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日光,像被山泉洗過,透亮而溫軟。當宋主編帶著三位風姿各異的女子走進研討會場時,仿佛將一抹流動的春色,生生嵌進了一幅單調的現實主義油畫裏。
幾位相熟的老報人紛紛側目。有人扶了扶眼鏡,半開玩笑:"老宋,《經濟瞭望》這是要轉型?"有人酸溜溜地咂嘴:"報紙辦得不怎麽樣,挑姑娘的眼光倒是辣。"
這些議論像蚊蠅般嗡嗡作響,宋主編不以為然,一笑了之。
他的心神撲在緊湊的日程上——聽報告、分組討論、見縫插針地專訪那些掌握國企命脈的關鍵人物。他把最難啃的硬骨頭都派給了北芳,知道她那股混不吝的勁兒最能撬開緊咬的牙關;自己則帶著唐詩涵,算是"傳幫帶"。至於林若溪,自然交由北芳"順便"指點。
住宿安排簡單明了:北芳與林若溪同住標間,宋主編與唐詩涵各占一間單人間。
拿到房卡時,唐詩涵用指尖夾著那張薄薄的卡片,像拈著一片羽毛,在宋主編眼前輕輕一晃:"主編,咱們各住一個標間,資源浪費呀。要不……合開一間?給社裏省點是點。"她笑渦裏盛著蜜,眼神卻帶著試探。
宋主編眼皮都沒抬:"瓜田李下,不成體統。社裏再窮,不差這點房錢。"
次日奔波完畢,三個姑娘圍著宋主編抱怨酒店飯菜,非要見識昆明有名的奧林匹克餐廳。宋主編環視她們,突然問:"你們誰是單身?"
唐詩涵應聲舉手,笑靨如花:"我呀!"
"那還是老規矩,不去。"
她愣了一瞬,眼波流轉間立即改口:"哎喲,開個玩笑嘛!我也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單身,算是……分居狀態。"
宋主編無奈,被她們嘰嘰喳喳地裹挾著去了餐廳。每人一杯紮啤,對著昆明的夜景淺酌。不到一小時,他便以報道任務為重,將意猶未盡的她們"押解"回酒店。
回到房間,四人聚在一起梳理采訪脈絡。不多時,唐詩涵聲稱要"回去拿個東西"先行離開。宋主編又囑咐幾句,也起身回房。
推開房門,浴室裏傳來嘩嘩水聲。他以為是服務員在做最後的清掃,隨口朝裏麵喊:"忙著呢?"
他脫下外套,打開電視搜尋新聞。可那水聲持續不斷,開始輕輕搔他的神經。先是覺得浪費水,隨後一種模糊的不安悄然彌漫。他走到浴室門口,推開虛掩的門——
氤氳水汽如薄紗彌漫,唐詩涵正赤身站在浴缸裏,水流沿著青春的曲線蜿蜒而下。聽見動靜,她回過頭,臉上沒有絲毫驚惶,反而綻開芙蓉出清水般的笑容,繼續旁若無人地衝洗,仿佛他隻是一個誤入畫境的欣賞者。
宋主編瞬間僵住,血液"轟"地衝上頭。他猛地回過神,踉蹌著倒退出來,聲音因震驚而變了調:"你怎麽在我房間洗澡?!"
唐詩涵關掉水龍頭,帶著笑意的聲音混著水汽飄出:"我房間熱水器壞了呀。借您寶地用用嘛。"
"那也得事先說一聲!"他又氣又急,感覺頭皮發麻。
"哎喲,主編,您看了我,還委屈上啦?"
"快洗!洗完立刻走!"他壓低聲音低吼,"我……我去隔壁避避!"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重重帶上門,仿佛要將滿室的春色與尷尬徹底鎖死。他快步走到隔壁,敲響房門。
林若溪開門,看到主編漲紅的臉色,訝異道:"還有事?"
"我房間電視,"他眼神飄忽,"好像壞了,搜不到新聞台。借你們電視看看。"
"您請進。"
宋主編僵硬地坐在椅上,手持遙控器頻繁換台,顯然魂不守舍。
北芳對若溪說:"聽了兩天會,有沒有自己的想法?寫點短評讓主編把把關,爭取見報。"
林若溪眼睛一亮:"我真的可以嗎?我隻是個實習生……"
"有什麽不可以!練練手!"
"好!我試試!"若溪頓時來了精神,拿出紙筆。
宋主編依舊盯著電視,仿佛置身事外。過了一會兒,他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起身告辭:"不打擾你們休息了。"
走到自己房門口,他深吸一口氣,如拆彈專家般小心翼翼開了門。屋內漆黑寂靜,而對門唐詩涵房間門下透出安穩的燈光。他這才長長鬆口氣,閃身入內鎖好門。
身體的疲憊如山襲來,神經卻被方才那一幕刺激得異常興奮。他癱進沙發,重新打開電視,任熒幕光影在臉上明滅。腦子裏卻是一片混亂的戰場。
年輕,真是一筆橫衝直撞的資本。那具在燈光與水汽中發亮的胴體,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塵封的暗室。
二十多年前,他也曾有過一位可人的戀人,眉眼彎彎,聲音像春溪。然而當家庭成分一夜之間變成"黑五類",那道風景便頭也不回地隨別人去了,連一絲餘光都未曾施舍。這麽多年,他隻能在夢裏千百回地追逐那個模糊的影子,甚至編織出她遠在倫敦的虛幻寄托,維係內心那點可憐的詩意。
他閉上眼,青春的胴體與二十幾年前批鬥會上父親佝僂的背影詭異地重疊。欲望與恐懼,原是同一根神經的兩端。
"曾經擁有過,這輩子已沒白活……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該學會淡泊了……色字頭上一把刀……"
就在理智與妄念廝殺、心猿意馬難縛之際,一雙帶著濕潤暖意與清香的手,從他身後悄然滑下,如封印般蒙住了他的眼睛。
***
北芳在餐廳角落找到正就著醬菜喝小米粥的宋主編,神秘兮兮地將一疊稿紙輕輕放在他麵前。
"主編,您快瞧瞧這個。"
宋主編推了推老花鏡,標題躍入眼簾:《新型企業如何"麵向"市場?——從研討會看觀念轉變的緊迫性》。他先是快速掃過,隨即閱讀的速度慢了下來,手指不自覺地在那句"市場不相信眼淚,隻認可價值"下麵劃了一道。讀到一半,他連筷子上的榨菜都忘了送進嘴裏,眼神越來越亮,指節在桌麵上輕輕叩出愉悅的節奏。
"好!一針見血!"他抬起頭,臉上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北芳,你這篇稿子馬上發回去,爭取上明天頭條!"
"主編,"北芳狡黠一笑,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聲音,"這功勞我可不敢冒領。這是若溪那丫頭,昨晚熬到半夜寫出來的。"
"林若溪?!"宋主編吃了一驚,一把抓回稿子,目光急切地掃向署名處——"辰風"。
"作者是辰風啊!你不是說林若溪嗎?"
"辰風是她的筆名。"北芳注視著他,眼裏帶著挑戰的笑意,"怎麽樣,這水平,配不配得上咱們《經濟瞭望》的招牌?"
宋主編臉上的興奮迅速被擔憂取代。他皺起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撚著稿紙:"文章是極好的……可是,一個徹底的新人,第一篇稿子就上頭條……社裏那些老同誌,怕是要說閑話啊。"
"哎呀,我的主編大人!"北芳湊得更近,聲音更輕卻更堅定,"您何必非得報告是新手寫的?誰知道'辰風'是哪路神仙?等這篇稿子引起反響,領導看著高興,再說是咱們新來的才女寫的,豈不是錦上添花?"
宋主編沉吟著,目光重新落在那力透紙背的文字上。臉上的陰霾漸漸被豁然開朗的神采驅散,他一拍大腿:"有道理!就這麽辦!北芳啊北芳,你這腦子轉得快!"他再次端詳稿子,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讚賞,"這姑娘,我沒看走眼!"
稿子第二天就見報了。
研討會下午茶歇時,帶著油墨香的《經濟瞭望》被送到會場。
宋主編立刻被幾家兄弟媒體的同行圍住了。空氣裏咖啡的焦香,瞬間混入了些許微妙的酸意。
"老宋!行啊!不聲不響藏了這麽個大殺器!"
"這'辰風'是誰啊?以前沒聽說過,這文章有銳度!給我們引見引見?"
"老宋,你這左有北芳,右有辰風,真是藏龍臥虎,讓我們怎麽活啊!"
宋主編心裏樂開了花,臉上卻繃著,隻擺擺手,模仿著領導的口吻:"哪裏哪裏,大家互相學習,共同為改革事業呐喊嘛!"他享受著這難得的恭維,仿佛年輕了十歲。
正應付著,會議主辦方的一位秘書匆匆找到他,表情嚴肅而客氣,將他請到一旁:"宋主編,打擾一下。部領導看了貴報今天這篇《新型企業如何麵向市場》的文章,非常讚賞。領導指示,想請這位'辰風'同誌,今晚為我們'企業市場改革小組'的成員們做一個專題報告,深入講講裏麵的觀點。您看……能否安排一下?"
宋主編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心裏咯噔一下。讓林若溪去給部裏領導和那麽多企業大佬做報告?!那場麵,大咖雲集,提問尖銳,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姑娘怎麽扛得住?這豈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可他嘴上不敢有絲毫猶豫,立刻滿口答應,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笑容:"沒問題!感謝領導信任!我們一定安排好,這是我們的榮幸!"
秘書一走,宋主編的後背就沁出了一層冷汗。他第一時間找到正在角落抽煙的北芳,把她拉到盆栽後麵,急聲道:"壞了壞了!部裏領導點名要'辰風'去做報告!這……這怎麽辦?要不……北芳,你江湖經驗老道,你去頂一下?"
北芳斷然拒絕,煙灰隨著她搖頭的動作簌簌落下:"主編,您可別害我!第一,那文章裏的深層見解我真不一定講得透;第二,'辰風'的風頭正勁,我怎麽能去搶?這不是明擺著穿幫嗎?紙裏包不住火,到時候更難看!您怎麽不去問問若溪本人?她能寫出這麽精湛的東西,肚子裏能沒點貨?您怎麽知道她一定不行?"
宋主編被噎得無話可說,像隻熱鍋上的螞蟻,隻好硬著頭皮去找林若溪。
找了一圈,發現她正和那位陝西來的大型礦業集團王老總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王老總滿麵紅光,說得興起,林若溪則微微側身聽著,不時點頭。宋主編不好打擾,隻好找了個不遠不近的角落坐下,隨手抓起一張報紙,卻豎起耳朵,捕捉著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
聽著聽著,他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這哪裏是普通的閑聊?這分明是一場小型訪談!林若溪巧妙地用自己的礦區背景打開話題,一句"王總,您說的這情況,跟我們神農架磷礦前些年遇到的困境簡直一模一樣",便自然而然地引導著那位見多識廣的老總打開了話匣子,說出了許多報表上看不到的真實困境和摸索出的寶貴經驗。
王老總心滿意足地離開時,還特意與林若溪交換了聯係方式,說了句"小林同誌,下次到陝西,務必來礦上指導工作",宋主編才趕緊走過去。
“若溪,你剛才這是在采訪啊?怎麽不跟我要個錄音機?”他既驚訝又有些埋怨,感覺自己這個主編差點錯過了一條活魚。
若溪抬起頭,眼神清澈,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鎮定:“也不是計劃好的采訪。就是聊天聊到了,正好我是從礦區來的,算半個內行,自然就打開了話匣子。不過,重要的東西都記在這裏了,”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腦殼。
宋主編欣慰不已,鼓勵道:“好!太好了!明天就把它寫出來!”
“不用明天,”林若溪語氣依舊平靜,“今晚就能寫出來。”
“今晚先不急這個,”宋主編這才想起正事,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部裏邀請做報告的事說了,語氣充滿了保護欲,“……你看,這事兒來得突然。場麵不小,都是專家領導。你千萬別勉強!要是不行,我豁出這張老臉,想辦法幫你推了!”
他緊緊盯著她的臉,在捕捉任何一絲猶豫或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