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個多星期,悉尼的天氣時陰時雨,雖說已是初夏,還是覺得頗有點涼意。
終於迎來了首個房屋開放日。早上,我和Lisa提前半小時來到林女士的家。我們先在鄰近的幾個主要街口插上房屋開放的小指示牌,上麵標有售買房屋的地址,開放參觀的時間,聯係電話等。安排好這些瑣事,我們又來到林女士家的前院,在木柵欄上插上幾麵迎風招展的廣告旗,掛上幾隻彩色氣球,營造出熱鬧歡快的氛圍,然後我們又把前院的小柵欄門打開,準備開張迎客。
這時恰好碰上林女士準備外出,一番寒喧之後,我告訴她,說:"今天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已安排妥當,你盡可以放心外出,有事我會電話聯係你。"
林女士連忙道謝,說:"今天讓你們費心了,謝謝!"
"這沒什麽。等開放參觀結束之後,我們會盡快作個市場評估小結,讓你過目。"
林女士向我們又一次道了謝之後,便開車離去。
Lisa徑直走進了飯廳,她從手提袋裏拿幾十份售房宣傳冊和售房合同,把它們分成了二摞,整齊擺在餐台上。我負責檢查每一個房間,盡量做到萬無一失。當我來到了客廳的時候,驚奇發現林女士在原有的窗簾上,又加了一層夢幻簾,增加了遮光性和透視感。小書桌桌麵上的幾隻相架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二盆蝴蝶蘭,形如蝴蝶的白色、紅色的花朵散發著一種靈動的美。沙發中間又放置一張圖案漂亮的羊毛新地毯,小小的改動,頓時讓整個房間的色彩豐富了起來,看來林女士還是采納了我們的部分建議。房間裏添上自己欣賞的元素,我忍不住會心笑了笑。
我把手頭的事安排停當之後,便長長舒了一口氣。今天的事情還算辦得順利,就是這天氣有點讓人沮喪,我望了望窗外,天空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風也一陣緊似一陣,我們平時最怕的就是碰上這種天公不做美的天氣,尤其第一次房屋開放日。現在離開放時間還差五分鍾。我把房門打開,準備迎接第一批客人。
不多時,眼前的情景完全打消了我剛才的擔憂。今天來看房的人真多,川流不息,絡繹不絕,這些人中有老客戶,也有新客人;有街坊鄰居的,也有從其他地方來的;有中年夫婦,也有些年輕情侶,當然其中少不了我們華人的身影。應付這麽多的看房的人,我和Lisa從開門迎客那刻開始,就沒停過,最忙的時候,恨不得多生出幾張嘴,幾雙手。
半小時的開放時間一眨眼過去了一大半,此時,房間裏的客人還剩下稀稀拉拉十多個人,我趁這段空閑時間,匆匆查看了顧客登記列表,表中已經有一長串客人的名單。今天Lisa主要負責來客的登記,我來解答客戶提出的詢問,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提問,有的人隻是看了個大概,便匆忙離去;有的人會花上好幾分鍾問這問那,跟我進一步打聽售房的細節;有的人覺得房子比較合乎自己的心意,便會索要一份售房合同;更有的試探性的出個價,估摸一下我們對價格的反應,通常我們會把後二者視為潛在的買家,而多加關照。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宣傳廣告送出有三十多份,購房合同也有五份之多,市場反應這麽熱烈岀乎我的意料,看來林女士的這棟別墅順利出售應該不成問題。
在這麽多客人中,有一位女士引起我的好奇。她是個華人,隻身一人前來看房。像她孤身一人來看房的並不多見,再加上她的相貌和穿著打扮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這就更加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剛才查看客戶登記表時,得知她叫Mary Cheng,年齡看上去有五十歲。她身材高挑,紮著馬尾辮,皮膚白淨,一雙玲瓏大眼睛美麗動人,高高的鼻梁,薄薄的紅唇緊抿著,一身休閑打扮,顯得落落大方,美麗中有幾分朝氣,優雅裏又帶著幾分高冷。直覺告訴我,她看上去的年齡要比實際年齡小。
Mary來這裏,似乎與其它的看房客不同,她來的早,在房間裏呆的時間久,而且隻對某些房間,某些區域感興趣,對樓上新加蓋的房間,她壓根就不感興趣。她的與眾不同更加激起我的好奇,或許這是一種職業上的習慣。此時她正在書房欣賞牆上的一幅畫,她這副神情專注的模樣,你隻有置身於畫廊才能看到。
房屋開放參觀已近尾聲,此時屋內顯得有些空蕩蕩的,我接待完一對夫婦的詢問之後,發現Mary還呆在那間書房裏,她正站在窗前,雙手抱胸,隔著玻璃窗對著後院出神,猶如一座石雕像。真是奇怪,她對著後院看什麽?我便好奇的朝著書房走了過去。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踱到她的身邊,開始同她搭訕起來。"你好,要不要一份小冊子?"我一邊說,一邊把一份宣傳冊遞給她,
Mary像是從沉思中驚醒,本能的接過小冊子,說了聲,謝謝!
"這棟房子五十年來第一次推向市場,你需不需要我跟詳細介紹一下。"通常我們把幾十年才交易一次的房產作為一個大賣點,來向客戶推銷。
"不需要!謝謝!"
Mary生硬的口氣讓我覺得不舒服,可能她不願意被人打攪。但現在離關門謝客隻差五分鍾,到時候她就是不想走,我也得攆她走。
看到她那不想多說的樣子,我還是打算繼續跟她套近乎,幹我們這一行的臉皮要厚,嘴皮要溜,心胸還得要足夠的大,最好要有"宰相肚裏能撐船"的氣量。我靜靜的站在Mary的身旁沒動,目光也跟著她落在了後院。後院不大,三麵都是新修的木圍欄,圍欄邊種了許多的花花草草,高低不一,錯落有致。後院的左邊有一間放置工具的小木屋,雨槽正滴答滴答往下滴著水珠。右手邊有一大塊草坪,院子的中央也有一棵藍花楹,這棵樹要比前院的那棵更高,更大,樹技上掛滿了一串串的雨珠。細雨綿綿,花落紛紛,像是淒美的傾訴著風雨的無情。
"清理這一院子的落花也夠忙上幾個小時,我可不喜歡。"我開始沒話找話的說,見她沒反應,又接著說:"但也不盡然,聽說房東太太就很喜歡,理由似乎很特別,隻是因為她來澳洲時正好趕上這個季節。"
這句有口無心的話終於讓Mary開口了,她說"那個年代,很多人都是這個季節來的,沒啥好稀奇的。"
"哪個年代?你怎麽這麽了解房東太太。"
她聽了一言不發,還不露聲色的撇了我一眼。然後目光又落在了後院。
"這後院真美!可惜雨下的不是時候。"我停頓了一會,見她仍然沒有反應,於是接著又說:"陰雨連綿,蕭瑟殘景,有點像我們江南杏花雨的季節。"
"你覺得雨下的不是時候,但下雨自有它的道理。人往往隻求知於事物的表象,對其背後的寓意即不去想,也不願意想。"
"可我們所看到的卻是風雨無情,落花有意。"我覺得最後一句用的牽強,正想再補充說一句
"噢,落花有啥意?說來聽聽。"還沒等我往下說,她便打斷了我的話頭。
Mary完全擺岀的是一副不依不撓的樣子,我看不出剛才有什麽話能惹她生氣,但我轉念又一想,她說的也有些道理,落花有啥意呢?生命又有啥意義呢?
我感到Mary的話明顯多了起來,從剛才的一二句,到現在的四五句;從愛搭不理,到現在主動提問,這是一大進步,唯有談話總是話不投機,我發現她說話時帶著明顯的敵意。
一陣沉默,屋內突然變得十分的安靜,外麵的風雨聲也清晰可聞了起來。過一會,她見我沒開口,接著又開口說道:"花開花謝,分分離離,這既是花的歸宿,也是人的宿命,世間萬物無不如此。"
她的喃喃自語,讓我有點接不上話茬,女人的心思本來就難以捉摸,她的話更是叫人弄不懂,又是"歸宿",又是"宿命",最後還來上一句"世間萬物",這種帶哲學意味的談話真讓人受不了。但我還是情不自禁開口說:"其實,平靜的歸宿也是一種美,何必如此的轟轟烈烈。生寄死歸,淡雅清新遠勝於絢麗多彩。"
"這是你對歸宿的理解,可能有的人本身就夠平淡無奇的,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視為波瀾不驚的平常。"
"好一個‘波瀾不驚’,恐怕首先你得詮釋何為‘平常’,標杆升得太高,平常也就變成了不平常。"我也針鋒相對地回敬了她。通常我都是個謙謙君子,尤其是對女同胞們,但狗急了也會跳牆,不失風度的回擊是我語言工具箱裏最後一個工具,一般不會輕易動用。
"標杆?真有意思,你說的是啥‘標杆’?是不是……"
看到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知道她把後半句話硬生生給吞了回去,雖說她嘴下留情,但我並沒有任何感激之意。實實在在碰了幾個釘子,心裏總歸覺得不舒服。通常女性在陌生人麵前總顯得和顏悅色,溫婉賢淑遠勝於年輕美貌,中年女性尤為如此,她們的年輕美麗雖已敗給了歲月,但在流逝的歲月中,她們又得到上天另一種形式的饋贈,溫柔閑淑,優雅知性。而站在我眼前的Mary有點一反常態,至少在情緒方麵是如此。
算了,這種唇槍舌劍的你來我往,實在需要降降溫,再這樣說下去,其結果恐怕並不是我所樂意見到的。我想了一下,決定先改換一下話題,然後找個機會脫身,這樣顯得自然大方。
想到這裏,我說"其實你剛才看的那幅畫,構圖、光線、色彩方麵的靈感均來自後院。"我用手指了指雨中的後院,接著又說:"這幅畫非常不錯,畫裏的那位姑娘看上去有點眼熟,可身材又不像是房東太太。"
她微微一怔,似乎覺察到我有意無意在注意她。但她還是裝作平靜的說:"確實畫得很不錯"。
"這麽說,你喜歡這幅畫囉。"我裝出謙遜的樣子,繼續說:"對於畫,我完全是個門外漢,你覺得這幅畫好在哪裏?"
"‘喜歡’一詞是你強加於我的,我可不這麽認為。"
"看你欣賞畫時的那副專注神情,這幅畫和作畫的人總有讓你心動的地方。"
"對你來說,賣房子遠比跟我談論作畫來的重要,多關心一下你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這種充滿火藥味的你來我往,讓我好生尷尬,不僅如此,每個話題都是她占盡上風。我平時自詡為能說會道,今天算是碰上一個厲害角色,看樣子我隻能選擇知難而退,本來想借這段空閑時間,找人聊聊天,套個近乎,可誰能料到竟落得個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時我發現Lisa出現在門口,她朝我點了點頭,那意思是說都到點了,你還在磨蹭些什麽?我對Mary說了聲對不起,剛想轉身離開,忽然Mary也回過身來,指著書房角落裏的畫架對我說"這棟房子是不是住了一個畫家?"。
"對不起,這我不太清楚"我回答道,其實我對房主的了解也十分有限,隻知道她是我的老鄉,家境優裕,事業有成。當然與她的幾次交往,我也能勾勒出她的大致輪廓,但就這麽大致的幾筆,我也不能隨意與他人分享。
她聽了後,也不作答,隻是禮貌的點點頭。她一邊打量房間的四周,一邊向著門外走去,忽然我發現她的臉上掛著淡淡的淚痕。我的心猛的一陣抽搐,剛才光想著怎樣在言語上勝過她一籌,根本沒注意她的臉部的表情變化。唉!真不該過來和她套近乎,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從業這麽多年,打過交道的客戶如過江之鯽,見過的人更是各式各樣,但很少遇到過像Mary這樣的看房客。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