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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單耳傾聽》第7章 - 報社的那扇門

(2025-10-22 16:55:55) 下一個

林若溪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空蕩的新房。

門在身後合上的瞬間,她強撐了一路的鎮定終於土崩瓦解。委屈、難堪,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憤懣,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顧辰那句“手續雖未全,借調已辦妥”言猶在耳,此刻卻像一句空響,將她懸在了半空。她氣他的篤定,更怨自己竟將全部的指望,都係於這渺茫的一句。

幸虧骨子裏那點倔強還在,不然今天在報社,怕真要當眾落下淚來。

待心緒稍平,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喜歡那個地方。編輯部裏此起彼伏的討論聲,年輕人臉上飛揚的神采,尤其是那個毫無架子的宋主編,談笑風生像個有趣的老小孩——那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氛圍。

目光掃過空闊的客廳,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感將她籠罩。工作懸而未決,人又不知所蹤,連想抱怨幾句、問個明白都找不到對象。

“這樣不行。”她對著空屋子低語。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住著他的房子。若工作暫無著落,是不是該先推遲婚事,回神農山去?

正思忖間,敲門聲輕輕響起。她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表情開門。小柯站在門外,懷裏抱著個小紙箱。

“林姐,”年輕人笑得靦腆,“單位剛分的蘋果,人人有份,我給您送來了。”

看著那箱紅彤彤的果子,她心頭微微一暖。小柯又從口袋裏掏出個厚厚的信封。

“是他的信嗎?”她眼睛一亮,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不是,”小柯搖頭,將信封遞過來,“是科長這個月的工資。他出差前特地交代,‘工資一發,立刻全數交給若溪。’”

林若溪接過沉甸甸的信封,一時怔住。先前那點怨氣,瞬間被更複雜的情緒衝散。

“小柯,正好……”她猶豫著開口,“我想問你個事。顧辰跟我說報社的工作已經落實,可我今天去,人家說要跟所有報名的人一起考試。這……你知道些什麽嗎?”

小柯臉上露出真實的為難:“林姐,這個我真不清楚。科長沒提具體安排。”

“那……你能聯係上他嗎?幫我問問?”

小柯搖頭,壓低聲音:“不是我不幫。科長這次的任務……嚴禁主動聯係。我真沒辦法。”

最後一線希望也滅了。她歎了口氣,聲音輕得像羽毛:“小柯,我……有點想回家了。”

“別!千萬別!”小柯急了,“科長再三交代,他回來就結婚,千叮萬囑要我照顧好您。您要是走了,我沒法交代!”

“回來?”她敏銳地抓住這個詞,“是幾個星期?還是幾個月?”

小柯回道:“我們這工作,時間真說不好。林姐,您可一定要等他。”

送走小柯,她打開信封。一疊嶄新的“大團結”和那張工資單,實實在在地壓在掌心。

還沒領證,他就把全部工資交給了她。這個男人話不多,做事卻這般實在。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讓她先前的抱怨顯得如此小氣。

“或許……不該怪他。”她心想,“他也是外來人,在北京沒什麽根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盡了全力。”

她將信封鄭重地放進抽屜,像是為往後的日子存下了第一筆共同基金。一股混雜著責任與不甘的熱流在胸中翻湧。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這個念頭如一道光,劈開了連日來的陰霾。

她猛地站起身,從包裏翻出那張招聘通知,坐在床邊一字一句地細讀。截止日期就在三天後。

眼睛倏地亮了——為什麽不自己試試?

接下來的兩天,她整日泡在圖書館裏,翻閱最近一年的《經濟瞭望》,研究它的新聞選題、版麵布局、評論風格,分析讀者群體與宣傳導向。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甚至寫下了自己對欄目改進的設想和自己的角色定位。

***

她再次踏進那間熟悉的編輯室,心中卻與上回截然不同——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篤定在胸中沉澱。

宋主編正與幾位編輯討論稿件,抬頭看見她,竟哈哈大笑,指著她對同事們說:“你們看!我就知道這姑娘會回來!”

他熱情地迎上前:“小林同誌,你來得正好,我把最後一個麵試給你留著呢。裏麵請,我們會議室談。”

會議室小而緊湊。宋主編與兩位資深記者坐在長桌一側,林若溪獨自坐在對麵。氣氛頓時正式起來。宋主編拿起表格,準備按流程提問。

林若溪從容落座,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奇怪的是,她絲毫不覺緊張,反而將對麵的考官看作求知的學生——學生的問題再多,也難不倒早已備好課的老師。

一個小時悄然流逝。所有預設問題和即興追問,她都結合這兩天的惡補與大學積澱從容應對,不僅條理清晰,更不時迸發獨到見解,讓宋主編眼中頻頻閃過驚喜。

當最後一個問題回答完畢,會議室裏出現片刻寂靜。

宋主編向後靠在椅背上,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實話實說,這二十多個麵試者裏,小林同誌——你是最出色的。”

另外兩位記者相視一笑,目光中帶著由衷的讚賞。那是一種發現璞玉的眼神。

“主編,那筆試……”一位記者試探著問。

宋主編略顯遲疑。他太想要這個人了,生怕節外生枝。但程序就是程序,破格總有風險。

就在氣氛微妙的瞬間,林若溪輕輕笑了。那笑容幹淨而篤定,像一束光穿透窗玻璃。

“各位老師,”她的聲音清亮平穩,“我想參加筆試。不考一考,反倒手癢。請把題目給我,你們盡管去吃飯,把門帶上就好。”

宋主編先是一愣,隨即被逗得開懷:“好家夥,這股痛快勁兒——像極了我年輕時候!”

他從文件櫃抽出一張紙:“喏,就這個——《評國有企業‘大而全’的弊端》,字數不限,觀點自擬。”

“這題目好。”林若溪接過試卷,唇角微揚,“念書時,我就能列出七八條弊端。”

會議室的門輕輕合上,走廊外傳來午飯時分的喧鬧。屋內隻剩下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

她幾乎無需思索——每個論點都像早已深植於心,此刻爭相破土。不到一小時,一篇觀點犀利的評論已然成型。將答卷工整地放在桌中央,她悄然離去。

編輯室的角落裏,一個嬌小女子正翻著時尚雜誌。午後的陽光斜照進來,在她精致的短發上跳躍出細碎光暈。

“同誌,”林若溪客氣地開口,“麻煩轉告宋主編,我的考卷放在會議桌上了。”

那女子抬頭,眼中掠過驚豔:“呀,你長得真出挑!這條件,該去時裝雜誌才對。”

林若溪微笑:“你這是婉轉地告訴我,不太適合這裏?”

“哎喲,冤枉!”小個子女人咧嘴一笑,京片子裏透著利落,“我哪兒管得了人事。不過……給你透個風,主編剛給你麵試打了九十分。他那人眼界高得很——這分數,我都替你驕傲。”

林若溪微微一怔,眼前這張神采飛揚的臉,與她記憶中某個犀利署名驀然重合。“如果沒猜錯,”她輕聲問,“你是——北芳?”

北芳睜圓眼睛:“你怎麽知道?”

“我讀過你的報道和短評。”林若溪語氣誠懇,“文字像刀,背後有熱。那樣的筆觸,就該是你。”

“哎呀,這可真是惺惺相惜!”北芳笑出聲,帶著爽朗的驚喜,“林若溪,對吧?名字秀氣,人也一樣。要不是被稿子催得火燒眉毛,真想現在就拉你去喝一杯!”

“改天吧。”林若溪笑著告辭,“我等你。”

“行,留個電話?”

“剛來北京,還沒裝電話。你給我個號碼,我聯係你。”

北芳目送那個漸遠的背影,一時有些恍惚。那步伐從容中帶著韌勁,像一陣山風,輕盈卻堅定,吹進了這間滿是墨香的編輯室。

***

次日清晨,宋主編抱著一疊材料快步穿過走廊,徑直闖進老社長辦公室,眉宇間是按捺不住的興奮。

"社長,新記者的人選可以定了。林若溪——這是她的筆試答卷和麵試評語。"他將材料輕輕放在辦公桌上,聲音裏透著發現璞玉的欣喜,"邏輯清晰,見解獨到,是個難得的好苗子。"

老社長接過材料,仔細翻閱,頻頻點頭。可看完後,他卻眉頭漸鎖,放下那疊紙,長長歎了口氣:"老宋,對不住。剛剛接到上麵的電話,這個名額……必須留給唐詩涵。"

"唐詩涵?"宋主編的聲音沉了下去,"那孩子不差,可要論真才實學,比起林若溪還是差了一截。"

"我明白你的惜才之心。"老社長揉了揉太陽穴,語氣疲憊,"下次吧,老宋。下次有名額,我一定讓你優先選人。"

"下次?又是下次!"宋主編喉結滾動,聲音裏壓著怒火,"這話我已經聽了多少回?我們要的是能寫稿、有思想的年輕人,不是……"

"老宋!"社長打斷他,聲音低沉而堅決,"你我都清楚,咱們報紙不是獨立王國——靠誰養著,該聽誰的,你心裏有數。"

辦公室裏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宋主編胸口劇烈起伏,半晌才艱難地呼出一口氣。他想起林若溪麵試時眼中閃動的光,心口像被什麽堵住了。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門崗,對看門的老大爺低聲交代:"大爺,要是那個叫林若溪的姑娘再來……您就婉拒一下,別讓她上樓了。"

老大爺狐疑地打量他:"宋主編,您沒虧待人家姑娘吧?"

"哪兒能啊……"宋主編苦笑一聲,從登記簿上撕下一頁紙,提筆寫下幾行字:

"林若溪同誌:

十分抱歉,本報記者崗位已有合適人選。

望你繼續努力,前程似錦。

——宋"

他將紙條仔細折好,遞過去:"她要是來了,就交給她。"

說完轉身離去。晨光中,他微微佝著背——那肩上仿佛壓著看不見的重量,是理想對現實的妥協,也是一個報人最深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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