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辰父母的家,坐落在一個靜謐的單元式別墅區。兩層小樓整齊排列,庭院裏的冬青被修剪得一絲不苟,整個社區沉浸在夜色中,像一幅被精心裝裱起來的工筆畫。他和林若溪趕到時,天早已墨黑,隻有路燈與家家戶戶窗子裏溢出的暖光,為夜歸人照亮腳下的路。
樓下客廳的燈還亮著。顧辰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出近乎少年般的雀躍。他沒有按門鈴,而是直接對著門大聲喊:“媽!爸!我們回來了!”又喊了一聲,聲音洪亮得像是要向整條街道宣告——他也有家。
林若溪安靜地站在門鈴旁,理解地看著他,手指始終沒有觸碰那個門鈴按鈕。
門緩緩打開。站在門裏的是他父親。瘦高的身子微微佝僂著,深度近視眼鏡後的眼睛在看見顧辰的瞬間閃爍了一下,仿佛需要時間確認這不是幻覺。隨即,他聽到顧辰那聲清晰的“爸爸!”,老人的嘴唇輕輕顫抖,沙啞地回應:“辰辰……回來啦。”
“爸,這是林若溪,我媳婦。”顧辰側身,將若溪輕輕推到身前,語氣裏帶著難掩的驕傲。
“快,快進來,外麵冷。”父親連忙讓開身子。
顧辰一步跨進溫暖的客廳,目光習慣性地四處尋找,最終定定地落在了牆上——那裏掛著一幅挽著黑紗的、母親的黑白遺照。
他的笑容瞬間凝固。
“媽媽呢?”他猛地轉向父親,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爸,媽媽呢?”
父親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半晌,才從指縫間漏出哽咽的聲音:“你媽……她剛走……三天前的事……”
“你說什麽?”顧辰像是沒聽懂,或者說拒絕聽懂,“你說媽媽……去世了?” 然而,父親無聲的哀慟和那絕望的沉默,像冰水一樣澆滅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跪在地板上。膝蓋撞擊地麵的悶響還未散去,一聲漫長而撕裂的哭嚎已從他胸腔深處迸發出來:“媽——!你為什麽不等我?!等我回來……等我喊你一聲媽媽——!”
那哭聲裏包含了二十八年的委屈、渴望、剛剛尋回就永失所愛的巨大悲慟。林若溪和父親慌忙上前,費力地將他攙扶起來。
“辰辰,別這樣哭……”父親老淚縱橫,拍著他的背,“你媽媽……最怕的就是你的眼淚。她要是聽到你喊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她可以安心地走了……”
顧辰伏在父親肩上,劇烈地顫抖著,過了許久,那奔湧的情緒才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他抬起頭,眼睛紅腫,聲音沙啞地問:“媽還不到六十……她是怎麽……?”
“還是老毛病……風濕性心髒病……”父親歎息著,“都怪我……我不該帶著她滿世界地跑,風餐露宿,落下一身的病根……”
顧辰沉默地搖搖頭。他知道,這不怪父親。媽媽那樣的人,決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她一定會跟著父親去任何地方。
林若溪適時地插話,試圖轉移這沉重的氣氛:“爸爸,您自己的身體還好嗎?”
“我還行,還行。”父親勉強笑了笑,擺擺手。但林若溪能看出他眉宇間的疲憊和身體的虛弱。她打開隨身背包,拿出兩個精致的盒子:“爸,這是顧辰特意給您買的冬蟲夏草,說對保養身體好。”
父親看著盒子,又看看他們,眼中滿是欣慰,卻搖搖頭:“若溪,辰辰,以後千萬別買這些東西。我老了,最好的良藥,就是看到你倆和和美美,幸福愉快。”
***
接下來的四五天,他們哪兒都沒去,就陪著父親。顧辰仿佛要將錯過的所有時光都追回來,他問父親是怎麽追上媽媽的,問她年輕時是不是特別漂亮,問他們吵不吵架……
父親一一作答,臉上時而泛起溫暖的笑容,時而陷入悠遠而深沉的思念之中。
他們還特地回了一趟老家看望鄉下的爺爺。爺爺耳朵背得厲害,別人說話他聽不清,偏偏林若溪慢聲細語的話,他都能捕捉到。於是若溪就挽著爺爺的胳膊,專挑顧辰小時候的糗事問。
“爺爺,他小時候是不是特淘氣?”
“淘!男孩能幹的壞事,他一件沒落下!”
“那您打他嗎?”
“打!哪能不打!”
“他求饒嗎?”
“不求!那小子,骨頭硬得很,打死都不吭聲!”爺爺說著,混濁的眼裏卻閃著光,“他爹媽是讀書人,不在身邊,我就盯他讀書。有一回,老師來家告狀,說辰辰連著幾個星期天天遲到。我氣啊,拿小竹條嚇他,要他交代幹啥去了,他就是不吭聲。不吭聲我就真打下去了……那回打狠了。後來我才發現,他跑出去是為了河裏摸魚給隔壁孤老婆子……他心裏憋著氣,回來就把家貓吊在樹上,拿竹條抽……那以後,我再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說完,爺爺轉向顧辰,大聲問:“辰辰,那以後,爺爺是不是一根手指頭都沒碰你了?”
顧辰難得地露出些窘迫,打斷他:“爺爺,您少說點,再說下去,我媳婦該被您嚇跑了。”
林若溪卻握緊了他的手,真心實意地說:“說哪裏去了!爺爺說的故事,讓我更懂你了,更……心疼你了。”
***
回到北京,生活仿佛駛入了一條新的軌道。兩人各自上班下班,開始了平淡卻真實的婚姻生活。這次算不上蜜月的歸鄉之旅,像一次深潛,讓他們在彼此生命的更深層相遇,多了份難以言喻的默契。一種基於理解與包容的紐帶正在悄然生長,不再僅僅依賴最初那種熾熱卻略顯浮淺的吸引。
顧辰總是早起,變著花樣準備早餐。愛賴床的若溪一睜眼就有好吃的等著她。他很自然地將家中財政交到她手中,而她則包攬了洗碗和熨燙襯衫的活兒。他話少,她就主動湊過去,細細訴說報社的趣聞。
在親密時刻,她不再推拒,盡力熱情地回應,好似跨過了心裏那道坎。可隻有她自己知道,身體裏有什麽被永久地卡住了——從前那種自然的渴望、輕易被點燃的悸動、純粹的歡愉,都消失不見了。如同一壺永遠燒不開的溫水。
丈夫似乎有所察覺,卻始終沉默,從不追問。而他越是體貼,她就越不敢開口,隻能在心底掙紮:若將一切坦白攤開,他能否承受?她有種直覺——他不能。他會不會如爺爺說的那樣,像對待那隻小貓一樣,將所有的失望與怒火傾瀉她身上?她想,再等等吧。等到夫妻間的紐帶足夠牢固,牢固到真正合二為一,能共同抵禦風雨的那天……
於是,她將那份無處安放的精力,更多地投注到工作中,仿佛那裏有個能讓她暫時喘息的出口。
***
入冬的北京,寒風像把鈍刀,慢條斯理地刮過行人的臉頰。枯葉在街頭打著旋,發出沙沙的哀鳴。
宋主編精心策劃的國際經濟欄目未獲上級批準——引領方向的事,還輪不到《經濟瞭望》來做。
主編將若溪和唐詩涵都編進了經濟報道組。組長是沉穩的老張,副組長是幹練的北芳。具體分工時,北芳帶著唐詩涵,老張則負責指導林若溪。
日子如流水般淌過。林若溪每日奔波於各類經濟會議和企業發布會之間,寫出的稿件四平八穩,挑不出錯處,卻也掀不起波瀾。而唐詩涵的名字,總與股市試點、銀行改革這些重磅話題一同出現在頭版。若溪感覺自己被裝進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罩,看得見外麵的精彩,卻始終衝不破那層無形的屏障。
她終於忍不住,私下向北芳抱怨:"芳姐,你就不能把我要到你手下?你讓我喊你姐,關鍵時候卻不把我當妹妹呀!"
北芳摟著她的肩膀,聲音壓得低低的:"傻妹妹,這哪是我說了算?這是主編的意思,更是……現實的需要。"
見若溪還要爭辯,她意味深長地補充:"唐詩涵要的是舞台和掌聲。你這一攤滿足不了她,她若不滿鬧起來,主編的日子能好過?而你,"她頓了頓,"別忘了你的身份。讓你成天跑那些風險高的采訪,萬一出點事,主編擔得起這個責任嗎?他這是在保護你,也是在保護他自己。"
林若溪被她說得哭笑不得:"我就一句抱怨,你倒給我說出這麽多道理。"
"再說了,"北芳拍拍她的肩,"別小看你跑的這些會議,接觸的可都是實權人物。這是多少人想積攢都積攢不來的人脈。"
直到一個霧氣蒙蒙的上午,組長老張盯著手裏幾封剛送來的群眾來信,眉頭擰成了疙瘩。有一封信裏的線索,像暗夜裏的一點火星,眼看著就要燎原。可組裏能幹的記者全都派出去了,剩下的人裏,既有膽識又有能力接這活的,似乎隻有……
他嘬了一口煙,目光瞟向若溪安靜的身影。主編的叮囑在耳邊響起:"老張,記住別派小林去做有風險的采訪……"
"什麽來頭,在我這兒當起熊貓了!"老張在心裏抱怨,可機會不等人啊!
他叼著煙,眯眼想了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趁若溪下班後,他將那封信輕輕放在她桌上,轉身離去。
第二天清晨,林若溪一眼就注意到了桌上那封突兀的信。紙張粗糙發黃,上麵的字是用鉛筆寫的,卻異常工整:
"記者同誌:我們化工廠已經四個月沒發工資了。廠裏說農業公司欠款,農業公司又有別的借口。工人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請你們來看看。"
字句簡單,甚至有些笨拙,卻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沉甸甸地砸在她心上。她仿佛看見像父親那樣的工人,在等米下鍋,眼裏隻剩無助的光。一股久違的熱流,在胸腔裏湧動。
她深吸一口氣,拿起信走到老張桌前:"張組,這個……是您交給我的任務嗎?"
老張頭都沒抬,眼睛緊盯著手裏的稿子,不耐煩地揮揮手:"什麽事呀?快說,我這兒忙著呢!"
"是一封群眾來信,反映化工廠拖欠工資的事……"
"哎呀,群眾來信嘛,你看著處理就行了!"老張依舊沒抬頭,"組裏就數你最有耐心,該怎麽忙就怎麽忙去!"
"可是……這需要出差去當地核實。"
"出差有什麽新鮮的?"老張從稿子上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你先墊著差旅費,回來我給你報銷!快去快回!"
"好的,張組!我這就去準備,盡快出發!"林若溪壓下心中的雀躍,盡量平靜地回答。
看著她提著挎包匆匆離去的背影,老張這才緩緩抬起頭,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低聲嘀咕:"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啊……"
***
綠皮火車在蕭瑟的北方原野上穿行,車輪與鐵軌碰撞出單調的節奏,車廂裏混雜著煙草、泡麵和汗液的氣味。林若溪靠窗坐著,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雪原,心情既有奔赴現場的激動,又摻雜著一絲對未知的忐忑。
抵達那座以重工業聞名的城市時,已是午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化學品味,像是這座城市特有的呼吸。化工廠鏽跡斑斑的大門口,稀疏地聚著些麵色凝重的工人。他們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眼神裏交織著疲憊與期盼。
幾個眼尖的工人注意到了這個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麵孔,投來探尋的目光。林若溪深吸一口氣,主動掏出記者證迎了上去:"師傅們好,我是報社的記者。"
話音未落,工人們像是看到了希望,立刻圍攏過來。
"記者同誌!你可算來了!"
"一定要替我們老百姓說句話啊!四個月沒發餉了!"
"孩子開學的學費都湊不齊,這日子可咋過啊!"
工人們七嘴八舌,情緒激動。廠長被堵在簡陋的廠部辦公室裏,滿頭大汗,一遍遍地解釋,聲音嘶啞:"我們不是不想發工資!庫房裏堆滿了化肥,可農業公司那邊拖欠貨款,錢一直進不來!銀行天天追著我們要還貸款和利息,我們也是實在沒法子啊!"
林若溪飛快地記錄著,錄音筆在掌心無聲運轉。她注意到廠長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眉宇間深鎖的愁容,心裏那種預感越來越強烈:這件事,絕不僅僅是一家工廠的經營困難那麽簡單。在這層層拖欠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更深的漩渦,正等待著有人去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