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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梅庵憶語》白話譯文1A

(2025-06-14 21:19:55) 下一個

作者:冒襄

原文:愛生於昵,昵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矧內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譜,神女浪傳。近好事家複假篆聲詩,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惡習已。

譯文:愛產生於親昵,而一旦親昵,人們便會對所愛之人無所不加以修飾。正因為這種修飾出於愛,世間便很難有本質真正可愛的人了。更何況深居閨閣的女子,身處屏風的背後,那些隱匿的光芒和靜謐的才華隻能依賴文人墨客的精雕細琢,描摹想像,在筆墨間化作麻姑仙子的幻象,或者巫山神女的傳奇。近來更有好事者借助詩詞歌賦大肆渲染各種奇妙姻緣,使得千家萬戶的閨閣之中,仿佛都藏匿著西施、夷光、文君、薛濤般才貌雙全的紅粉佳人。然而,這種風氣對真正才學卓然的美女實在是一種極大的冤屈,終究不過是世人沽名釣譽的惡習罷了。

原文: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複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在風塵雖有豔名,非其本色。傾蓋矢從餘,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其佐餘著書肥遁,佐餘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今忽死,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但見餘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內外大小之人,鹹悲酸痛楚,以為不可複得也。傳其慧心隱行,聞者歎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譯文:我的亡妾姓董名白,字小宛,另字青蓮。她祖籍秦淮,後遷至蘇州。她雖曾在秦樓楚館中豔名遠播,但這並非她的本色。我倆初見之時,她便發誓要追隨於我,及至嫁入我家,才真正展露出她的種種聰明才智。我倆共同生活了九年,她與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男女老少皆和睦相處,從未發生過忤逆隔閡之事。她協助我著書隱居,幫扶我的妻子操持針黹,親理家務,甚至在我全家遭難染疾之際,麵對艱難險阻,她如履平地;對於磨難苦痛,她甘之若飴。我們二人心意相通,如同一人。如今她驟然離世,我不知是她死去了,還是我亡故了!隻見我的妻子煢煢孑立,柔弱無助,呆望雙手,茫然無措。家中上下內外男女老少無不感到悲痛酸楚,認為世間再難找到如此女子。大家說她蕙質蘭心,潛德隱行,使得聽說過她的人無不歎息,都說即便文人義士也難和她比肩。

餘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格於聲韻不盡悉,複約略紀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幹飾?矧姬之事餘,始終本來,不緣狎昵。餘年已四十,須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餘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豈至今複效輕薄於漫譜情豔,以欺地下?倘信餘之深者,因餘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餘得藉手報姬,姬死無恨,餘生無恨。

譯文:我已經為她寫了幾千字的哀辭來悼念她,但因為受到聲韻格律的限製,這些詞句無法將我的情感完全表達出來,隻能約略敘述其大概。每每苦思冥想,回憶小宛的一生,以及我們共同度過的九年光陰,往昔種種紛至遝來,湧上心頭,盈滿雙目。即便我有羅含夢吞生鳥或者李白夢筆生花的才情,也難以盡述與她相伴的點點滴滴。我執筆哀泣,淚眼模糊,所寫文字枯澀黯淡,無法真正描摹她的可愛之處,又談何修飾之詞?況且小宛生前服侍我時,始終保持著本來的純真,從無矯揉造作狎昵之態。如今我年過四十,胡須和眉毛如同刀戟一般雜亂無章。十五年前,陳繼儒先生曾說我對於美色與聲名皆可一笑置之,如今我又怎能效仿那些輕薄之徒,漫不經心編寫一些淫詞豔曲來哄騙地下的亡靈呢?假若深信我的人,因為通過我而了解小宛的卓然不群,賜給我雄健文筆和華麗辭藻,使我能借此來報答她,則小宛雖死,她也死而無憾;我雖生,我也生而無憾。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雲:“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餘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留洞庭不返。名與姬頡頏者,有沙九畹、楊漪照。予日遊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餘日:“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複他出,從花徑扶姬於曲欄.與餘晤。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

譯文:己卯年初夏,我去南京應試,與朋友密之會麵。他說:“秦淮河佳麗中最近有一美女,正值芳華,才氣和容貌目前都是首屈一指。”我專程去拜訪她,她卻因厭倦紛擾繁華,攜家眷去了蘇州。我科舉落弟後,到蘇州閑遊,又屢次到半塘去拜訪她,她卻一直逗留在洞庭不回來。當時和她齊名的另外兩位美女有沙九畹和楊漪照。我每天遊走於兩位美女之間,雖然和小宛的住處近在咫尺,但卻看不到她。我將要乘船返回時,又去了一趟半塘,希望能夠與她見上一麵。她母親秀麗賢惠,對我說:“你已來訪多次,這次幸好她在家,隻是有些醉意,尚未蘇醒。”我等了一會,她終於出來了,隻見她在母親攙扶下由花徑曲欄中款款而來,與我見麵。當時她麵帶微紅,醉眼朦朧,香姿玉色,神韻天然。她神情懶散,一語未發。我看到她,心裏一驚,立即喜歡上她,但憐惜她神情倦怠,隻得和她告別,這是我和她初次相會的情景。當時她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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