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把所有的行李拖進新公寓幾分鍾後,門還沒來得及關,便傳來了敲門聲。行李箱堆放在客廳,我們都還沒時間看一眼公寓裏的所有房間,兩個中國人就不請自到了。我們是兩名剛到中國某地的外籍教師,像擱淺在岸上的兩條魚,孤立無助,已經沒有力氣阻止他們了。
“哈嘍,你倆一定是查思汀和馬裏傲了,我們是運城會計學校學生,請教我們英語。”
此刻我正心煩意亂。我的大腦思維還停留在北京某處,正嚐試著應對文化衝擊,而我的身體早已隨著行李被提前送到了這裏。要回答他們的問題比較困難,因為各種各樣的新數據猶如千軍萬馬般正奔湧過來,踩踏著我的大腦——有關這個國家,這種文化,這座城市,以及接下來至少兩年的時間裏,我要與之朝夕相處的人們。要想和現實合拍,這簡直就是一場戰鬥,我大惑不解,站在那裏數秒鍾,內心一片茫然,話到嘴邊,竟無言以對。
“請教我們英語。”其中一位又說道。
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打聽到了我們到達的確切時間,而且決定克服重重阻力先來個青蛙跳,捷足先登。如果有人能搞定我們這倆外國人,一定就是他們了。
我本想發火說道“你倆給我聽好了!我剛到此地,想家心切、手足無措、緊張不安、茫然若失,而你倆倒是不請自來,闖入我家裏,這個家我都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接著就指望我來給你倆上英語課!”,但我感到身體像是錯了位,竟表現得無動於衷。我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被動接受著可能向我襲來的一切。既然已經切斷了與自己國家的風俗禮儀,在還沒有發現不合常理的言行舉止之前,我就準備著接受這裏的一切。我們煢煢孑立,需要有人照顧,否則我們將永遠無法與這些人和睦相處,要想和睦相處就意味著要適應新習俗以及他們的做事方式。
在你追我趕,唯恐自己落後的生存競爭中,英語對他們來說是關鍵所在。從他們渴望我們教他們英語的表情上來看,我認為我們在他們眼裏已經不完全是普通人類了。他們此前從未見過活生生的外國人,電視上室內情景劇中看到的外國人除外。作為在中國小城裏的外國人,我們就像是忽降凡間神秘的天外來客。
我們在此即將開始新的生活,對我們而言,這是個粗魯無禮的開場。我們兩個外國人置身於三百萬中國人當中,他們都一致認為學好英語就能變得非常有錢,然後就可以出國,像國外室內情景劇裏的人一樣生活。
就在這時,曹正——我們的外辦——出麵替我解了圍。他從衛生間衝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把錘子——他剛才正在對公寓管道係統做最後一次檢查。片刻混亂之後,他就把他倆趕出門外。他們一直在請求我們教他們,企圖逼我們說出那個至關重要的“好”字,曹正卻把他倆連推帶搡趕了出去。口頭爭吵後來變成了肢體碰撞,直到門在他倆身後砰的一聲被重重關上,我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我和馬裏傲有一個共同的願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夠到地球這顆行星上的各個地方去看看,所以我倆加入了海外誌願者組織。海外誌願者組織在我看來並非名副其實——意味著在此處和國外之間做一個抉擇,“誌願者”一詞令人聯想到是傳教士、土坯茅草房以及分文不取諸如此類。我必須承認我作為誌願者的動機並不是很純。我當然不是傳教士——我與海外誌願者組織簽約,並非要為自己在天堂提前占個位——更甭提在其他地方占位了。中國的孤兒問題和發展中遇到的問題令我困擾並使我擔憂,但說句大實話,這些並不是令我失眠的原因。
事實並非如此,我已經到了人生的某個年齡,這個時候職業選擇麵臨的壓力大於各種考試(不管是什麽樣的考試)帶來的壓力,我必須做出選擇,選擇在我餘生中按照某個方向一直走下去的事業。我坐在寓所裏,周圍全是喝茶剩下的舊茶杯,一些稀有品種的菌類植物從茶杯中生長出來,我的麵前是這樣一份書單——會計學、教學法、法律或管理顧問。這些科目沒有一樣會引起我一丁點的興趣,能夠讓我在六十五歲之前,填補我所有的工作日、大多數夜晚以及周末。所以我花了一些時間,試著確定我最不討厭哪個科目。我在一本《衰落與墮落》的書裏發現了一枚海外誌願者組織的書簽,如果說我的問題不能得到解決,那這個問題就要束之高閣至少好幾年。我寫信給海外誌願者組織詢問是否需要英語教師,他們回信向我介紹有關在中國教英語的背景資料。離鄉背井,有機會做點事,而不會使他人變富——看來海外誌願者組織在中國的項目正適合我。我的畢業考試一塌糊塗——於是我告訴我自己,我已經做了個明智的決定,破釜沉舟,填寫了海外誌願者組織申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