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辰還在院子裏對著那個輪椅的零件較勁,滿地狼藉。若溪回來時,他隻從一堆螺絲和鐵架中抬起頭,隨口問了一句:“怎麽去了這麽久?”未等她回答,便又埋首其中。
林若溪不敢看他的眼睛,含糊地應了一聲,衝進了浴室。
她擰開水龍頭,讓冰冷的水衝刷著身體。然後淚水混合著熱水洶湧而出。她用毛巾拚命擦洗著皮膚,直到皮膚泛起刺痛的紅痕,仿佛想洗掉所有被人觸碰的肮髒的感覺。
晚飯時,她推說不餓,躺在了床上。母親擔心地來喊她,顧辰也走進來,摸了摸她的額頭,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擔憂地問:“是不是著涼了?不舒服?”
“可能有點……”她把臉埋進枕頭,聲音悶悶的。
母親熬了碗蓮子湯端進來。顧辰接過碗,坐在床邊,細心地將一勺吹涼了,遞到她嘴邊。
看著他溫柔關切、毫無懷疑的眼神,林若溪的心像被刀割一樣。她無法忍受,猛地別開頭,眼淚失控地滑落。
“怎麽了?到底怎麽了?”顧辰放下碗,更加憂慮。
“沒什麽……”她哽咽著,“就是沒胃口。”
顧辰憂鬱地看著她,歎了口氣:“看你狀態這麽差,原計劃去西藏的行程……就算了吧,以後再說。”
聽到這話,林若溪忽然像是被針刺了一樣,猛地坐起身:“不!我去!我可以的!”
她幾乎是跌撞著下床,走向飯桌:“我吃飯。”
顧辰想來扶她,被她輕輕推開:“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坐在飯桌旁,悶頭吃了一碗飯,味同嚼蠟。然後她對父母擠出一個笑容:“爸,媽,我和顧辰明天一早就走,按計劃去西藏看看。”
母親驚訝道:“身體不舒服,就不能多休息兩天再走?”
“不了,”林若溪搖搖頭,努力讓語氣輕鬆,“好像喝了媽熬的蓮子湯,感覺好多了。我們票都看好了。”
母親將信將疑:“那……吃了飯就回床上躺著,好好睡一覺。”
晚上,躺在床上,顧辰在她枕邊輕輕嗅了嗅,愛撫著她的頭發,低聲問:“感覺好些了嗎?”
“嗯……”她含糊地應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繃緊。
他輕輕翻身上來,手臂環住她。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她的瞬間,林若溪猛地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怎麽了?”顧辰停下動作,困惑地問。
“對……對不起……”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找了個最蹩腳的借口,“我……我怕是來那個了……例假……”
顧辰沉默了幾秒,然後理解地笑了笑,體貼地給她掖好被子:“那我需要規規矩矩的,對吧?沒事。”
他的體貼像一把鈍刀,反複割鋸著她的心。
“對不起……”她再次道歉,猛地將頭扭向另一邊,委屈、恐懼、羞愧和憤怒交織在一起,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浸濕了枕頭。
“幹嘛呢?”顧辰聽到她壓抑的抽泣聲,輕輕扳過她的肩膀,“別哭了,嗯?讓爸媽聽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了。我真懂,沒事的。”
可他越是這樣說,她哭得越是厲害。黑暗裏,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覺得整個世界都一片灰暗。
***
一路風塵。從神農架的層巒疊嶂中掙脫,長途汽車顛簸著將他們送往宜昌,又從武漢的機場將他們拋向雲端,最終在拉薩換乘吉普,甚至一度依賴馱物的馬匹,他們橫跨了半個中國,像進行一次虔誠的朝聖。
所有的奔波,隻為了一個目標——在十月一號,顧辰生日這一天,抵達他生命的起點。那個地方,在地圖上尋不到蹤影,隻存在於父親1960年那本泛黃的勘探筆記裏,一個冰冷的代號:“601礦區”。這是他生命的原點,也是他心中被遺棄的荒原。
車輪碾過無盡的天路。窗外,是望不到頭的、土黃色的荒原,巨大的雲影緩慢地掠過地表,如同神祇漫不經心的腳步。遠方的雪峰連綿寂靜,閃爍著亙古不變的寒光。這裏的天空如此之低,又如此之闊,仿佛能吞噬人世間一切紛擾與悲喜。
林若溪靠在車窗上,怔怔地望著這片極致的蒼茫。幾天前那場驚心動魄的噩夢,在那間肮髒宿舍裏感受到的恐懼、惡心與絕望,在這片宏大無言的天地麵前,似乎被奇異地壓縮、稀釋了。它並未消失,隻是從一場灼燒肺腑的山火,變成了一塊沉在心底、冰冷堅硬的黑色石頭。
一種奇怪的疲倦包裹了她,不是想睡,而是某種情緒的枯竭。她不再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麽,將自己封閉在一個無形的殼裏,唯有當顧辰無意間觸碰時,那堅硬的殼才會裂開縫隙,露出底下鮮活的、顫栗的傷口。她也不再急於設想未來,隻是放空自己,任由這荒原的寂靜緩緩注入體內,暫時壓下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驚惶。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顧辰的手一直輕輕握著她的手,他的拇指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她的虎口。
傍晚時分,他們終於踏上了西藏阿裏的土地,來到了獅泉河鎮。寒風凜冽,空氣稀薄而清冽。他們住進了一家由藏人經營、條件簡陋卻充滿暖意的招待所。
顧辰站在院子裏,望著遠處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巍峨雪山,山巔的積雪閃爍著冰冷而永恒的光芒。他沉默良久,輕聲對身邊的林若溪說:“明天,我們去‘601’。”
***
晚飯時分,他們從老板那裏要了一壺滾燙的酥油茶,端著簡單的餐食,在招待所公共區域的火爐邊坐下。爐火劈啪作響,驅散著高原夜晚的寒意。
這時,一個微微駝背的藏族老漢端著碗走了過來,很自然地在火堆另一側坐下。他有一雙異常黑亮的眼睛,像深山裏被風雪磨礪了千百年的石頭,沉澱著歲月和智慧。他好奇地打量著這對顯然來自遠方的漢族男女,默默地吃著東西。
聽到他們用漢語商量著明天如何去“601礦區”,老漢抬起頭,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語好奇地問:“你們……是要去601礦區的?”
顧辰抬起頭,眼神銳利起來:“你知道那裏?”
老漢笑了笑,深刻的皺紋裏仿佛藏著無盡的風霜故事:“我剛從那邊下來。我叫紮西頓珠。”
顧辰的呼吸幾乎停了一拍,身體不自覺地前傾:“紮西大叔!我們正想明天去那裏。該怎麽走?有車嗎?”
紮西頓珠搖搖頭,語氣篤定:“明天?明天什麽車也走不了。有一場大的暴風雪正在來的路上。看這晚霞,”他指了指窗外絢爛得有些詭異的天空,“在我們這裏,‘晚霞行千裏’是反著來的。這麽好看的晚霞,就是說,天氣馬上要變臉了。這路,至少得封半個月。”
林若溪憂心忡忡地看向顧辰:“辰哥,怎麽辦?”
巨大的失望瞬間淹沒了顧辰,他肩膀垮了下來,聲音低沉:“隻能……放棄了。”
紮西頓珠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渾濁的黑眼睛裏閃過一絲探究:“小夥子,你為什麽這麽在意那個早就廢棄了的601礦區?有什麽事,不一定非要親自去那裏。我在那一帶活了一輩子,也許能幫上你。”
顧辰歎了口氣,搖搖頭:“謝謝您,大叔。沒什麽具體的事,就是一個……心願。我,是在那兒出生的。”
紮西頓珠臉上的皺紋猛地聚攏了一下,他仔細地、重新打量起顧辰,眼神變得異常專注,遲疑地開口:“你……你是不是叫……辰辰?你爸爸,姓顧?你媽媽,姓程?”
顧辰瞬間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電流擊中:“您……您怎麽會知道?!您會看相?”
紮西頓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洪亮而滄桑:“是呢,我有神鷹的眼睛!”笑過之後,他的表情變得複雜而深沉,“孩子,你父母……是當年勘探隊的。我知道的事情,可能比你想的要多。”
爐火劈啪作響,酥油茶濃鬱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
若溪親切地說:“大叔,快講給我們聽聽。”
紮西頓珠的聲音變得低沉而緩慢,仿佛穿越了二十多年的風雪,將一段塵封的往事娓娓道來:
“1960年,是我給勘探隊當向導,帶著他們找到那個礦的。我帶著他們翻過三座大雪山,穿過那個風吼得像鬼哭一樣的‘鬼哭穀’,才在噶爾藏布江上遊的一個山坳裏,發現了那片礦脈——銀白色的石頭,在太陽底下,亮得像星星碎在了地上。”
“你父親,我們都叫他顧工,是小組長,話不多,眼神像鷹一樣銳利。你母親,程工,是隊裏的礦藏分析員,也是唯一的女同誌。那時候,她肚子裏已經有了你,月份已經很大了。”
“勘探工作艱苦啊。你父親蹲下去,摸著那些岩石,說:‘這就是國家要找的東西。我們得繼續往前,看看儲量到底有多大。’大家都轉頭看你母親。她背著儀器,臉色蒼白,卻隻說了一句:‘我能走。’”
“到了十月,風像刀子一樣。程工開始發作了,要生了!我趕緊把他們帶到最近的熱索村。一位好心的老阿媽收留了她。”
“那晚上,天黑得像鍋底,隻有雪在牆角反著光。半夜裏,你出生了。哭聲細細的,像一隻剛落地的小羊羔。老阿媽把你抱到火盆邊,用指頭蘸了點酥油抹在你嘴裏,說:‘這孩子,是硬命。’你父親在院子裏轉來轉去,手抖得連煙都點不著。”
“後來,勘探隊在礦區一住就是三年。你就留在村裏,由老阿媽照看。程工每隔一兩個月,無論如何都要回來一趟。風雪再大也攔不住她,就為了能抱你一會兒,親親你。她常常把自己那份口糧省下來,塞給老阿媽。你父親看著冷硬,可每次見到你,眼睛都是紅的。他們不是不愛你,是不敢帶你進礦區啊——那裏塌方、雪崩、野狼,大人都常常是死裏逃生。”
“可有空了,她一定回村裏。你有一次發高燒,燒得說胡話,她背著你,在雪地裏走了一整夜,趕到兵站找軍醫。汗水把她的棉襖都濕透了,臉白得像雪,可她硬是沒叫一聲苦。”
“在你三歲那年,隊裏一位老工人要回北京匯報工作。程工……她是狠下了心,把你托付給他:‘把孩子送到陝西,交給他爺爺奶奶。那邊……能吃飽飯,有人能好好照顧他。’”
“那天,她抱著你,在院子裏哭得嗓子都啞了。你什麽也不懂,抓著她的頭發,也跟著哭。她怕是再看你一眼就舍不得了,猛地把你塞到老工人懷裏,轉身就走……腳步快得像逃一樣。我隻聽見她留下一句話:‘等礦落實了,國家接管了,我一定去接他……’”
“可她後來……沒能回去。隊伍直接調去了南方的新礦區。我也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火爐裏“劈啪”爆響一聲,一塊炭火迸出耀眼的火星。
屋子裏陷入一片漫長的寂靜,隻剩下窗外愈來愈緊的風聲,像嗚咽,又像歎息。
紮西頓珠看著顧辰那張在火光映照下劇烈變幻的臉,深深地歎了口氣:
“辰辰,你心裏……一定恨過他們吧?可在我這個老頭子眼裏,那不是遺棄,是托付啊。他們是把你放在能活下去、能平安長大的地方,而把他們自己,放在了那片九死一生的荒山礦野裏。”
顧辰的手指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茶碗裏的水麵被震出細密的漣漪。他死死盯著跳躍的火焰,仿佛在那火光中看到了二十八年來的誤解與孤寂築起的高牆,正寸寸龜裂、崩塌。眼眶迅速紅了,水光在眼底劇烈地晃動,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林若溪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他冰涼的手背上,無聲地傳遞著支撐。
他猛地低下頭,用雙手死死蒙住臉,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聳動。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了二十八年、幾乎是從靈魂最深處擠出來的低啞聲:
“媽……”
這一聲,輕得像歎息,卻重得仿佛穿越了二十八年的風雪與時光,沉重地落在這溫暖的火爐邊,也狠狠地砸在了他自己終於被撬開一絲縫隙的心牆上。
林若溪的眼眶也瞬間紅了,她握緊他的手,聲音輕柔卻堅定:“辰哥,你不是要來尋根嗎?也許……媽在哪裏,根在哪裏。我們去西安看看媽媽和爸爸。”
屋外,風聲愈發淒厲,大片大片的雪花,終於紛紛揚揚地落下,很快便將整個獅泉河鎮,裹進了一個白茫茫的、與世隔絕的寂靜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