲的大唐弟弟、兩歲的小唐弟弟,全家一共六口人。經過幾個省的逃難折磨到達廣西時,住在一個又小又髒的旅店裏,小唐弟腹瀉不止。那時根本買不到任何藥物,無醫可治,每天爸媽隻能用微熱鹽開水灌入小弟嘴中,盼望能在肚內殺菌。為了小唐弟的性命,我們暫時離開逃難大隊,停留在廣西。但他的病情不見好轉,又突然惡化發起高燒。活蹦亂跳、聰明可愛的小唐弟還是離開了我們,至今我還記得全家人為小唐弟悲痛欲絕的情形。
離開廣西後,我們跟上了下一班大學逃難隊伍,繼續直奔貴州。1938年2月4日,在貴陽市我們遇上了極其殘酷的日本敵機二四轟炸。那天早上爸媽讓我看好弟弟妹妹,三個人一步也不能出門,爸媽去買菜,一會兒就回來。記得當時我聽爸媽話,帶著弟弟妹妹高高興興在家玩。過一會兒警報聲響了,預告有敵機,我們三人立即躲到桌子底下。再過一會兒緊急警報拉響,可怕的聲音通知人們趕快進防空洞。這時爸爸媽媽還沒回來。我急得直哭,又不敢出門,摟著弟妹焦急等待爸媽,三人大哭起來。
突然爸媽滿臉汗珠跑了回來,進屋抱起大唐弟,拉著我們姐妹倆,帶上一個小包,迅速向防空洞奔去,當時還碰上一位姓馮的阿姨抱著兒子往前跑。進入防空洞後,爸爸說:“這裏人太多,我怎麽上不來氣?咱們快出去,附近還有一個防空洞。”於是我們一家人在緊急警報聲中進入了另一個防空洞。記得在洞裏不少人閉目低頭,雙手放在胸口,口中不知在說什麽,後來才知道他們在向上帝祈禱求保佑。
在洞內躲了很久警報才解除,我們疲乏無力地走出洞口,看見馮阿姨一拐一拐地抱著滿頭是血的兒子,邊哭邊說:“剛才那個防空洞全炸毀了,裏麵的人沒有幾個跑出來的……”我聽了真難過,心想幸虧爸爸要出來,否則我們全家也都炸死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都疲憊不堪、饑寒交迫。沿途看見樹上掛著血淋淋的人頭及殘肢斷臂的屍體,凹凸不平的地麵上也布滿死人和鮮血,到處都能聽見重傷者的慘叫聲,真是嚇得我走不動路。為什麽我至今記憶猶新?想忘掉,可就是忘不掉。
躲過二四轟炸後,我們跟隨大隊人馬乘坐大卡車來到貴州平越。這是逃難的終點站,也是目的地,大學在這裏落戶了。我開始上大學附小三年級,每天和麗華妹一起上學回家。生活相對穩定後,媽媽又生了一個妹妹,名叫越華。爸爸工作勞累,到家就和小妹又說又笑地玩。因為她最小,又喜歡笑,全家人都特別喜歡她。有一天商店來了點心,當時點心很寶貴,買來後大家都讓給小妹吃。後來爸爸發現這點心發黴,氣憤地說:“誰也不準吃,快扔掉。”當時我真想嚐一塊,可又不敢。
好像是當天下午,越華小妹開始腹瀉,一遍又一遍,拚命叫肚子疼。大夫說是痢疾,當時弄不到對症藥物,這種不吃不喝的“絕口痢”,24小時之內就有生命危險。到晚上小妹已無力喊叫,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小妹病危中爸爸在床上帳子裏一直陪伴著她,媽媽和我在外屋不停地哭泣。正哭著,爸爸叫我們過去說:“你們快來,小妹說話了,她看見帳子裏有那麽多白鴿子,她用手指著鴿子,還笑了。”等媽媽和我含淚過去看時,沒看見白鴿子,小妹再也沒睜眼。
越華離世後,爸爸整日不吃不睡不語,發呆地坐著。不久他就得了傷寒病,臥床不起,高燒不退,不能進食一點固體食物,桔子也隻能擠出汁來由媽媽一點一點喂。後來校醫親自去貴陽市買來藥,經過兩個多月的精心治療護理,爸爸總算轉危為安了。病漸好後,爸爸說:“我再也不去苦想了,要是病死了,這一家人怎麽辦?”爸爸經過與小妹訣別的重創,加上自己的重病,開始慢慢想開了,精神振作起來,對我們倍加愛護,家裏又有了笑聲。
在平越的一個夜晚,我被怒吼聲和慘叫聲警醒,這是從我家不遠處一條公路上傳來的聲音。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帶著我沿這條公路往前走,想看看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一片脫光軍裝的死人,整個身體被打得青腫,血跡斑斑。我害怕極了,拉著爸爸趕快回家。爸爸說:“這些逃兵真可憐。”我問:“什麽是逃兵?”爸爸說:“不願打仗賣命,逃走後又被抓了回來。”他們硬是被鐵棒、木棒活活打死,真慘!我在想,為什麽人對人會這麽殘酷?為什麽有的人又會這麽可憐被打死?
在平越有時能在報刊上看到日本鬼子在東北、華北等地大屠殺的報道與照片,還有日寇在敵占區強奸婦女幼女的照片。我當時滿腔仇恨,恨那些殺害中國人、手段又極其殘暴的日本人,不理解日本鬼子為什麽對中國這麽凶惡殘忍。抗戰八年中,我們一直在祖國大後方。雖然沒有直接遭受日本鬼子的刀槍殺害,沒有被轟炸死傷,但日本侵略我國,我們被迫離開家園,受盡苦難,在奔波逃難中失去了小唐弟弟和越華小妹。日本鬼子欠下了全中國人民千萬條性命的血債,其中包括我家兩個幼小的生命。
(二)關於戰爭、家庭、敵人、政府、民族主義等問題的個人觀點
八年抗日戰爭中,我正值7-15歲的少年時期,不懂得為社麽會發生戰爭。開始隻是恨日本人搶占我國領土,我們被迫離開美好舒適的家園,流離失所、逃難受苦,進而痛恨日本對中國的殘暴野蠻罪行。後來才認識到我國政府軟弱無能、國家貧窮落後,才會被日本侵略搶占,因此更恨日本人,更加熱愛自己的國家,開始有了保家衛國的激情。在大後方我參加過童子軍,還接觸過苗族同胞,大家彼此友好,我喜歡苗族舞蹈和苗族青年男女的跳緣活動。
(三)如果以上觀點有變化,是怎麽變化的?為什麽會變?何時變化的?
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後的幾年中,我不斷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知道了應該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帝國主義區別開來。日本人民是我們的朋友,日本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政府才是我們的敵人。他們發動的侵華戰爭是日本統治階級為占有別國土地寶藏、為奴役中國人民所采取的強盜暴力行為,他們是戰爭狂,不僅貪婪更罪大惡極。全世界人民都反對戰爭,要求和平。
1978年改革開放後,中國和世界各國開始了經濟來往,還有文化、教育、體育等等交流,其中也包括與日本的民間來往。日本人民禮貌、和善,真誠,企業家誠信友好,反映出日本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友誼。但日本政府首腦至今還去參拜靖國神社,這樣的行為,使我們不得不對日本軍國主義複辟保持警惕。
(四)對於生死、愛憎、幸福的個人感受
不論大小戰爭,雙方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死傷,有的英勇獻身,有的當逃兵被殺,而大量死亡的是無辜的老百姓。但人人都拒絕死亡,渴望生存,隻有在提高生存質量、保護生命的前提下,才能有家庭幸福。因此我們要堅決反對戰爭,提倡中立,保衛和平,盡最多努力製止戰爭爆發。從長遠看,更要努力提高科學教育水平,樹立世界和平大同的理念。反對戰爭,珍愛生命,憎恨發動戰爭、作惡多端的狂人及貪得無厭、陰謀詭計的惡人。提倡愛,愛和平、愛人民、愛全人類,讓世界充滿愛,子孫後代都能生活在地球樂園(Paradise)裏,達到真正的幸福。
(五)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麽?
被日本占領大部分中國土地,快要當亡國奴的時候;危急逃命,找不到爸爸媽媽的時候;親人病死、朋友被炸死的時候;逃難路上饑寒交迫、無力行走的時候;意識到祖國貧窮落後、被稱為“東亞病夫”的時候。
(六)有些什麽精神上和身體上的損傷?
幼年弟弟妹妹病中無藥,慘死在流亡途中;看見街頭被日本飛機炸死的屍體及殘肢;逃兵臨死時的慘叫聲及可怕的死屍,以及日軍大屠殺和強奸婦女、幼女的暴行照片等等,給我幼小的心靈和精神帶來極大損傷,很受刺激。
盼望我在抗日戰爭少年時代的親身經曆能幫助我的兒孫輩們更加熱愛和平、珍惜生命、身心健康、快樂前進!
2003年2月5日回憶於北京
上圖:四川建川博物館聚落中的“中國壯士群雕廣場”,占地9000餘平方米,塑造了200餘名1931-1945年間全民族的抗日將士英雄群體形象。下圖:台北中正紀念堂收藏的日本戰敗《降書》原件,1945年9月9日9時許由日本陸軍總司令崗村寧次和中國陸軍總司令、一級上將何應欽分別簽署。
我和你家長輩,是同代人,比他們略小幾歲。我也出生在北平,七七事變時剛滿周歲,父親是大學助教。主要因母親正懷著弟弟,其餘人多為老幼病殘,沒有隨校西遷,而留在了被日本占領的北平,親曆了日據北京那8年,也受盡磨難。
父親失業後,全靠母親擺地攤出賣家中物品維持家計,以至後來家中一貧如洗。精神上有點毛病的九(堂)叔在1942年莫名失蹤,據推測被抓了勞工;1943年患高血壓的祖父因吃混合麵致病死亡。我患了傷寒,差點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