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是個晴朗的天,那是高歌的“生日”。然而,這天是否真是他降生的日子,誰也不清楚。大鵬師傅當初定下這個日子,卻是有自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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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這一天,大鵬師傅正在天山的無極洞中修行。
他盤膝靜坐,雙目緊閉,意識沉浸在深邃的內觀之中。一切宛如一湖止水,平靜而深遠。忽然冥冥之中傳來孩童的哭聲,“哇......哇......” 那聲音來自極遠的地方,一聲高一聲低,破碎、淒厲,仿佛從世界的另一端穿越了空間,如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他的心。他想忽略它,雙手抱緊乾坤,吸長虹,守丹田,但元神還是像散了似的,被那不尋常的哭聲吸引了去。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著洞中的幽暗,心生一絲憐憫。“我莫不是與那孩子有緣,怎讓我這般不安?” 大鵬師傅揣摩,“不如去看看究竟。”
他迅疾地走到懸崖邊,腳下碰到的小石塊滑落深淵,撞擊著岩壁,回響四起。他深吸一口氣,腳尖輕點地麵,身體如箭般投入雲霧之中。
瞬間,他的雙臂變得龐大而有力,黑羽在雲霧中舒展開來,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空中清晰可聞。他化作一隻巨大的鵬鳥,尖利的喙如同黑色的劍鋒,在雲海中劃過一道幽深的痕跡。他隨旋風盤旋,用力一擊翅膀,循著孩子的哭聲飛去。
不一會兒,鵬鳥已盤旋在高老莊上空。隻見一處農家宅院火光衝天,村民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他仔細察看,認出那正是豬八戒夫婦的院落;昔日他們喜結連理,他還曾受邀共飲喜酒。孩子的啼哭聲逐漸微弱,大鵬師傅心中焦急,刻不容緩。他迅速飛至村西小河,一頭紮入水中,全身濕透後,又奮不顧身地衝進火海。
在院中水井旁,他發現了已不幸遇難的高妹子,那慘狀令人不忍直視,她的身體仍緊緊守護著井口。透過滾滾濃煙,他瞥見井內有一隻吊籃,裏麵蜷縮著一個孩子和一隻小鬆鼠,他們渾身濕透且沾滿煙塵,已無法辨認麵容。他迅速抓起吊籃,衝出火海,重返空中,此時的他已是遍體鱗傷。回首望去,高老莊已化為一片火海。
大鵬師傅回到天山,細看籃子裏的孩子,不禁吃了一驚,這娃長得人身豬麵,像極了豬八戒。
“他是豬大帥和高嬸嬸的兒子。” 小鬆鼠從籃子裏探出頭,開口對大鵬師傅說道。
“喲,你會說人話。你還知道什麽?” 大鵬師傅摸著自己臉上的傷,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是豬大帥離開才生的。要是豬大帥知道自己有兒子,他不會離開的,那我們也不會被人放火了。”
“什麽人放火?”
“沒看清。”
大鵬師傅將孩子洗幹淨,裹好後放在床上,不知道該如何照顧他。他從未養過孩子,身邊也沒有女人,但又不能不管這個孩子。在天上時,他跟隨天蓬元帥多年,有過命的交情。他正愁眉不展時,孩子嘟著嘴,向他搖著雙手。他將孩子抱起,摟在懷裏。孩子則勾住他的脖子,緊貼在他的胸口上。
他感到孩子暖暖的體溫,頭發之間散發著淡淡的乳香。他將鼻子埋在孩子的發間,親昵地揉了揉,一股憐愛之情油然而生,抱著孩子撒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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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高歌已滿八歲,怕是不會記得幼時的遭遇,隻想著如何玩得更開心。每年這個時候,師傅總是記得高歌的生日。今天,他早早完成了晨練,來到露天庭院,喊道:“高歌,你在哪呢?”
“師傅,我在收拾筆墨。” 高歌在書房裏回應。
師傅笑笑,“過來吧,上午放假。” 這句話無疑是高歌最愛聽的。
高歌像一陣風似的跑到師傅麵前,驚喜地問:“為什麽?”
師傅看到高歌手上和臉上沾有墨跡,用自己的青袖幫他輕輕擦去,然後親切地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你想要什麽好吃的?”
“師傅,今年我不要吃的。我寫字的筆墨沒了,您能下山買些嗎?” 高歌說完,眼睛瞟了一下坐在花壇裏的鬆毛,鬆毛咪咪一笑。
師傅有些疑惑:“不會吧,之前買了那麽多,你都用完了?”
“我帶您去看看。” 高歌拉著師傅的手,來到書房,把書櫃書桌翻給師傅看。
師傅終於相信了,答應在午餐後下山一趟。實際上,高歌和鬆毛已經將多餘的筆墨悄悄埋藏在果園深處,隻是為了誘使師傅下山。遵循大澤人的傳統,師傅親手做了一碗生日掛麵,遞給高歌,並囑咐道:“好好吃,師傅等你快快長大。” 同時,他叮囑站在肩膀上的鬆毛,“你得看好高歌,別讓他靠近懸崖。”
鬆毛乖巧地點點頭,用尾巴輕輕拂過師傅的臉龐。
師傅準備妥當,走向懸崖邊,環顧四周,卻皺眉問道:“師傅下山,高歌怎麽沒來送送?”
鬆毛俏皮地一笑,回應道:“他正在偷偷享受美食呢。” 說完,他蹦到地上,等待師傅出發。師傅說道:“那我也不等他了,我們回頭見。” 說罷,他輕輕一躍,那雙寬大而有力的翅膀如帆般展開。
就在那一瞬間,樹頂上的高歌突然縱身一躍,試圖跳上大鵬鳥的背,他想用這樣的方式,和師傅一起飛出去,看外麵的世界。可是,他隻觸到了一兩根尾羽,然後便墜入雲霧之中,頓時驚慌失措地大叫起來。幸運的是,師傅還未飛遠。聽到高歌那驚恐絕望的尖叫,他知道大事不妙,迅速翻身,尋著聲音俯衝下去。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準確地用強有力的爪子一把撈住了墜落的高歌,輕鬆地扔到自己的背上。
“高歌,你這娃真要嚇死人!” 師傅的聲音中既有惱怒也有擔心,“我可要把你送回去,關小屋子。”
高歌委屈地哭泣著,聲音中充滿了乞求:“不,我要跟您下去玩!我求過您一百遍,您就是不肯,為什麽?”
聽到高歌的話,師傅深深歎了口氣,怒氣似乎一下子煙消雲散。他讓高歌緊緊抓住他的背,答應這次帶他去體驗山下的世界。在飛行的途中,師傅溫和地對高歌說出了殘酷的真相:“孩子,你長得特殊,不是人人都像師傅這樣看得慣你。山下很多人見不得和他們長得不一樣的人,他們會做些愚蠢的事情。”
“他們會吃了我?” 高歌好奇又緊張地問。
“有時候,傷害你比吃了你更讓你難受。” 師傅的話語沉重,超出了高歌的理解。
不久,他們飛臨一個小鎮的郊外,看見下麵蜿蜒的河流,沿岸聚集了許多人,熙熙攘攘。師傅告訴高歌:“我們就在這裏玩玩,你快變個人臉。”
“我變好了,師傅。” 高歌自豪地說。他最擅長變臉術,一抖耳朵便換了一個麵孔,雖然他隻能在同一張人臉和豬臉之間變換。
師傅又提醒他:“就一直保持你的人臉,不要露出你的真麵目,免得惹出麻煩。記住師傅的話了嗎?”
“記住了,師傅,我們快點下去吧!” 高歌興奮地催促著,眼中閃爍著對未知冒險的期待。
“還有,答應師傅,你少說點話。”
“知道了師傅,我當自己是個啞巴。”
大鵬師傅身著淡青色粗布道袍,長發在夏日的微風中輕輕飄動。他手裏牽著活潑可愛的高歌,穿梭在河岸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旁人見了這俊俏的孩子,總是多看他一眼,羨慕這是誰家的小寶貝,穿戴那麽得體。其實,高歌穿什麽都好看,至於今日,也隻是添了一條新的白布袍,腰間束著一條黑布帶,插著一支古樸的銅笛。
高歌緊隨師傅,雙眼好奇地在熙攘的人流中跳閃。撲麵而來的人潮、叫賣聲和馬車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吱呀聲,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動。而河中遊動的花船,飄來的斷斷續續的歡笑和歌聲,又是那樣舒心,帶著一股魔力。
他的目光隨後轉向了忙碌的攤販,還有那些拉著大人衣角的孩子們。他見到一個與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用小手指著香噴噴的攤點,懇請母親的允諾。他們的笑臉讓他心中的緊張感頓時消散,也讓他感受到自己成了這熱鬧場景的一份子。
跟著師傅繼續前行,高歌開始像其他孩子一樣打起吃的主意。路過一個攤點時,他停住腳,仰頭望著師傅。
“好好。” 師傅要了一個肉包子遞給他。
高歌剛把它塞進嘴裏就吞下去了,等著師傅再給一個。
師傅笑笑,隻好依了他,但提醒道:“你得留點肚子,前麵還有更好的。”
剛往前走了幾步,高歌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饒有興趣地盯著攤前的糖葫蘆。他輕輕伸出手,指尖觸碰著那串晶瑩剔透、猶如寶石的小果實。在師傅的鼓勵下,他用手指緩緩掰下一顆,放到嘴裏,冰涼的甜蜜讓他喜笑顏開。
再往前,一個熱氣騰騰的小攤吸引了他的目光。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正在忙碌著,手中的鐵鏟翻飛,一塊塊金黃的豆腐在熱鍋裏躍動,發出“嘶嘶”的聲響。高歌用雙手接住她遞來的一份,熱氣透過棕紙,溫暖了他的指尖。他小心地咬了一口,那鹹香四溢、外脆內嫩的味道讓他眼中星光閃爍。
穿行在熱鬧的集市上,高歌和師傅邊走邊品嚐著各樣小吃,他們的笑聲與周圍的喧囂融為一體。隨著人流,他們抵達了人頭攢動的城隍廟,這裏的氣氛更加熱烈,各色彩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在廟會的戲台上,八妹身著一襲紅裙,從色彩斑斕的麵具後露出晶瑩的眼眸,深情地凝視著台下的觀眾。她啟唇輕唱:“蒼山頂上是家鄉,哥背山妹回娘家......” 那甜美的嗓音,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悄然撥動了人們的心弦。高歌的眼睛緊緊跟隨著台上的表演,手中的糖葫蘆不知不覺間滑落。師傅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但他被那動人的歌聲深深吸引,一動不動。他指著八妹身邊的男孩,對師傅說:“那個男孩,長得好像我......”
師傅急忙捂住他的嘴,小聲告誡:“別亂說!那孩子是戴了麵具。”
“哦,誰做的麵具,挺像的。” 高歌看了一眼師傅,笑著回應。
“這戲有啥好看的,走,去別的地方玩。” 師傅想帶高歌離開,不想讓他看到人們以他的父母為樂。
“師傅,這戲好玩,我想往下看。” 高歌覺得這場戲與他有著莫名的親近感,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此時,師傅看見一個身著紅色披風的年輕女子在麵前閃了一下,露了一個背影,便又消失在走動的人群裏。師傅心中一陣悸動,想起一個自己動過情的女人,那背影好像她!他匆匆抱起高歌,把他放在一個石獅子的背上,告訴他:“你實在要看,師傅讓你看完這出戲,你坐在這兒別動,師傅到那邊找個人,馬上回來。”
“師傅,您去忙吧。” 高歌說道,眼睛沒離開戲台,他輕輕地跟著八妹的曲調在哼。
八妹的歌聲,如山間泉水般清澈悠揚,讓高歌陶醉不已,仿佛每個音符都已滲入內心。他渴望一睹她的真容,然而,八妹始終保持著神秘的麵罩。
八妹和鐵柱一演完,觀眾便喝起彩來,向台上扔了許多銅錢。八妹輕巧地退到幕後,鐵柱則蹲下身,收集那些撒在地上的銅錢。
高歌環顧四周,發現師傅尚未歸來,於是敏捷地從石獅子上滑下,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八妹進去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