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穩坐太師椅的大上海
記得電影《戰上海》裏有這麽一句精典台詞,"向大上海進軍!",這聲音仿佛是一聲晴天霹靂,敲響了老上海的喪鍾,緊跟著維係這座城市的一切舊秩序迅速土崩瓦解,此時新政權正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全國。社會變遷不是頭一次,更不是最後一次,曆史上曾發生過無數次,而每次的社會巨變所帶來的地動山搖,其威力猶如火山爆發一樣。對身處火山口的平頭百姓而言,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那一年,母親正值豆蔻年華,這是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幻想的年紀。當時她根本沒料到自己的家庭正跟著老上海,跟這個舊製度一起走向瓦解。外公跟著蔣家王朝一起去了台灣。他是什麽時候走的?是坐飛機,還是坐船走的?母親根本不知道。記得龍應台寫的《大江大海1949 》裏有這麽一段話:"所有的顛沛流離最後都由大江走向大海。所有的生死離別,都發生在碼頭——上了船,就是一生。"
對母親身上隱忍不言的隱痛,我曾不止一次的問過她,答案其實我早就聽得滾瓜爛熟。不過這次我又忍不住提起這件事情。母親的回答照舊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外公走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她哪知道在她周圍正發生著一場巨變,一場改變千千萬萬人的命運的大革命。不過,我的這番話,反倒引出她的另外一段回憶。外公走後,外婆帶著三個還在上學的孩子一起生活,生活斷了來源,隻能靠過去的學生、同鄉和舊友的幫助,靠變賣家產度日,家裏所有的傭人都各奔東西。有一天,過去一個年齡最小的女傭興衝衝跑來我家,趁外婆不注意的當口,拉著母親就往門外跑,一直來到我家對麵的公園裏。然後,她氣喘籲籲從兜裏掏出錢來,畏畏縮縮的說,"四小姐,這是我在外麵剛賺來的一點錢,分給你一些。"這時母親才恍然大悟。她記起前二天也有另外一個女傭,把一枚金戒指偷偷塞給我的三姨媽,結果卻被外婆發現給退了回去。原來這個鬼丫頭是怕被外婆發現,才把母親拉來了這裏。母親忘了自己到底拿了她多少錢,反正錢不多,最後都交給了外婆。母親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並不流暢,說到一半,她把臉朝向了窗外,眼睛裏淚光瑩瑩,最後她又喃喃的加了一句,說:"她才比我大3歲——這一別,我再也沒見到過她。"這句話雖然比剛才的平緩,但看得出她的心緒並不平靜。在她眼裏,自己的家和老上海一樣天崩地裂,可是人與人之間那份風雨故人來的情誼,足足溫暖了她大半輩子。
從此母親的人生軌跡徹底的被改變。鑒於家裏的特殊背景,我在北京空軍總醫院當醫生的二姨媽隻準許母親學醫,這一看似不近情理的要求,卻意外成就了一段良緣佳話。後來母親跟在同一家醫院當外科醫生的父親認識,戀愛、結婚、最後生下了我和弟弟。我們兄弟倆一直在父母愛的懷抱裏,過著我們那個時代十分幸福快樂的生活。
母親告訴我,我是在他們醫院的婦產科呱呱墮地的。這是一個上海的早晨,不過這個早晨有點特別,陽光燦爛,和煦溫暖,還有一聲聲響徹雲霄的海關報時鍾聲,都像是專門來迎接一個小生命的到來。父母的醫院離海關大樓隻有二個街區,醫院四樓的手術室甚至跟海關的報時鍾遙遙相對。母親衝著我微笑,笑得滿心歡喜,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最美的禮物。
今次回上海,我有幾次路過這家醫院,可是醫院早已人去樓空,整座醫院都搬到南浦大橋附近一個更大,更氣派,更現代化的新址。而醫院原址的二幢大樓(住院部和門診部)——以前的三菱洋行大樓和美孚洋行大樓,都被列入上海市優秀曆史建築加以保護。現在這二幢具有歐洲古典主義建築風格的大樓大門緊閉,裏麵一片死寂,仿佛這裏從未發生過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故事,一切都顯得冷冰冰的莊嚴肅穆。
從醫院出來,走一個街區便到了外灘。行走在外灘街頭,我的心情略有點沉重,過去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走這條路,那時的路上盡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哪像現在到處都是無所事事的遊客。當我走近海關大樓的時候,似乎有一股力量,讓我情不自禁地放慢腳步,在海關門前佇立徘徊。或許我是想再聽聽曾陪伴我成長的鍾聲,還有那黃浦江上的陣陣氣笛聲。可是一切都是枉然,眼前所見到的景致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是一切又不是原來的,不複當年的熟悉和親切,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模樣,一切都隨著翻湧的黃浦江水匯入了大海。
我極力想尋找那些曾熟悉,曾熱愛過的東西。於是我在街上邊走,邊看,邊找,可是找來找去能跟我那個時代沾上邊的隻剩下八十年代建起的幾幢賓館大樓,一些店鋪的商招。吃的似乎多一些,光明牌冰磚、大白免奶糖、梅林午餐肉……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實在少的可憐。
我又在記憶深處去尋找,蒙蒙籠籠一大片,而真正刻骨銘心的就這麽幾件。這些記憶遠遠近近跨越了數十年。就拿最遠的來說吧,我小時候常常看見外婆暗自垂淚。每當這時,我就算玩興再大,都會乖乖的來到外婆身邊,用一雙稚氣的眼睛看著她,可是不一會兒,我把自己也看哭了。外婆三個最心愛的男人,一個在海峽那一頭,一個發配去了寧夏當中學教師,隻有我陪在她身邊。我是她最親的人!
比起我們的遭遇,世上不幸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父親帶領一支上海市醫療隊去江西玉山縣,參加為期一年的血吸蟲防治(切脾手術)。回來之後,有一次我對吃的挑三揀四,父親就嚴厲的告訴我,說:"你這孩子還在這裏挑肥揀瘦的,真應該帶你去農村看看。你簡直不能想象江西山區的農民有多麽的貧窮,很多人所謂的家隻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當時父親說話的那種表情,我至今都難以忘懷。
時間到了80年代改革開放,上海才開始慢慢恢複往日的繁榮。我也長大成人,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整個八十年代是我四季人生中的春天,也是我們這一代經曆過的最開放包容的時代,至今想起來還熱血沸騰。可是在八十年代行將結束的最後幾天,我離開了上海,因為我向往更高遠的天空,和自由自在的飛翔。
人的記憶是無限的,又是有限的。記憶可以穿越古今,跨越國界,所以說它是無限的。有限是因為記憶會隨著時間而變得模糊,甚至遺忘。所以人的記憶要靠回憶不斷去強化,用照片幫助回憶,還可以通過過去的一景一物,喚醒塵封中的記憶,當然文字的記載要遠勝於人的記憶。這次我在一大堆的書籍雜誌裏翻找出一本1992年第9期的《讀者文摘》,裏麵有一篇《大上海,你還背得起中國嗎》的文章,是二位廣東記者深入上海街頭的采訪,今天讀來依然覺得恍如昨日。
文章開綜名義寫道:"在中國有這麽一個地方:如果把全國的土地分成一萬塊,它隻占6塊,然而它的工業產值卻占全國1/13,財政收入占了全國的1/10。奔馳在全國城鄉的自行車每5輛就有1輛是這裏生產的,每5隻國產手表有1隻產自這裏,區區彈丸之地,竟創造和結累著如此巨大的財富。這個地方就是上海。"文字是呆板的,數據是枯燥的,不過這也反映了一個事實,上海在中國經濟中絕對占有霸主地位。
"大上海是以其規模大,門類齊全的輕、重工業,名副其實的中國經濟火車頭而蜚聲中外。被人稱道的是上海產品,上海產品以設計新穎,經久耐用而名揚天下,永久牌、鳳凰牌自行車,上海牌手表,蝴蝶牌縫紉機,紅燈牌收音機,蜂花牌香皂,中華香煙,英雄牌鋼筆……那時印有‘上海’二字的旅行袋,跟今天提著印有‘香港’字的旅行袋一樣時髦…… "
再看看當時的上海人是如何生活的。記者采訪中寫下了幾則有趣的小故事。
"我們來到南市區學院路,這裏是居住條件最差的棚戶區之一,用碎磚、木板、杉皮搭起的臨時建築物,一"臨"就是幾十年,東倒西歪,一片浪藉。主人們是在屋裏一層又一層地躺著,一見有生人來,"呼"地從四麵八方伸出十幾個腦袋。聽說是記者,"嘩"地在石子街口圍了幾圈人,都拉著扯著往自家屋裏拽,好像我們是分房的救星,"請看看阿拉這房子,8口人住14平米每人不到2平米。""全國都進入現代化了,家家冰箱彩電洗衣機,可我們還是中世紀!阿拉不是買不起,連人都沒地方蹲,你叫這些東西往哪蹲?"一個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模樣的男子忿忿地說……
蓬萊路一憧"石庫門"小樓,裏麵住了十幾戶人家,"樓道陡窄,暗無天日,一個急轉彎跟著一個急轉彎,一個拐彎就是一戶人家,行走要側著身子,但依然磕磕碰碰,熱烘烘的煤餅爐——蓋也蓋不嚴實的馬桶,一戶一個煤餅爐,一戶一個馬桶,一股股刺鼻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訴說主人們的窘迫。"
"3平方米的曬台已改做住房,結結實實地充塞著一個二三十歲的大小夥子,還沒結婚,說是找房子比找老婆還難,這輩子不知道有沒有希望。怪得很,坐在這3平方米的空間你沒有想要趕緊逃開,那一塵不染的綢緞窗簾悠悠地飄著,掛在牆上的吉他、壁畫、擺在床頭的書刋、咖啡、咖啡伴侶、高腳玻璃杯……一切都那麽精致,那麽有情調。叫人想起一句話:‘螺絲殼裏做道場。’ "
"走在大街上,有一種景觀很讓我們驚訝,青年人都在大街白熾燈下,公共汽車裏卿卿我我,旁若無人,比西洋人還西洋人。我們笑說上海人特別多情纏綿,可陪同采訪的Q君充滿同情地說,那是因為家裏幾代同堂,市區裏公園又少,青年人被驅趕到大街上摟摟抱抱了。外灘是年輕人談戀愛的聖地,密密麻麻一步一對情侶,各顧各親熱,互不幹擾,去晚了還占不到地兒,於是有‘經紀人’早早吃完晚飯趕到那兒,占一個好位子,見姍姍來遲的情侶到了,伸出兩個指頭:‘兩元錢’一個座位,阿拉飯沒吃好,坐了一個鍾頭,要算勞務費也是挺便宜的哦。"
二位記者進入一家商場,購買市麵上緊俏的琥珀桃仁。"‘要幾包?’精精瘦瘦的男服務員遠遠地吊過來一句話。‘要二包’我們舉起兩根手指,否則他聽不見。‘ 6元,要不要找錢?’他依然沒有挪動,又吊過來一句話。‘要找1元錢’我們揚揚手中的7元錢。好了,他滿意了,提了兩袋琥珀桃仁過來,收款,交貨,未了解釋一句:‘否則我要走三次’ "楞了一會,二位記者才回過神來,感歎道:"連自己走路的步子都要數清楚的人真是絕了!"上海人"精明不精明呢?小家子氣不小家子氣呢?"
二位廣東記者寫得是不是事實?當然是事實。不過上海人的生活窘迫並不是他們的錯。"解放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上海咬緊牙關擔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從1953年到1988年,上海累計為國家完成財政收入4725億,提供全國使用的國民收入2963億,為國家出口創匯658億美金…… 1979年到1988年,上海提供給全國的國民收入總額可以再建兩個上海這樣規模的工業基地。"原來上海改善民生的錢都用去支援了全國。
雖然記者寫得都是事實,但在上海人眼裏記者所寫的還是不夠客觀。上海遠非他們筆下那麽的不堪,居住條件,生活條件好的大有人在。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就連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寫上海都會顧此失彼,更別提走馬觀花來上海一趟的外地記者。但不管怎麽說,他們看待上海的視角很獨特,那就看人,從許許多多普普通通的上海人身上,去了解一個真實的上海,不管是光鮮亮麗的外表,還是齷齪不堪的角落。說句難聽的實話,你隻有在塵埃裏才能看得見螻蟻們的生活。
八十年代前的上海乏善可陳,以後這十年,上海在複蘇,但婆婆媽媽太多,政策束縛太嚴,縱然有十八般武藝,都難以施展拳腳。其實一部電視劇《繁花》形象地還原了當時和後來厚結薄發的上海,也給大上海作了一個精彩的詮釋。不過王家衛還是承襲李安導演的電影《色戒》的老路子,底色完全是老上海燈紅酒綠,奢華排場的那一套,華美、綺麗、絕色,光影,流光溢彩,霓裳繽紛,俊男美女。想想也是,沒有老上海這些亂花迷眼的底色,這部電視劇就得大打折扣,說到底還是老上海的華麗底子深入人心,迷醉如癡。
《繁花》拉開了上海起飛的序幕,不過老大的位子也開始岌岌可危,就像大上海的出現,老上海便要退出曆史舞台一樣。有中央的政策支持,老大終於可以輕鬆一點,甩開膀子去開創一個嶄新的上海,一個充滿魔幻的上海。
這段讓我眼漓水快要落下來,不知怎麽讓我想起疼愛我的祖母,我小時候經常像跟屁蟲一樣跟著她,在我出國的當年六月仙逝的。
藍山的媽媽,真是俊雅端麗,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出身。
說來也巧,我每年回去都會見麵的女同學,她就曾在你出生的那家醫院工作。我們七拐八拐也算有緣了。
讀者文摘,我與妹妹每期都買,不是她買就是我買,記得是一元錢。
等藍山精彩的下篇。
今天是父親節,也祝藍山節日快樂啊!
我的二姨媽從醫學院畢業後,就參加了宋時輪的華東野戰軍。全國解放後,她來到了北京空軍總醫院,擔任內科主任,是這家醫院元老級的人物,像她這種出生的人竟然還能呆在部隊實在是個奇跡。她的內一科裏麵的醫生都是些大人物的子女,陶鑄的女兒陶斯亮就是她科裏的醫生,比陶斯亮後台硬的還有。外婆後來一半時間住在北京,一半時間住在上海。我去北京也住在他們的部隊大院。姨媽是拿國務院津貼的專家,女婿曾擔任過總院的院長,可見她有多厲害。她現在還住在總院的高幹病房裏,雖然已經完全沒有了自主意識。我們家每個人都可以寫一本長篇小說。哈哈。
謝謝蘑菇一如既往的關心和幫助!祝周末快樂!
不管怎麽說,跟我們父輩相比,我們生活在一個和平年代,至少沒嚐過顛沛流離的苦難。不過滿肚子的心酸也嚐了不少。
外婆出身大家閨秀,像她這個年齡的中國女性通文墨的不多,她不但會念,會寫,古詩也能背誦的朗朗上口。她對我的人生觀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謝謝xyz一直以來的關心和鼓勵!祝周末快樂!
謝謝弄弄的誇獎!說到文筆細膩,其實我看到過太多的苦難。那時候,每天都有人找到我家,請我父親幫忙看病。人活在這世上真不容易,所以我隻想寫些賞心悅目的文字。祝弄弄周末快樂!
上海出產的各種商品質量確實過硬。當年我帶來澳洲的一條毛巾毯,現在還用的好好的。想想現在到處都是些偽劣產品,真的很懷念當年上海產的東西。謝謝沈香的關心和鼓勵,好溫暖!祝周末快樂!
讀過龍應台寫的《大江大海1949 》,她在浙江淳安的老家古城被新安江水庫完全淹沒,連祭奠家人都變成到各個山頭的“探險記”,令人感傷。。。
藍山的外婆和母親曆經風雨,大家閨秀優雅風骨猶在,養育教導出藍山這位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實乃不幸中的大幸,“溫暖了她(們)大半輩子。”
藍山用33年前的報道給我們描畫出大上海普通百姓的眾生相,伴著“黃浦江上的陣陣汽笛聲“ 和外灘的鍾聲,老上海遺留的華麗精致和大上海“螺絲殼裏做道場“的窘迫混亂交織在一起,逼真生動,難忘!
期待藍山的“新上海“下集;)
在我兒時那個年代,全國人民都把上海當作老大,我們每個家庭都把擁有上海貨當作一種幸福。記得我父母每次要出差去上海就一定要給我們帶上海大白兔奶糖,要買上海的布料和衣服。我們家的縫紉機就是上海牌子的…藍山的文字也勾起了我許多兒時和青春的回憶。上海是一個偉大的城市,連那時我們都好羨慕上海人啊:)
讚藍山深刻好文!歌好好聽。期待下一篇…藍山周末愉快!
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