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曆經幾個月的動蕩之後,又露出慈祥溫柔的一麵,走入一個相對平穩的狀態,日複一日的,我開始過上了單調重複的日子。平日裏,我天還沒亮就得走出家門,趕火車,換巴士,還得快步疾走三公裏,趕在七點鍾準時到崗上班。下班後又要馬不停蹄的趕往學校上課。晚上八點半放學回家,馬路上已經行人稀少,白天市廛熙攘的街道像是被掏空了一樣,顯得格外落寞清冷。昏黃的路燈下,我拖著疲倦的腳步,踽踽獨行。在一幢大樓昏暗的拐角處,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正依偎在牆角,看到他那副蓬頭垢麵的樣子,我心裏頓時湧起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慨。唉!褪盡光環的亮麗城市,餘下的都是些不堪的角落和一群苦苦掙紮的底層窮人,唯一不同的是我這個窮學生正奮力的向上攀登。回到家裏,我用盡自己僅剩的一點力氣,煮飯,洗澡,準備明天的午餐,最後躺在床上已近午夜。第二天又是這樣循環往複的過日子。這種緊繃的生活雖然有點苦,但還算過得充實,而充實意味著無需在意時光的流逝,這恰恰是我要的結果。我很滿足於這樣的現狀,但我不知道它能維持多久。
我們的留學生活不僅僅隻限於讀書和打工,它還包括精神上的追求,情感上的寄托。周末,我和我的室友們除了去大市場買菜之外,大家還要勻出時間來讀書寫信,拜訪朋友,教堂禮拜,遊山玩水,在俱樂部裏消磨時光。我自歎時間的不夠用,"消磨"二個字對我太奢侈,所以隻是偶爾去俱樂部那麽幾次。悉尼華人最知名的俱樂部是"文華社"。"文華社"位於唐人街附近的Goulburn St和Pitt St交界處,俱樂部內設有餐廳、酒吧、老虎機、歌廳。在我來澳洲之前,"文華社"的生意就十分火爆,很多大陸來的留學生是這裏的常客。
"文華社"常客中不乏愛賭的人,一台台"老虎機"、一張張賭桌上,不知讓多少人沉迷其中,淪為不能自拔的賭徒。這些人寧願在生活上節衣縮食,也要把辛苦賺來的錢投進欲望的無底深淵,以實現一夜暴富的夢想,其結果可想而知,傾家蕩產,流落街頭,甚至走上犯罪道路的事情也時有耳聞,不僅毀了自己美好的前程,也給家庭帶來災難。我們去"文華社"純粹為了聚飲聽歌,三五個人在擁擠的酒吧小酌幾杯,把酒言歡,無疑是一種有趣的人生體驗,但也隻有偶一為之。歌舞大廳無疑是晩上最熱鬧的場所,八點過後便擠滿了聽歌的人群 ,有的是以聽歌之名,來這裏會會朋友;有的則是慕名而來,專程來為自己喜歡的歌星捧場。曾經有段時期,上海歌手沈小辰也來這裏駐唱,受到許多上海同鄉的追捧,鄉音鄉情,歌聲繞梁,讓異鄉遊子暫時忘卻鄉思、愁緒、人生的悲感,也讓這些孤獨的心靈能得到溫暖和撫慰。
一個人朝五晚九的侷促在一個小範圍內,到了休息日,大概沒有不想到外麵遊玩放鬆一下的。張惠明總會別出心裁的帶我們出去探奇訪勝,遊山玩水。他通常會提前一、二天問我們周末想到哪裏去玩,然後再決定遊玩行程。他做事總喜歡提前規劃,細致周到,根本不用我們操心,我們隻需帶著一顆放飛的心,盡情的遊玩便是了。雖然這種外出大多是短短的一日遊,但這也足以讓我興奮許久,不僅僅是旅遊所帶來的快樂,而且我還可以把這種快樂分享給遠隔萬裏的家人。
悉尼以南的郊外,我們遊曆了南部高地的Kangaroo Vally袋鼠穀、Bowral小鎮,我們沿途參觀葡萄酒酒莊,品嚐各種芳香四溢的葡萄酒;去果園釆摘時令水果;坐上農場馬車,悠閑自在的巡遊觀景,藍天白雲,牛羊成群,草場豐茂,綠色山坡,眼前是一幅幅美麗的田園風光。我們進入Minnamurra Rainforest雨林,隻見山巒疊嶂,濃蔭蔽日,山崖上掛著一道道飛流瀑布,飛花碎玉般的亂濺,發出嘩嘩的作響聲,再配上溪流叮咚,鳥兒啾啼的伴奏,像是聽一場大自然的音樂盛會。不僅如此,清新的空氣,泥土的氣息,百花的芬芳,頓有擺脫城市喧囂的清靜和快樂。身臨這片綠色的植物王國,身心都能得到意外的放鬆和滿足。往北,我們去過中央海岸的Terrigal、The Entrance、Newcastle市、Port Stephens港,沙灘拾貝,下水遊泳,海堤散步,登高望遠,享受大海的柔情蜜意,海灣的夕陽美景。一路往西,我們到過著名的Blue Mountains國家公園,這裏山巒連綿,古木參天,懸崖峭壁,地下岩洞,徒步行走其間,那是另外一種意誌的鍛煉。悉尼周邊的風景區我們幾乎都遊覽殆遍,很多都是我平生從未經曆的境界。我見識過的地方越多,越是喜歡澳洲的山山水水,風土民俗。
說也奇怪,人生總有某個階段像是夏日午後的時光,剛才還是風和日麗的豔陽天,一轉眼變成了雷雨交加的天氣。進入三月份,澳洲的官方利率提升至14%,高利率必然導致經濟的嚴重衰退,失業率上升,百業蕭條,很多中小企業紛紛倒閉。我幹活的公司也沒能撐過這波倒閉潮。這次我丟了工作,心情要比上次平和許多,原因有三,第一,已經克服了剛來時對找工的畏懼心理,也不再對自己的找工能力有任何懷疑。第二,打了幾個月的工,也結攢了一點錢,真所謂:"手裏有糧,心中不慌。",再有就是人要學會入鄉隨俗。在澳洲丟了份工作實乃正常之事,用不著鬱悶糾結,繼續再找就是了,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過去"大鍋飯"的美好記憶境界裏,還得要回到現實的地麵上來。想到這些,晚上睡覺自然不會夜不成眠。
失業之後,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把缺失的睡眠狠狠的補回來。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紅日三竿才起床。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屋內,一條條陰暗分明的條紋整齊的映射在地毯上,房間裏安靜的出奇,家裏除了房東Peter還在睡覺之外,其他人都上班,或者上學去了。我正在廚房裏忙著做早餐,女生睡房裏的房門忽然打開,孫小玲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吃驚的問她:"今天怎麽沒去打工?"
她看見我也是同樣的反應。除去周末,我們倆很少在白天見麵。孫小玲回答道:"我幹活的地方從今天起連續罷工三天,所以現在隻能在家休息,下午再去一趟學校"
我說:"我也是,今天下午我可以從從容容的去學校,用不著心急火燎的趕時間。"一想到自己每天下班後,爭分奪秒的趕火車去上學的狼狽樣子,總會情不自禁的啞然失笑。我接著又打趣地對她說:"真是羨慕你,可以指著萬惡資本家的鼻子大聲說個‘不’字了。"
孫小玲笑著說:"嘴巴上說聲‘不’字太容易了,就怕再回過頭來向他跪地求饒。"說到這裏她收起了笑臉,詫異的問我:"今天你為什麽不去上班?莫非你也對你老板說了個‘不’字。"
"我被老板開了。早知如此,何不對他說聲‘不’字,過過嘴癮也好。"我繼續說道:"我們倆可是‘冰火兩重天’,一個是想幹而不可得;另一個可以隨心所欲地撂挑子。"
孫小玲說:"其實我也很無奈,工會投票決定的事,我又能怎麽辦,罷工又沒有收入,有什麽可高興的。"說完之後,孫小玲打開冰箱,拿出一大瓶牛奶。她一邊把牛奶倒入杯中,一邊繼續問我:"丟了工作,你有怎樣的打算?"
我說:"還能有什麽打算,隻能繼續再找唄。"雖然我嘴上說的輕鬆,心裏卻一點把握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的經濟狀況,要找一份出賣體力的工作也不容易。
"我們罷工之後,肯定會非常的忙,可能還需要更多的臨時工,你何不到我們那裏去碰碰運氣?"孫小玲提議道。她身上總透著一股助人為樂的豪爽之氣。
我連忙答應道:"好啊,我跟你去試一下,看看運氣如何。"忽然,我又轉念一想,我這一去會不會給她造成不必要的競爭壓力?畢竟幹體力活男人總比女人占據更大的優勢。我把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隻見她爽朗的笑了笑,說:"你去非但不會給我帶來壓力,而且還多了不少的相互照應。"她嘴上這樣講,不過我並不認同她這種說法。
我準備去碰運氣的那家公司是英國鐵行輪船公司(P&O),它在澳洲除了經營郵輪業務之外,還有冷藏食品的儲藏、運輸和派送業務,澳洲的三大超市所有的冷藏食物都由P&O冷庫提供。孫小玲在P&O冷庫幹的是臨時工,每天早上她都要去冷庫等工作的空缺,運氣好的話一周總能幹上幾天。雖然幹得是體力活,很辛苦,但P&O支付給工人的工資高,而且工作時間不長(臨時工一般是早上6點幹到中午的12點),隻要每周能幹上一天,一周的生活費就完全有了著落,所以非常適合像我們這樣的留學生。
三天之後,我們倆早上天還沒亮就出了家門,然後坐上向西行駛的列車,在西區的Pandle Hill站下了車。借著晨曦微露的晨光,我們繼續往西行走。街道異常的冷清,家家戶戶大都門窗緊閉,行經其地,陣陣狗吠聲不絕於耳,聽了讓人心裏發怵。我暗自佩服孫小玲的膽量和勇氣,換成一個懦弱膽小的女生,早就不再堅持,打退堂鼓了。我們走了大約20分鍾來到P&O冷庫。整個冷庫的占地麵積有好幾個足球場那麽大,二座巨型冷庫的裝卸碼頭(Loading Dock)前停著數十輛巨大的冷藏大卡車,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孫小玲帶我走向後麵的一座冷庫,她介紹說,前麵的那一個是專門負責Franklin超市冷庫,她幹活的是Coles超市冷庫,另外還有一座Woolworths超市冷庫位於Blacktown。
當我們一踏進冷庫時,一股陰冷的寒氣直逼而來,讓我有點始料不及,我驚呼道:"哇,好冷呀!"孫小玲在一旁說:"跟你說過應該多穿些衣服,你就是不信!"當然現在說這些,一切都為時已晚,我隻能硬著頭皮撐著。我們倆來到了臨時工聚集的地方。今天來的人可真多,有男,有女,有滿頭白發的老者,也有一臉青澀的年輕人,有白人,也有黑人,當然也少不了我們中國人的麵孔,看上去像是一支聯合國組建的"雜牌軍"。
大約到了六點半,隻見一個矮胖的白人工頭走了過來,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和孫小玲倆人站在隊伍的左邊,孫小玲輕聲對我說:"這人就是這裏的工頭。"我先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再看了一下自己的周圍,隻見原先排成一長溜的隊伍,有的人跨前半步,擠在隊伍靠前的位置;有的踮起腳跟以顯得自己高大威猛,用來吸引工頭的注意。胖工頭站在隊伍前踱著步,一言不發地掃視我們,然後開始從右向左挑選他今天需要的臨時工。不一會兒,有好幾個人被他選中,這些人好像犯人獲得特赦一樣高興的離開隊伍。剩下的人則屏心靜氣等待著,希望下一個能輪到自己。這時工頭離我隻有幾步之遙,我的心緊張的像是快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似的。隻見工頭把手指向孫小玲,孫小玲馬上心領神會地離開隊伍。工頭好像對我這個新來的連瞧都沒瞧上一眼,接著又繼續挑選了下去。一輪下來,工頭挑了十多個臨時工,剩下一大半人隻能灰溜溜走了,我磨蹭了好一會兒才離開冷庫,當然,我的內心還殘存著一絲峰回路轉奇跡的出現。
走到室外,陡見朝陽似火,一股熱浪撲麵而來,因為是室內、外溫差過於懸殊的緣故,我才會有這種感覺。其實,在我的心裏同樣也經曆了冰火二重天的感覺,剛走進冷庫的時候,我還是滿懷著期待,而此刻,這種期待像是被冰雪封凍過似的,有些冰涼,有些凝重,又覺得有些屈辱,自己和那些來找工的人就如同牲口那樣,讓人審視,被人檢選,沒有標準可言,全憑工頭一個人的喜好。但我轉念一想,你又不是來請客吃飯的,憑什麽別人低眉順眼的招待你。"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既然來了,就要做好讓人隨意差遣的準備。我極力為自己的負麵情緒找一個渲泄口。
我眼前又是一片光明的世界,它是那麽的生動具體,那麽的燦爛美好,以致於我的心緒如堅冰在烈日下得以融化一樣變得柔和順暢許多。我沿著一條行人小道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不住的鼓勵自己,明天我還要來這裏,有活則擼起袖子大幹一番,沒有的話就到這附近走走,或許能找到其它的工作機會。人生之路,是鍥而不舍走出來的。人可以把荊棘叢生的小道踏出一條康壯大道。反之,如果你放棄努力,畏縮不前,一條光明的坦途也會荒廢成雜草叢生的險路,變成一條死路。想到這裏,我腳下的步履也輕快了許多。
正當我要走出冷庫大門時,忽然從門房裏走出一個看門人,攔住了我,問我:"喂,你是來等活幹的嗎?"我說"是啊,可是今天運氣不好,沒有活幹。"他叫我在原地等一會兒,然後走進房間去打電話。我把肩上背的包隨手放在了地上,在門外耐心地等他。不一會兒,隻見從Franklin冷庫走出來一個瘦高個子的中年人,門衛出來後,指著來人告訴我,他叫John,是這裏的工頭。John直奔我們這裏。他先跟看門人說了幾句話,然後跟我打了聲招呼,便二話不說拿起我地上的背包,轉身朝冷庫走去。我滿臉狐疑的跟在他身後,猜不透他到底要幹什麽。他把我領進了冷庫,讓我換上一套藍色保暖工作服,然後帶我來到一群正在幹活的工人中間,並隨手招呼一名年輕人過來,教我應該怎樣幹活。其實這活幹起來挺簡單的,隻要有氣力就行。冷庫裏架著好幾條高低不一的傳輸帶和行走通道,發貨的員工在通道上來回走動,把打印出來的貨單(粘貼紙),貼在要投送的貨物上,並把這些貨物放入傳輸帶,貨物經過傳輸帶的終端自動掃描之後,按不同超市的訂單分流向不同的作業區,我們隻是把這些分揀來的貨物整齊堆放在一個個Pallet上麵,高度不超過一米八,然後用塑料薄膜捆裹(Wrap)起來,完成後,有專人用鏟車送入待運的冷藏貨車。我幹活的地方共有八個作業區,共十六個人,二人一組,這樣一次可以同時幹八家超市的訂單,大約需要半個小時。我們新南威爾士州共有上百家Franklin超市,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中午時分,工頭John又來到我跟前,要我填寫一張入職表格,告訴我,如果明天想來幹活的話,應該在什麽地方集合。從他的言談中,我感到他對我的工作很滿意。那天我幹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回到家已是晩上八點,這時我的肚子早已饑腸轆轆,人也累得快直不起腰,連做飯的力氣都沒有,但無論如何,我還得要煮點東西吃,更重要的是還要準備明天上班的午飯(如果運氣好的話)。張惠萍看到我疲憊的樣子,走過來跟我說:"你把要燒的菜從冰箱裏拿出來,我先來幫你準備一下。"這時孫小玲聞聲也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對我說:"你先去洗個熱水澡,我們倆一起來幫你。"我望著她們也是一臉倦容的樣子,一股暖流湧上心頭,眼淚在眼眶裏不停的打轉,雖然眼下不像在上海家裏有熱飯熱菜等著我,但她們的那份善良和熱心,真的讓我覺得非常溫暖。
我們每個拓荒打拚的人日子都過得不容易,大家能彼此幫助,相互照應,砥礪前行實乃一段令人動容的友情佳話。退而求其次,如能遇上有同情心、同理心的人也算是件人生幸事。最可怕的是,碰上那些冷漠無情,坑蒙拐騙的人,人在異國它鄉最倒黴的經曆莫過於此。而我來澳洲這幾個月,遇見的盡是些有血有肉熱心腸的人,處處感受的是濃濃的同鄉之誼,我除了感謝上蒼,把這段經曆銘記於心之外,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表達呢?
可讀性極高,可以考慮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