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戰爭的廝殺聲成了孩子們的搖籃曲。大澤國的天空被戰火覆蓋,滾滾煙塵如同悲傷的幕布,籠罩了那些雕梁畫棟、錦繡田園。雪貢國侵略者們的鐵騎如洪水猛獸,鐵蹄下留下無盡的廢墟。
逃離戰火的店水戲班的藝人與其他流離失所的人們一同,蹣跚地穿越崎嶇的山路,泥濘的森林和草原。慌亂而拖遝的人群跟著幾近散架的馬車,任憑那些戲班的道具在車內顛簸不止。
戲班流落至邊境的小鎮,暫歇於一座破敗的古廟中。小廟在風中搖曳,仿佛隨時都可能坍塌。牆壁上的裂痕如同蛛網般密布,陰冷的北風穿牆而入,攪動著那些褪色的經幡。
廟堂內的火堆發出微弱的光亮,火苗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圍坐在火堆周圍的藝人們,臉上寫滿了憂慮和疲憊。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步履蹣跚的衛姑緊抱著歲把的孩子,也來到這座破廟裏尋找庇護。她麵容清秀,即使是破舊的衣衫、低垂的鬥笠也難掩她的天生麗質。
戲班的老板,一個臉頰深陷、眼神如鷹的小個老頭,在暗淡的燭光下打量著手足無措的她,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他熱情地邁步上前,滿臉殷勤,為衛姑和小孩整理了一個幹燥的角落。
不久後,老板便迎娶了衛姑為妻。戲班的藝人們紛紛為衛姑惋惜,暗地裏議論著:“像她這樣出塵的仙姿,怎會屈身嫁給那老頭兒?” 衛姑始終神色淡然,任他們議論,她從未提起自己和孩子的過去,隻簡單地稱自己是孩子的姑姑,而那孩子名叫八妹。
衛姑帶了些散碎的銀子,不時拿出來接濟戲班的運作。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衛姑的錢袋漸漸癟了下去,而丈夫臉上的笑容也逐漸冷淡,那股初時的溫情,似乎隨著錢財一起消失了。
八妹剛兩歲多,仍稚嫩不諳世事,老板就開始盯上了她,硬是讓她跟著戲班學唱戲,言辭嚴厲地說:“戲班可不養閑人!” 衛姑聽聞,怒不可遏,反駁道:“她才那麽小,又生來體弱,怎麽能受得了這些?” 老板卻冷哼一聲,擺出一副“為她好”的姿態:“小小年紀學得一技之長,日後才不至於餓肚子。”
衛姑無言以對,麵對老板冷酷的臉色,她隻能選擇妥協。從此,八妹每日跟著師兄師姐們學藝,而衛姑也不得不拿起畫筆,細心描繪戲劇麵譜,靠微薄的收入貼補生計。畫筆在她手中遊走,描繪出的每一張麵譜似乎都帶著她的心事,宛如她心底從未說出的秘密。
如今七歲的八妹已是個眉目清秀、機靈懂事的小藝人。她的每個翻身都能令人叫絕,每個眼神都能勾人心魄。她最拿手的便是“豬八戒背媳婦”,那是她與師兄鐵柱共同織就的童話。她扮的小媳婦柔情似水,而鐵柱則用他笨拙的身軀,扮演一個既滑稽又讓人愛憐的豬八戒。台下的觀眾常被他們引得如癡如醉,哈哈大笑。而八妹,也深愛這個角色。她卻不知,這背後,每一笑都是衛姑心頭的痛。
除了衛姑,八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親人,沒有父母,沒有哥弟姐妹。她的世界就是四方的舞台和變幻的角色。她隨戲班走南闖北,許多人認識那個才藝出眾、戴著麵具的“八妹”,為她的扮相和表演鼓掌叫好,卻很少有人得見她真正的容顏——那張被麵具深藏的稚嫩的小臉。
正月十五,戲班子熱鬧非凡,鞭炮聲、歡呼聲交織成一片。觀眾們已將戲台圍得水泄不通,等著瞧那出最受歡迎的“豬八戒背媳婦”。鑼鼓響起,鐵柱笨拙地上場,他扮豬八戒搖搖晃晃地走著,身形比平日更加蹣跚,仿佛每一步都吃力非常。八妹扮成嬌俏的媳婦,戴著一張精致的麵具,遮去了臉上的表情,隻露出一雙生動的眼睛。她亮開嗓子,歌聲在喧鬧的空氣中像一縷清泉,絲絲入耳,帶著些許調皮:
蒼山頂上是家鄉,
哥背山妹回娘家。
山路盤旋九千九,
妹有情歌一千萬。
路上虎狼多又多,
阿哥切莫腿篩糠。
若遇強人來打劫,
妹教哥呀露獠牙。
林中妖怪喚阿哥,
不是山妹頭莫回。
小心竹藤纏住腳,
摔了山妹找不著。
唱罷,八妹悄聲拍了拍鐵柱的肩膀,輕輕地說:“好好走,別晃了。” 然而鐵柱的步伐愈發沉重,拖遝得無法跟上鑼鼓的節奏。就在他側身轉步的一刹那,他的手臂忽然微微一顫,支撐她的力量瞬間鬆散。八妹感到一陣失重,腳下空空,整個人在猝不及防中向舞台重重摔下。鐵柱也隨即失去了平衡,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轟然倒在舞台一側。
台下原本的歡笑聲戛然而止,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緊接著,觀眾們開始紛紛不滿地議論,有的甚至高聲斥責,氣氛一時間變得緊張起來。
鐵柱被幾位同伴急忙扶起,送往後台,而八妹自行爬起,摘下小媳婦的麵罩扔在一旁,站在原地委屈地流淚。
一位穿著綢緞長袍、手持鵝毛扇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到台邊,凝視八妹良久,低聲自語:“多麽令人憐惜的孩子,快別哭了。” 他輕步上台,拾起地上的麵罩,遞還給八妹。
此時,戲班的老板走上台來,不停地向觀眾道歉:“各位尊敬的大爺、大姐,請多多包涵,都因那孩子身體不適!下次我們會加演幾曲戲,以表歉意。”
人群漸漸散去,那位穿綢緞的男子走近老板,語氣溫和地打招呼:“班主,我名叫王五,人稱王五爺。能否借一步說話?”
老板打量著眼前這位看似富貴的男子,連忙點頭應允:“五爺,請到一旁的涼亭中小坐。”
在亭中坐定後,王五問道:“剛才哭的小姑娘,是你的什麽人?”
老板緩緩答道:“她是我婆娘帶來的孩子。”
王五點頭:“那便是你的繼女了?”
“不全是,她其實是她的一個親戚的孩子。”
王五聽後,直接切入正題:“那麽,你願意將這孩子讓給我嗎?”
“五爺,這是為何?” 老板聽到這話微微一愣。
王五微笑著,神色從容:“家母正在閉關修行,需要一個合適的伴童。孩子不需做雜事,隻需陪伴老人家,驅驅小鬼,消消寂寞。”
老板心動,卻想知道王五願意給予何種好處,回答道:“這娃娃雖不是我親閨女,也是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她聰明乖巧,可是我和婆娘的心頭肉。”
“我正是看中她的聰明伶俐,定能讓家母喜歡。隻要老人家高興,我自然不會讓你吃虧。” 王五說著,抓住老板的手,遞上一個數字。
這數字令老板心動,但他淡定地抽回手說:“我得考慮一下,畢竟她也是戲班的小台柱,還有我婆娘必是舍不得。”
王五出了一個更高的數字,是先前的兩倍。
老板笑了,心想有了這筆交易,自己可以娶一房更年輕的婆娘。
“明日我帶禮來,如何?” 王五問道。
“好是好,允我回去和婆娘商量一下。”
王五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老板手中:“這是為了補償你今天的損失。那些觀眾,不懂得寬容孩子的一點小錯。”
王五離去後,老板返回後台。八妹一見他,本能地緊抓大師兄的袖子,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擔心受到懲罰。但出乎她意料,老板今日並未露出慣有的嚴厲,而是和顏說色地走近八妹,拉住她的小手,用手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輕輕抱起她,愉快地說:“八妹,今天就不用再排練了。走,我們去找你姑姑吧。”
八妹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小心翼翼地依偎在老板的懷裏,雖不明白這預示著什麽,但至少在這一刻,她能暫時忘卻擔憂,享受這難得的溫暖。
衛姑在後院的陽光下,細心地收拾著那些風幹的麵具。她將它們一個個從柴杆上取下,輕輕地放進竹筐。這些麵具色彩斑斕,有的猙獰可怖,有的美豔絕倫。
她注意到一張豬八戒的花臉譜掛在柴架上,似在朝她笑。她拿起那麵具,輕輕地貼在自己的臉上,感受著它的溫暖。透過麵具的小眼孔,她望向梨樹的枝頭,似見豬八戒本人在那裏愉快地搖著大耳。
“豬大哥,你現在身在何方,過得可好?” 她輕聲低語,聲音中帶著一絲歉意和無奈,“你得原諒我借你的名聲賺點小錢。”
這些麵具不僅僅是裝飾,它們是衛姑生活的一部分,每個角色都陪伴她度過了無數的日日夜夜。“看在鄉裏鄉親的份上,你得擔待點呢。” 衛姑相信這些麵具能夠聽見她的心聲,仿佛她與這些虛擬的角色達成了一種默契——它們靜靜地聆聽,守護著她那顆不願屈服的心。
她正沉浸在這思緒中,忽然聽到八妹的聲音:“姑姑,你也喜歡豬八戒的樣子!” 衛姑的目光循著聲音,見到丈夫抱著八妹走來。她以為自己看錯了,移開麵具,發現依然如此。她從未見過丈夫如此親近八妹,心中不禁疑惑,忙上前接過八妹,問道:“你在打什麽壞主意?”
丈夫瞪了她一眼:“你這個黃臉婆,我有好事跟你講。” 衛姑放下八妹,讓她去前院玩。
她雙手捂住臉頰向耳後推去,試圖擠走一臉的蒼白。自從年前得了咳嗽的毛病,她原本清秀的臉漸漸失去了光澤,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她問丈夫:“說吧,你是不是要娶二房了?”
“娶二房我需要和你商量嗎?我是跟你說八妹的事。” 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身邊的小木桌上,“你要是答應我給八妹的安排,這銀子就是你的。事後還有!”
“銀子哪來的?你賣她?” 衛姑心中一驚,臉色忽然泛紅,接著一陣急促的咳嗽。
“怎麽是賣!她有福氣,我給她找了個富家收養她。” 丈夫解釋。
衛姑叫丈夫說個明白,兩人隨即爭吵起來。鐵柱和八妹聽到他們在鬧,悄悄地來到牆根腳,想知道究竟。
他們聽到衛姑姑的話:“這孩子命苦,我是她唯一的依靠,你怎能把她賣了?要是你不打消這個念頭,我帶八妹明天就離開。”
丈夫卻回她:“你可以走,八妹留下,我養了她這麽多年。” 八妹聽著“哇”地哭了,衝到衛姑的懷裏,喊道:“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和姑姑在一起!”
衛姑看丈夫鐵了心,不再與他爭吵,抱著八妹進了屋。
夜晚,老板喊來鐵柱,懶懶地把腳擱在他麵前,“去打洗腳水,給我搓搓。” 鐵柱一聲不吭地端來熱水,挽起袖子,開始搓揉那雙布滿老繭的腳,粗糙的腳趾在他手裏動來動去,讓他心裏一陣厭惡。他咬著牙,心中暗罵:要是能把這腳趾一根根扳下來,真想直接扔出去喂狗!
洗完腳,老板悠閑地踢踢髒鞋,“拿出去洗幹淨,明早送回來,我好穿著出去收錢賣娃。”
鐵柱抱起那雙破鞋,心裏堵得慌,走到水盆邊,一邊刷著鞋子,心裏一邊在恍惚地想著:“要是我有豬八戒那飛天的本事,早就帶著八妹飛遠了,逃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歎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骨節分明的雙手,知道這些不過是癡心妄想——他既不會飛,也沒老板那樣的力氣,甚至連抗爭的勇氣都欠缺。他不敢再想下去,沒有了八妹,戲班子還有什麽意思?他心裏已經感到空落落的。
八妹的哭泣聲逐漸融入夜的寂靜中,小小的身體在淚水的侵潤下微微顫抖,隨後她在一個疲倦的歎息裏進入了夢鄉。衛姑的手指輕輕撫過八妹的麵頰,那裏還殘留著斑斑淚痕。小屋中,僅有的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默默守護著這一方寧靜。外麵的風吹過屋簷,發出“唰唰”的聲音,仿佛在竊竊低吟。
衛姑坐在床沿,輕拍著八妹,暗下決心,不管付出什麽代價,也要守護好她。夜半時分,她依然沒有想出對策。這時,一隻毒蠍從牆縫裏爬出來,與一隻蜘蛛糾纏在一起。衛姑忘了毒蠍的可怕,伸手按住了它。
它在她的指間掙紮,頭上的硬夾子磨得嘰嘰響,尾巴上的毒針在探來探去。她左思右猜,它是公的還是母的?如是公的,毒性將不至死;如是母的,恰又在發情,那會不會要了人的命?她不想要他的命,隻想讓他在床上呆上十天半月!“唉,我還有別的辦法嗎?” 她終於下了狠心,摸進隔壁的房間,趁黑將毒蠍扔進了丈夫的蚊帳裏。她回到八妹的床邊,跪在地上求上蒼原諒,誠惶誠恐地等那一聲慘叫。
天色已微微發亮,丈夫的房間裏依舊寂靜無聲。鐵柱在屋外輕輕敲門,衛姑將他放進屋。他進了老板的房間,將整潔的鞋子放在床前,輕呼道:“師傅,早點已經備好了,起床吧。”
師傅沒有回應,他又喚了一聲,依舊沒有動靜。衛姑急忙趕進房間,撩開蚊帳,發現床鋪空空。她摸了摸床,冰冷一片。正當他們愣神之際,前院傳來哭聲,有人呼喚衛姑的名字。她疾步奔進院子裏,夥計們拉著她來到外麵的戲台。
眼前的場景讓她僵住。丈夫仰麵倒在地板上,身上血跡斑斑,麵色蒼白如紙,嘴微微張著,氣息微弱。人們圍過來,低聲議論,說老板昨晚帶著一錠銀子去了鎮上,正巧碰上雪貢國的官兵,銀子被搶,還中了刀槍,險些當場丟命。
衛姑默默摘下耳墜,遞給夥計:“拿去典當了,請個會治刀傷的郎中。” 接著,她指揮著其他人將丈夫抬往後屋。
鐵柱跟隨她到後院,輕輕敲醒了八妹,將她帶到隔壁房間,讓她暫時回避。衛姑則先回到丈夫的房間,把床上的蚊帳收攏,小心掛到床頂上,又用力抖被褥,灰塵和小羽毛滿屋飛揚,甚至連房梁上早已風幹的死雀都被震落。她四下察看,確定那隻毒蠍已不在,才讓人將丈夫抬進來,安放在床上。
家貓這時圍著她的腳跳來跳去,差點絆倒她。她低頭一看,花貓在撓丈夫鞋裏的一條張嘴吐舌的青蛇。她吃驚不小,心想這竹葉青從何而來,莫不是鐵柱這個孩子幹的?他小小年紀,心硬過我一個婦人。
賣八妹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丈夫沒有死,曾經蠻橫的他,現在隻能整日沉默地坐在角落的老式椅子上,雙眼空洞地凝視著前方。
衛姑賣了自己最後的一點貼身首飾,撐起了店水戲班。盡管她的心曾被他一次又一次刺痛,但她沒有選擇拋棄他,依然時常用柔軟的手掌輕撫他的臉頰,試圖給他一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