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拘留所,走廊頂燈投下慘白的光,將金屬門框的陰影拉得陰森怪異。四周寂靜,隻有監控室偶爾傳來幾聲壓抑的交談,像是從另一空間飄來的回音。
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死寂。
一名麵帶倦容的中年警官,領著一位約莫五十歲的華裔男子走來。後者雖穿著警服,身上卻帶著文職人員的溫和氣質,像個鄰家長輩。
"彼得,"警官寒暄道,"這麽晚又麻煩你跑一趟。"
彼得微微一笑:"不必客氣,我們合作有十幾年了吧?"
警官扯了扯嘴角,抬下巴指向拘留所盡頭的隔間:"你看看他。是不是……挺酷?"
彼得停住腳步,目光穿過鐵欄落在顧辰身上。燈光在他僵硬的側臉上投下陰影,他雙手交疊在膝上,像個被抽走靈魂的木偶。
“你想說他長得帥,”彼得幽幽道,“還是覺得他一臉‘罪犯範兒’?”
"別考我,"警官攤手,"你知道我向來分不清亞裔的麵部表情。"
彼得忍不住輕笑:"讓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你當時跟我說——'要不是你穿著這身警服,我還以為你是逃犯。'"
"那隻是個善意的玩笑。"警官舉手作投降狀。
"好了,不逗你了。"彼得正了正神色,"我聽說這位顧先生對指控全盤接受,還拒絕聘請律師?"
"嗯,"警官歎了口氣,"他一直在點頭。太配合了,配合得讓人不安。我懷疑他根本沒聽懂我們在說什麽。"
"讓我試試吧。"
兩人走到鐵欄前。警官示意獄警打開外層牢門。
彼得向前一步,靜靜端詳了顧辰片刻。
越是細看,他心中越是泛起一絲難以名狀的憐憫——這個男人衣著整潔,五官端正,眉宇間本該透著讀書人的溫文氣質,與那些刑事犯截然不同。
他用普通話開口,聲音溫和:
"顧先生,我代表警方,再正式問您一次——您需要律師嗎?"
顧辰緩緩抬眼,目光卻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某個遙遠的虛空。良久,才用沙啞卻平靜的聲音回答:
"要律師……又有什麽意義?"
彼得輕輕皺眉。這種徹底放棄自我辯護的態度,他見過太多次,卻每次都讓他心頭一沉。
"顧先生,"他放柔語氣,"律師是免費的。他們的職責是替您發聲,保護您的權益。這對您沒有壞處。"
顧辰閉上眼,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內心掙紮。
片刻沉默後,他輕聲說:"我要一個……會說中文的。"
彼得與警官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點頭。
"好的,我們會為您安排。"
***
次日上午,童律師準時趕到看守所。
密閉的會麵室裏彌漫著過量消毒水的氣味。他風塵仆仆地坐下,將公文包往桌上一放,銳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對麵的顧辰:
"顧先生,這裏的談話受法律保護,絕對保密。我要聽實話——隻有實話能幫您。"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與能量。
"明白。"顧辰抬起眼,從對方坦蕩而銳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久違的、令人信賴的信號。
"你承認了警方的指控?"
"是。"
"在沒有翻譯、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就承認了?"
"我妻子都死了,"顧辰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還在乎這些做什麽。"
"顧先生!"童律師身體猛地前傾,手掌重重按在桌麵上,"我們雖是初次見麵,但我了解過你——你曾是個有原則的官員,在朋友間口碑不錯,更是個盡力維護家庭的好丈夫!我相信你做的事背後必有苦衷!現在告訴我,你太太回來那天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麽?"
"好丈夫"、"苦衷"這些字眼,像石子投入死水。顧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那段鮮血淋漓的記憶決堤而出:
"……若溪讓我去買護墊,還有黃瓜、豆芽。"這些日常細節此刻聽來格外刺心。"我出去了半小時。回來開門,放下東西,臥室沒人。我探頭看向浴室……"
他的聲音突然破碎,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仿佛又被拽回那個災難的午後。
"我看見……若溪蜷在浴缸裏,頭完全埋在水下,頭發散開像團水草……浴缸邊漫出一大攤水,水漬裏……混著一縷鮮紅,血絲還在慢慢洇開……"
"我衝過去把她撈起來,慌慌張張抱到床上。她的身體還是溫的,軟的……我拚命拍她的臉,做人工呼吸,按壓胸口……可是沒用!一點用都沒有!"
他眼眶通紅,雙手死死攥拳。
"我不死心,又檢查一遍,真的……一點氣息都沒有。我拿起電話要打911,王惠突然從後麵抱住我,拚命拉扯,把電話線都扯斷了!她說:'別打了!人已經死了,我先檢查過了!'"
"我問:'是你幹的?!'"他的聲音嘶啞。
"她說:'不是!我來時她已經泡在水裏了!'"
"我又問:'你不是走了嗎?怎麽進來的?'"
"她說:'去了店裏發現忘拿東西,折回來發現門並沒鎖。'"
"我有很多疑問,不過你繼續。"童律師適時插話,聲音沉穩。
"她說:'不能報警!不然我們倆都說不清!你太太死了,可你還有我!我比她忠誠,比她能幹,比她性感,我能給你生兒子!'她說了很多……很多……"顧辰痛苦地抱住頭,"我不怕自己被懷疑,那時候心已經死了。我覺得王惠可疑,但……那一瞬間,也不想她進監獄。我……"
"然後呢?"童律師緊追不舍。
"後來……我們給若溪穿好衣服,裝進了旅行箱。"顧辰的聲音已失去了溫度,"後麵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根據記錄,屍體後來又回到了家裏。這段時間你是怎麽處理的?"
"就放在家裏……"顧辰喉結滾動了一下,"三天後,開始有味了。"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原本打算等車拖出來後,找個安靜的地方,讓她入土為安。可是拖車公司遲遲不來……最後,隻能和王惠在深夜把箱子扔進了樓後那個一人高的垃圾箱,上麵蓋了些紙盒。"
"之後呢?"
"之後……"顧辰低下頭,"我和王惠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經營餐館。"
童律師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在顧辰臉上:
"現在開始,我會問你幾個關鍵問題,請你務必如實回答。王惠為什麽會有私人物品落在你家?"
"她那段時間從城裏來臨時幫工,住在餐館。偶爾……會來我家洗澡。"
"你和她發生過關係嗎?"
顧辰的臉由白變紅,良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有過。"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我……拒絕過。後來她說,如果我再不滿足她,就不幫我了。我……隻好……"
"後來呢?頻繁嗎?"
"……是。"
"你愛上她了?"
"我太太最後一次回國時,我以為她不會回來了……"顧辰的聲音帶著苦澀,"那時我開始考慮,王惠或許可以成為終身伴侶。她……表現得非常愛我,但她說不會強迫我。"
"好。下一個關鍵問題。"童律師的身體微微前傾,"王惠有你家的鑰匙嗎?"
"沒有。"
"你說出門時把門關好了。可你太太出事時,王惠卻在屋裏。這該怎麽解釋?"
"我不知道……"顧辰茫然地搖頭,眼神渙散。
童律師的語速突然放慢,每個字都像重錘般落下:
"我是否可以這樣推測:你故意給王惠留了門,為她創造了對你太太下手的機會?"
"不!不可能!"顧辰猛地抬起頭,眼眶瞬間通紅,"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若溪!如果可以,我寧願替她去死!"
"我願意相信你。"童律師的語氣稍稍緩和,"那麽,還存在另一種合理的解釋——當然,這需要我去核實。在你出門接你太太的時候,王惠表麵上在收拾東西,但實際上根本沒有離開過你家。"
他停頓了一下,注視著顧辰驟然失去血色的臉:"之後,你們夫妻之間的親昵,你們和好如初的談話,對未來的規劃……她都在暗處聽著。甚至……在看著。"
顧辰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冷意從脊椎直竄頭頂。
"我檢查過你臥室那個木質衣櫃,"童律師的聲音平靜得令人窒息,"門把手掉了,上麵有個不起眼的小洞,正好……對著你的床。"
他繼續追問:"另一個問題。你確定若溪身上沒有其他傷痕?特別是脖頸處,有沒有淤青或者指痕?"
"沒有,我仔細檢查過,真的沒有。"
"那浴缸邊的血跡,你怎麽解釋?"
"我不知道……"顧辰茫然地搖頭,"若溪讓我買護墊,可能就是來例假了。"
"王惠為什麽突然回國?"
"她說總是做噩夢,不敢再待下去了。"
"顧先生,"童律師的語氣變得格外凝重,"王惠的存在,對你的案子構成了極大的威脅。找到她,是我的責任。謝謝你今天的配合。"
短暫的沉默後,童律師說出了最殘酷的推論:"根據你的描述,若溪極可能是被人強行按入水中窒息而死。擁有作案時機、體力,以及最強烈的作案動機——因嫉生恨的,你認為,還能有誰?請注意,這不是指控,而是基於邏輯的推測。"
顧辰點點頭:"我明白……可是童律師,我不想再為了我的事去傷害任何人了……"
"揪出真凶,維護司法公正是檢方的責任,"童律師站起身,目光堅定,"而我的使命,是為你辯護。從現在起,保持沉默。任何關於本案的詢問,必須經過我。"
***
預審法庭氣氛凝重。童律師帶領的辯護團隊始終保持著冷靜的姿態,他們沒有被檢方的指控牽著鼻子走,而是精準地抓住程序上的致命漏洞。
"法官大人,"童律師從容起身,聲音清晰而有力,"檢方指控的核心依據,建立在我的當事人在完全缺乏英語溝通能力、既沒有合格翻譯也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所做的所謂'認罪'之上。"
他環視法庭,目光最終落在法官身上:"將當事人因語言障礙和對司法程序不了解而做出的'點頭'動作,簡單等同於對一級謀殺罪的'認罪',這不僅在法律邏輯上站不住腳,更嚴重違反了基本的法律程序。"
"首先,這完全不符合'明確認罪'的法律認定標準。"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其次,這充分暴露了檢方對多元文化背景的嚴重忽視。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麵對權威者的詢問,沉默或點頭往往僅僅表示'我在聽'或'我聽到了',是一種基於文化習慣的禮貌性回應,絕非對指控內容的認同。"
檢方顯然沒有預料到辯方會從這個角度發起如此淩厲的攻勢。經過激烈的法庭交鋒,指控最終不得不從一級謀殺降格為二級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