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迎來八十年代最後的一天,這是一個星期天。清晨,晨曦微露,空氣中到處彌漫著夏日清涼的氣息,花香撲鼻,舒適愜意,讓人情不自禁想起悠悠歲月裏度過的無數清晨。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年的他們是在一個充滿激情的年代裏,懷著期盼和改變去迎接八十年代第一道曙光,如今他們卻在誠惶誠恐中告別走過的十年,隻怪造化弄人,芸芸眾生隻能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往前,然而下一個十年,這些人又會飄流到哪兒呢?
賈東傑還是按老規矩準時起床,他是這裏起來最早的一個人。不過今天似乎有點特別,天還沒亮,他就聽到廚房裏有動靜。當他走進廚房,發現丹丹、小慧和Mark早已在這裏忙得不可開交。Mark曾當過廚師,現在又在環形碼頭的一家西餐廳做幫廚,燒菜自然是一把好手。今天他準備給大家做一道八寶鴨,鴨子市場上有賣,可是鴨肚子裏填的食材備不齊全,隻能用些替代食材,冬菇改為罐裝草菇,火腿隻好用香腸湊合一下,栗子就用杏仁來代替。他把浸泡過的糯米洗淨後,放入砂鍋裏煮,接著就去幫丹丹和夏小慧。今天丹丹燒一道上海年夜飯必備的四喜烤麩。夏小慧燒二樣菜,因為她在飛機上結識的"書呆子"沒地方可去,所以她也把他叫了過來。夏小慧做得是白切肚子,糖蠟小排。在家裏她從不下廚,此時正拉著Mark問東問西。
大家都在忙著做事,連賈東傑進門都懶得跟他打招呼。不過圍繞著如何燒菜這個話題,他們卻一刻都沒停止過說笑。
忽然丹丹冷不丁地問道:"Mark,鍾書海起床了嗎?"
夏小慧詭譎地笑了笑,輕輕在丹丹的耳邊說,"最近怎麽這麽關心起他來了?"她用身子碰了碰丹丹,"有點反常哦,是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Mark看到她倆嘀嘀咕咕說著悄悄話,也就沒作聲,過一會兒才回答道:"還沒呢。我昨天晚上下班回家,他還沒睡—— "
"你不會拖他起床!今天是什麽日子啊,誰都不許睡懶覺,丹丹姐還不是我給拉起來的。"夏小慧一邊伸手在水槽裏洗東西,一邊側過臉說,"今天要不是跟你學燒菜,我準給你戴上一頂‘木瓜腦袋’ 的大帽子。"
"為什麽這麽晚還沒睡覺?"丹丹關心地問道。
"這話你得去問他,而不是來問我。"Mark回答說,"不過,他最近有點不大對頭,你真該關心他一下……"
"啥地方不對勁?"丹丹沒等他說完,又問道。
"有天下班回家,我打開房門,看到他正在看書,他平時都這樣。可是那天他抬頭跟我說話的時候,眼睛卻是紅紅的,像是很傷感的樣子。"
"胡扯!你怎麽也會用‘傷感’這個詞來了,老實交代,這個情節是不是你編出來的。"夏小慧說道。
"天地良心,這大過年的,就是吹牛騙人也得挑個日子,你們說是不是啊。"Mark一臉的苦笑。
"既然這樣,那你老實說,最近征婚征得怎麽樣了?今天不許你瞎編故事。"夏小慧逮住機會,又是一通連珠炮似的發問。
"這——這個嘛?"他撓了撓頭,"上個星期還真來過一通電話,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清純甜美,害得我想入非非了幾天,晚上覺都沒睡好。"
"你能不能爭點氣,再這樣呆頭呆腦下來,沒哪個姑娘會喜歡你。"夏小慧笑著說,"相中沒有?"
"結果——唉!還是你們去猜吧。"
"結果是個男的?"
"是個大姐?"丹丹也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年頭老婆難找,如果大姐的姿色還行,我也馬馬虎虎將就一下,可這個女人是個大媽級別的,叫我如何是好?"
"隻要聲音甜美,晚上燈一關,大媽大姐還不是一個樣啊。"夏小慧咯咯笑個不停。
"你繼續說,別理她的!"丹丹也跟著笑了起來。
"大媽見到我就眉毛上揚…… "
"是喜上眉梢。"夏小慧搖搖頭,不耐煩地糾正了他。
"喜上鼻梢——哦,是喜上眉梢,接著她把身子靠向了我,還拉著我的手,盡說些我愛你的之類的肉麻話。"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兒去,跟狗見到肉骨頭似的。老實交代,當她的麵說了哪些肉麻的話?"
"反正我不插嘴,看你倆怎麽鬧騰。"丹丹把切塊的烤麩倒入燒開的鍋裏,又從櫃子裏拿出黑木耳、金針菜和花生米。
"我跟她說,‘阿拉娘看到儂都要開口叫阿姐啦,儂叫我哪能把儂領到屋裏去。’"
"真是越說越肉麻了,還準備把她領到屋裏廂。"夏小慧笑著說,"光說些肉麻話,有沒有做過肉麻動作。"
"我看到她那張塗脂抹粉的臉泛著春色,還真有點動心,想扯外快,肉麻一下,剛一湊近卻發現她眼泡浮腫得像水泡金魚。看了我頭皮都發麻。"
"本事大了是不是?還知道春色呢,你在春天裏呆過幾天?"夏小慧和丹丹笑成一團,"後來呢?"
我說,"叫儂一聲老阿姨,我都覺得叫勿出口,其實阿拉倆的年紀看上去就有點距離。儂沒跟我講實話,我也瞞了儂一點小隱私,阿拉倆個人半斤八兩。跟儂講老實話,我隻是個學生,自身都難以保障,不可能幫儂辦身份,除了這個軟擋之外,我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如果儂點頭同意的話,我眼睛一閉,就肉麻儂一次。" 那大媽卻回答說,‘小癟三,討罵是伐,還想白相老娘!真是昏了頭了…… "
"如果伊點頭答應,儂準備怎麽辦,是勿是拎到籃子就是菜?"
"儂都看到了,現在女同胞特別吃香,儂又不肯賞個麵子拔我…… "
"今天我不是叫了儂一聲師傅了嗎?"
"這不算,啥人嘵得儂啥辰光會翻毛腔…… "
"儂昏了頭啦!膽子倒蠻大的,吃豆腐吃到我頭上來了。"夏小慧用一雙沾滿水的手,十指齊發,把手上的水都彈在了Mark的臉上。
"我沒講錯吧,儂現在就開始翻毛腔了。"
丹丹笑的前仰後合,連聲說,"你們倆可以表演一台上海滑稽戲,姚慕雙、周柏春都要甘拜下風。"
"講到周柏春,他能倒背英文26個字母,你們能行嗎?哧——"賈東傑那不屑一顧的口氣更像是在炫耀他的能耐,誰不知道這間屋子裏就數他的英文最好。此時他正坐在椅子上削土豆皮。他今天燒一隻羅宋湯外加炸豬排。他不屑跟他們說話,他情願對著自己手上的土豆絮聒不休,也不願意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不過丹丹是個例外。他後悔剛才怎麽沒管住自己的嘴巴。
"就算倒背如流也不算什麽本事,畢竟26個字母隻是交流的工具,而工具就是形而下的東西,不值得炫耀。"丹丹不冷不熱地回敬了他一句,她跟他說話總是四平八穩,找不出半點破綻。
大家一陣沉默。
這時Sarah睡眼惺鬆地踏進廚房,這才打破剛才的尷尬氣氛。她頭發零亂,穿著一套花布睡衣,剛說了聲"大家好!",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舉起白嫩的拳頭在左胳膊敲了幾下,"你這烤麩在什麽地方買的?"她湊近丹丹身邊問道,丹丹正用漏勺把烤麩從滾沸的鍋裏撈岀來。
"鎮上那家越南人開的超市裏有賣。我買來的是烤麩幹,已經放在清水裏浸泡了一天,要不根本不行。四喜烤麩是上海人的一道年菜,這才是最應景的菜肴。"
Sarah把臉轉向賈東傑,"這大過年的,羅宋湯實在太煞風景,一砂鍋的全家福才有麵子呢。"
"全家福?人都成了籠中鳥哪來的全家福啊——"賈東傑漲紅臉,蹦出來比"羅宋湯"更煞風景的一句話。
還是Mark急中生智,說,"我就燒一砂鍋全家福給大家吃。我看食材也差不多齊全,隻要大家都能勻出一點就行,我初步知道大家要燒些什麽菜了。夏小慧給我點豬肚。淑君燒得是墨魚鹹菜,那就給我一隻烏賊魚。Sarah做的是熏魚,留幾塊給我就行。鍾書琴要燒走油蹄髈,豬腳正好派上用場。我負責肉圓和"金元寶",再去買點魚圓、貢圓。菠菜和粉絲就更方便了,幾乎人人都有,食材倒是不成問題,現在最麻煩的是沒有水發肉皮?"
"沒有肉皮也無所謂,有些人連麵孔都不要,肉皮又有啥用場。"夏小慧逮住機會替Sarah出了一口氣,外人也隻有她知道"籠中鳥"是啥意思。
"那就這麽辦,我先去一下超市。
從早上10點開始,就有陸陸續續參加聚餐的客人登門。老帕先搬來了十幾張折疊椅,然後又急匆匆的離開,說是臨時有急事要去處理。接著便是鍾書琴,她一進門就鑽進了廚房,她不想搭理弟弟,看到他剛起床的那副懶散樣子,她就來氣,恨不得朝他發一通脾氣,要不是今天這麽個特殊日子,她一定控製不住她的火爆脾氣。
淑君看到鍾書琴在廚房,便端著洗菜盆來到後院。她不想跟她同處在廚房,同她相處得時時刻刻提防才行,她這個人會冷不丁讓你下不了台。淑君坐在涼棚裏,正在給十來隻鳥賊魚"開膛破肚",Sarah斜倚在柱子上,低頭跟她說著話,:"我的一句玩笑話,你當真為我燒起墨魚鹹菜來了。"
"不是你說我才做,其實我隻會燒些簡單的東西。以前在娘家我是名副其實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隻讀數理化。結婚之後,家裏的那個也不讓我進廚房,所以我的動手能力很差,燒出來的東西隻要你們不覺得難吃就行。"淑君的話半句都不假,家裏人潛意識裏都殘留"君子遠庖廚"這麽個觀念,或許他們本人並沒意識到,但所作所為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上海女人平時都被自己家的男人慣得啥事都不做,可真要她們下廚燒菜,卻個個都有兩把刷子,你說怪不怪。"Sarah警惕地向四周瞧了一眼,彎下身子,湊近淑君耳邊,"哎——你老公真有麵子,那件事多虧他幫忙,我老公給放了出來,現在沒事了,就是賠了點醫藥費和罰款。這次總算是有驚無險,你要我怎麽謝你呢?"
"謝不謝倒無所謂,我隻覺得你為這麽個人糟蹋自己,糟蹋這麽個家不值得。"
"你以為我傻呀!上車搭夥過日子,到點下車各過各,就這麽簡單。"
"這句話針對男人或許沒錯,但是對於我們女人而言就不一樣了。女人都是感情動物,很多時候你想下車都下不了,即使下車也跌得渾身是傷。"淑君停了一下,"剛才我忘了告訴了你,你的那件事情我實在無能為力,最後還是夏小慧幫的忙。"
"是嗎——怪不得,剛才也是她在幫我。"於是她又把早上的事情詳細地說了一下。
這時淑君聞到了從廚房裏飄出來酥脆新鮮的豬肉香,幾乎把她肚子裏的饞蟲都勾了出來,好久沒聞到這麽濃烈的油炸豬肉的味道,跟小時候熬豬油時的香味差不多。淑君模模糊糊地想著,忽然,雙手一滑,烏賊魚的墨汁濺得她滿身都是。
"你快去衛生間洗一下,這裏我來幫你處理。我一看你的手勢,就知道你啥事都不會做。"
等到淑君洗一把臉,換了身衣服出來的時候,Sarah已經把處理好的墨魚放在廚房水槽裏,正用自來水挨個清洗幹淨。淑君道了聲謝,便隔著廚房玻璃窗朝後院張望,隻見三三二二的客人都到了,還有幾個她不認識的,大家正圍在一起說話聊天。
"怎麽來的都是些男的?幾乎沒什麽女孩子。"淑君問道。
"那當然,本來出國留學就是男多女少,現在這種情況恐怕越演越烈,所以說女孩子想邀請男的參加聚會非常的容易,而男生想邀一個女孩子過來撐麵子,那就困難重重。哎——你邀的那個朋友怎麽還沒來呢,他在上海是幹什麽的?"
"他說是無業遊民,誰知道呢……"正說著,有個人敲了幾下廚房的門。淑君回頭一看正是他。"說曹操,曹操就到。"淑君話剛說出口,那人已經來到她們跟前。隻見他左手握著一大瓶可樂,另一隻手提著二盒港式燒肉,那樣子有點滑稽可笑。他身穿一件格子襯衫,小腳褲,一雙咖啡色尖頭皮鞋,"我姓賴,叫我老賴也行。"
Sarah朝他微笑地點點頭,快快的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後又看了一眼淑君,心想,"淑君怎麽不請一個帥點的同學來這裏。"
最後一位客人,其實也不算是客人,那就是老帕。他臨時去一位老客戶家裏,幫忙排除電路故障。他回來的時候又買了一瓶南澳產的白葡萄酒,還帶來一盒酒心巧克力,巧克力是專門送給丹丹的禮物。
聚餐安排在了戶外的涼棚底下,一張長方形的大餐桌上鋪了一塊白色滌綸桌布,桌子二邊是二排折疊椅,台麵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精美的菜肴。大家的做菜手藝都不錯,各具特色,不過盛放菜肴的器具卻大煞風景,要不然也算得上是一桌跨年的盛宴。這些東拚西湊的盤子、碟子、飯碗、飯盒、平底鍋,砂鍋,並不影響眾人的食欲,尤其是對那些新來的。大家離家二個月,哪個不想痛痛快快吃上一頓。
聚餐是由Sarah和丹丹主持,Sarah穿的是一件俄黃色T恤衫和牛仔褲,模樣可愛動人,散發著女性的魅力,她是代表先來的那波人講話,對大家能抽空參加這次聚會表示歡迎。然後她又請新來的朋友一一作了自我介紹。丹丹站在她旁邊,穿一件白色泡泡紗連衣裙,樣子清秀大方,親切可人,她是代表新近來的這批人。她說話之前,先請大家填寫一張問卷表。她把裝有表格的信封先分發給大家。問卷的題目是,八十年代,你成就過的夢想。共有5道題,(1)上大學(2)經商(3)出國(4)結婚(5)孩子,每道題裏有過一次經曆的得1分,依次類推。問卷調查誰得分最高,誰就是今天的幸運者,除了不用留下來洗碗之外,附帶送一盒酒心巧克力,當然還得有一個即興發言。
結果在這麽多人裏要數鍾書海得分最高。這個結果並沒有使淑君感到意外,讓她感到不解的是丹丹為什麽要設計這麽個問卷,這不是明擺著要讓鍾書海拔得頭籌,是不是為了挽回他們倆的關係?如果是,能怎樣?不是,又能怎樣?淑君覺得也沒必要想得太深,丹丹是個多麽明白的人,她一定有她的考量。
今天坐的位置似乎也被刻意安排過。淑君的右手邊是夏小慧,隔著她是"書呆子"另一邊是Sarah,再過去是丹丹,丹丹旁邊坐著的是老帕。淑君麵對麵坐著的是鍾書琴,她的右手邊是鍾書海,再旁邊就是老賴和賈東傑。她的左手坐著Mark和他的幾個同事。
鍾書海拿了最高分,也沒給丹丹一個笑臉,甚至根本沒朝丹丹坐的地方瞧一眼,他認為自己坐在這裏已經很不容易。丹丹正襟危坐,時不時看一眼坐在對麵的鍾書海。而老帕又在喜滋滋瞧著丹丹,眼神有點怪怪的。這種眼神深深刺痛著鍾書海的心,他真恨不得把整張桌子給掀翻,這樣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所以當丹丹請他說幾句話的時候,他真想痛痛快快發泄一通。
"既然要我說幾句,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想談的是‘如何跨越命運的低穀’"他把椅子往後挪了挪,慵懶而又優雅地靠在椅背上,不過胡子拉碴的臉略顯疲倦,眼睛透著淡淡的憂鬱,穿得還是那身襯衣和牛仔褲的打扮,雙手交叉抱胸地說道,"其實我們在這裏談這個題目有點虛偽。相比其它和我們同來的人,我們算是極少數幸運者,有自己的親人,有老朋友,還有那麽多比我們來得早,過去雖不相識,如今像是一家人似的新朋友。但是我們這批來的人當中,不走運的卻是大多數。他們舉目無親來到這裏,懷裏揣著百十美金,一大堆的人生夢想,還有身後無數的殷殷期盼,來的目的就是想征服命運。然而命運卻在捉弄人,他們中的很多人至今還沒找到工作,而錢包卻在一天天的縮小,當中幾天不見肉的大有人在,二個月不知肉味的人也時有耳聞。所以看到這麽一桌盛饌,我們真該感謝命運。感恩並不意味著我們已經跨過了這段艱難歲月,恰恰相反,這是痛苦磨難前的平靜,隨著時間推移,我們都將經曆我們從未有過的命運低穀。"
淑君開始走神了,四周都是熱氣騰騰的飯菜的香味,時不時的從旁邊飄來陣陣芬芳的花香,人空著肚子的時候,除了對吃感興趣,再美妙的東西擺在麵前都會顯得索然無味。她不得不承認鍾書海不僅一表人才,口才也十分出色,是當老師的一塊料,可是在這樣一個場合談論這些,實在有點不合時宜。現在時間已過了下午3點,大家午飯都還沒吃,卻聆聽他講什麽命運低穀這類的蠢話。
她向四周掃了一眼。鍾書琴正用二隻手驅趕著蒼蠅,有點不耐煩。幾隻大蒼蠅似乎對淑君的墨魚鹹菜來了興趣,在這盤菜上麵飛來飛去,嗡嗡營營叫個不停。丹丹則無精打采地用筷子在桌布上劃著圈。夏小慧噘著嘴。老帕反正什麽都聽不懂,正輕輕晃動著高腳杯,喝進嘴裏的是妙不可言的甘露瓊漿,而酒的味道遠比這些叫他聽不懂的陳詞濫調更飄飄然,醺醺然。其他人也差不多,慵懶地聽著,這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乏味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鍾書海似乎意識到別人的心不再焉,於是他站起身來,既想表現得更有力些,又想快快結束這場不討喜的發言,"麵對命運的挑戰,逃避是最省心的辦法,聽說已經有一些人來了幾個星期就打道回府了。當然絕大多數都是積極樂觀的,然而如何應對這種困境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隨波逐流,抱團取暖,借助外力都能用來應付困境,不過我隻想做一個獨行者。我應該感謝命運,因為我是在生命最旺盛的年紀來接受命運的考驗,無論成敗,我都能欣然接受,願賭服輸,換一個說法就是我是一個賭徒,一開始是為了怡情——不過……籌碼會隨著心情……慢慢的調整。經曆過這次的脫胎換骨,我將成為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或被自己憎恨,亦或被自己喜歡的人……"他停了下來,話似乎隻說了一半,後一半硬生生給他咽了回去,他怕再說下去會口無遮攔地按捺不住自己。他坐下來,喝口水,臉色比說話前更難看。
這一番的慷慨陳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不知如何開口是好,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淑君覺得鍾書海的話裏很多都是意有所指,都是衝著丹丹而來。她心想,"誰能快點站岀來說幾句,大過年的,這個話題是否太沉重點了吧,丹丹怎麽搞出這麽一出戲,恐怕連她自己都出乎意料。"她轉過臉去,看了一眼丹丹,隻見她還在用一根筷子在台布上劃著圓圈,一副沒話可說的樣子。她又把目光投向老賴。
老賴似乎明白淑君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說:"我們倆差不多同年,而且是前後腳來到這裏。"他站起身來,用手輕拍了一下鍾書海的肩膀,"我說不出他那麽多的大道理,隻能說些大道理以外的小道理。從上海解放到八十年代之間,上海人是在一個較為封閉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身上都帶有一些明顯的共同點。一言之敝之,上海人的聰明體現在男人的見多識廣,表露在外往往是"精明"和"油滑",在女人那裏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刻苦耐勞,內在表現更多是"作"跟"嗲",所以我們除了要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以外,還得要善用這些長處,這樣的話,男人可以憑著精明在夾縫裏求生存,女人也能用一對酒窩在逆境中成長,去征服這個世界。我對前途並不悲觀。"這番言辭正好呼應鍾書海的意思,隻是把他言及個人的感慨,變成針對上海人這個群體,這個男人才真正懂得鍾書海呢。
"酒窩"一詞剛說出口,飯桌上頓時炸開了鍋,招來女同胞的一致質疑,剛才籠罩在大家頭上的烏雲一掃而光。鍾書琴詫異地說:"‘酒窩’ 一詞的語境更多用來貶低女性。"夏小慧也不甘示弱,"我在生意場上,經常叫我的手下善用她們的‘酒窩’服務顧客,去賺更多的錢。"Sarah則冷嘲熱諷,"每個新來的姑娘都必須先整出二個‘酒窩’,否則不配來這裏留學。"淑君還是用四平八穩的口吻,:"善良和勤奮比‘酒窩’更具魅力,更能給女人加分。"……大家七嘴八舌的,可是丹丹就是沒開口。淑君把目光投了過去,她還在把玩她手上的一根筷子,一副興意闌珊的樣子。淑君心想,"她今天怎麽了,為什麽總是怪怪的樣子?"然而麵對排山倒海似的質疑,老賴心裏卻得意洋洋,可嘴上卻解釋說,"‘酒窩’一詞值得商榷,但本意是讚美女性。"然而他的說辭似乎難圓其說。
淑君覺得他是有意這麽說的,以打破讓人沉悶壓抑的氣氛。於是淑君開口說道:"說到個"酒"字,大家一個個酒靨綻放,興高采烈,這也算是一道開胃酒。"她衝著Sarah喊道,"能不能開吃啊—— 個個都餓得像……像一隻……餓狼。"
"哎——姐姐,你怎麽把後麵二個字偷吃進了肚子,是不是你早已如狼似虎的了…… "夏小慧的腦子急轉彎又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大家不由分說便風卷殘雲似的開始吃了起來,耳邊頓時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然而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食中有讓"這個規矩,既使出身不愁吃穿的家庭,麵對滿桌子美味佳肴也還是不甘人後,恨不得恣意享受一番。不一會兒,桌上像是被狂風刮過一樣,杯盤狼藉。一頓盛饌之後,一個個都紅光滿麵,笑逐顏開,因為得遂所願,渾身通泰,人也變得心平氣和,開始大吐自己辛酸的留學苦水。
這些人當中隻有鍾書海吃得很少,似乎有點反常。他在就近幾樣菜盤子裏胡亂舀了幾勺,然後放入自己的盤子,看得出來他是有意避開近在眼前的四喜烤麩,這是丹丹燒得一道菜。要是放在平時,他準能吃上大半碗。鍾書海慢慢吃著,一副沒有食欲的樣子。在外人眼中,他根本沒有理由吃不下飯,在這裏他無疑是個佼佼者。
最後一道菜是清蒸盲曹,這條足足有一公斤重的盲曹魚是Sarah專為淑君而買的,丈夫的平安落地,也算是年末給她帶來的一大驚喜,要是在上海她會在"老飯店"置辦一桌酒席,對於場麵上的事情,她向來從不吝嗇。如今她的豪氣已經退色了不少,歸根到底還是近墨者黑,跟這麽一個男人廝守在一起,還有什麽指望。
酒足飯飽之後,大家開始跟臨座的客人海闊天空的聊了起來,Mark跟人大談起上海人夏天消暑吃些什麽東西。他說的上海"夏三凍",倒把一些人給唬住了,可是當他說出哪三凍時,卻讓人想起心中盤桓不去的夏日舊時光。冰凍綠豆湯、冰凍酸梅湯、赤豆刨冰,這些東西跟今天飯桌上吃的冰啤酒、冰可樂、冰淇淋實在不能同日而語。不過人就是這個樣子,對家鄉的東西總是念念不忘,真要是得到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迷人。
鍾書海跟老賴談得火熱,這倒是一件令人好奇的事情,二個衣著打扮完全不同風格的人,卻能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不得不承認以表象去看待事物是多麽的荒唐。賈東傑正和老帕談賭馬的事情,澳洲男人大多都好這一口,中國人也不遑多讓。人性沒有國界之分,有的隻是每個人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它才是人的靈魂之光;鍾書琴正隔著桌子跟淑君、丹丹、夏小慧和Sarah為剛才老賴的話爭論不休。淑君看準丹丹起身倒水喝的機會,把她拉到了樹底下。
淑君劈頭蓋臉地說:"你是怎麽回事啊?"
"什麽怎麽回事?"
"他怎麽對你不理不睬的,那樣子好可怕。還有你跟老帕又是什麽關係。你總不至於在玩小女生的遊戲,故意去激怒他!"
"他發神經,我又有什麽法子,淑君——今天這個日子,我真不想談這個,要不我們改天吧。"
"我明天要去凱瑟琳那裏,恐怕要等上三個星期才能回來。你這樣子讓我很不放心。"
"謝謝你的關心,其實我早應該跟你說這件事情了。"她抬頭看了看樹上幾隻嘰嘰喳喳的彩色鸚鵡,眼含憂怨和無奈,苦笑了一下,"怎麽說呢,我是自討苦吃。不過我總算作了一次努力,也沒啥可遺憾的。我們每個人都在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哪個聲音大就往哪裏去,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她的目光落在坐在遠處的鍾書海,此時他正和他姐姐爭論什麽事情,兩人的樣子都有點失態。當她發覺淑君順著她的目光也朝那裏張望時,就把目光收了回來,"我忽然覺得緣由天定,份在人為,實在是一句至理名言!——淑君,無論生活給予我什麽,我都會往前走,不後退,因為我問心無愧。鶯啼鳥囀林中鳥,日落歸巢各自飛。比翼雙飛藍山外,一片丹葉映青天。
"哼——這時候還有心思作詩抒懷,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今天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還是那句話,我想好之後,第一時間告訴你,這次我向你保證。"她央求地說,"剛才喝了點葡萄酒,現在有點頭暈,我先回房躺一會兒,就不陪你了。"說完她轉身離開。
淑君也往涼棚走去。
這時從涼棚裏傳來老賴那幹癟癟的聲音,"女人的‘作’ 跟'嗲’也有大小之分。大作,上海人稱為作天作地,厲害的可以把她家的房頂給掀翻;小作嘛,一天要發作幾趟,一盤菜燒得不好,一句話說得不對,一個動作讓她不舒服,都會觸發她們的‘作’,目的就是為了調教男人,讓他們學得聰明點…… "老賴說得意猶未盡,又喝了幾口水,"‘嗲’也有輕重之分,厲害的可以在大庭廣眾卿卿我我,完全無視周圍人的眼光。輕骨頭的的‘嗲’就是大家熟悉的嗲聲嗲氣,扭昵作態,拋眉眼,都屬這個範疇,目的就是想讓她的男人那個木魚腦袋開開竅,懂點情調。女人‘作’完後發點‘嗲’,'嗲’完之後再‘作’,循環往複,男人也就在自己女人這片海洋裏衝浪,一會上,一會兒下,直到服服帖帖為止。"
"哎——再說說男人的‘精明’和‘油滑’。"這是Sarah的聲音。
"上海男人這兩樣不起眼的本事,都是你們上海女人一手調教岀來的。女人‘作’是因為男人不夠精明,吃了虧;女人‘嗲’也是因為男人不懂"油滑’,少了浪漫,所以要搞懂上海人,首先要弄懂上海女人……"
"我怎麽沒找一個好一點的同學,竟然弄來這麽個兩性關係專家!"淑君忿忿地說。
原創作品,未經允許請勿轉載。謝謝!
特別同意沈香“ 人性沒有國界之分,有的隻是每個人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它才是人的靈魂之光”認同藍山這句話。藍山的小說越看越精彩,期待下一篇後續故事。“
這篇藍山兄是不是讓嫂夫人檢查過,對美食侃侃而談,很內行。幹烤麩我們這裏也有,要泡一會,不過好像不用一天。我喜歡買新鮮濕的,但有時買不到。“八寶鴨”我試著做過一次,太麻煩了,也吃不完。全家福確實是每樣菜都放一點的燉。
‘木瓜腦袋’ 的大帽子好幽默。‘酒窩’學第一次聽說。“老飯店夏三凍"是不是藍山兄編的,沒聽說過,哈哈哈。
"女人的‘作’ 跟'嗲’也有大小之分。” 闡述得好精準。Mark和夏小慧的對話也很風趣。
大家都興致很高,除了鍾書海。。。。。期待續!
原來淑君還真的幫到了Sarah老公的忙,她老公被釋放了,盡管是通過夏小慧幫的忙,但還是淑君的人情。
這篇裏藍山寫了很多上海方言,雖然不完全懂,但能猜出大概意思,挺有趣的。現在鍾書海在有意回避丹丹,給後麵他的情感故事鋪墊。
“ 人性沒有國界之分,有的隻是每個人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它才是人的靈魂之光”認同藍山這句話。藍山的小說越看越精彩,期待下一篇後續故事。藍山周末愉快,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