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庚辰夏,留滯影園,欲過訪姬。客從吳門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遊黃山白嶽,遂不果行。辛巳早春,餘省覲去衡嶽,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餘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餘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餘佐忠節公治舟數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而忽作,必欲駕小舟去。餘牽衣訂再晤,答雲:“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越旦偕我遊否?則有半月淹也。”餘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複雲:“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疁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餘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滸關十五裏,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歎。友雲:“子誤矣!前以勢劫會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穀也。相視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感子殷勤,以淩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贈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複長齋,茗碗爐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餘以老母在舟,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幹,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餘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自此餘不複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回:“餘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餘笑回:“天下無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於言突至,餘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複宛轉雲:“君倘不終棄,誓待昆堂上畫錦旋。”餘答曰:“若爾,當與子約。”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 | 譯文: 庚辰夏天,我在影園逗留,想去拜訪小宛。有客人從蘇州過來,說她去了西湖,還要到黃山和白嶽遊玩,於是我沒去成半塘。辛巳早春,我去衡山探望父母,經過浙路,路過半塘打聽她的消息,她仍滯留在黃山。許宗節到廣州赴任,與我同船而行。有一天,他赴宴歸來,對我說:“此處有位陳姓美女,擅長演戲,你不可不見她一麵。”於是我陪同宗節坐船來回往返好幾次,終於得見一麵。這位美女淡雅而有韻味,體態輕盈,嫋嫋娜娜,她身穿香氣撲鼻的蠶絲裙,從背後看去,宛如迷蒙煙霧中一隻孤獨的鸞鳳。那天她以戈腔唱京劇《紅梅》,咿呀啁哳的曲調從她口中出來,好像白雲出岫,珠落玉盤,令人欲死欲仙。四更時分突然風雨大作,她必須駕小船回去。我拉著她的衣袖跟她約再次見麵的時間,她說:“光福的梅花如萬頃清冷的雲朵,明天你帶我一起去遊玩好嗎?大約需要半個月時間。”我迫於要去探望雙親的壓力,對她說不敢在這兒久留的原因。我又說:“我從南嶽歸來,應該會在虎丘的桂花樹叢中等你,算日子應該是八月返回。”和她分別之後,我恰好在錢塘觀潮日奉母之命歸還,到了西湖,聽說家父已被調到被賊兵攻破的襄陽,我心急如焚,於是打聽陳姬,聽說她已被皇親國戚掠去,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內心倍感慘然。我到達蘇州後,水路滯澀,船像是被膠黏住一般,去滸關還有十五裏水路,到處都充斥著船隻無法前行。我偶然在此地遇到一位朋友,說話之間我不禁歎息道:“佳人難再得!”朋友卻答道:“你錯了!當時豪門大戶劫走的那個是假的,真正的陳姬隱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我與你一起前往拜訪她。”到了之後果然見到陳姬,她如幽穀中一朵芬芳的蘭花。我們見麵相視一笑,她說:“你來了!你不是在雨夜的船上與我盟定芳約了麽?我深感你的誠意,卻時時害怕不得與你再見麵。我幾乎進了虎口,死裏逃生,重新和你相逢,真是萬幸。我的住處很偏僻,我吃長齋。我準備好一碗茶和一爐香,我要把你留下來,我們在明月照耀的桂花樹影之下共訴衷腸,而且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和你商量。” 當時我母親還在船上,因為我擔心楚江上有賊人搗亂,便帶領一百多名壯漢護行,這些壯漢都住在河岸之上,我著急忙慌想返回家鄉。黃昏時有大炮和槍械的聲音,響聲震耳,仿佛就在我們的船邊,我迫不及待迅速返回,又碰上與宦官的船隻爭奪河道,和我們發生了爭鬥,我解決這件事情後,急忙脫身,再沒上岸。 第二天早上,陳姬淡妝而至,要求拜見我母親,見過之後,她堅決要我去她家一趟。那天晚上,我的船仍無法前行,我乘月色前往去探望她,見麵之後,她突然說:“我將離開這樊籠,想找個人嫁了,一輩子服侍他。可以托付終身者,隻有你呀!剛才見了你母親,我如沐春風,如飲甘露,這真是天意,你不要推辭啊!”我笑著說:“天下沒有這樣簡單容易的事情。況且我的父親正在戰火之中,我回到家中,將拋棄妻子、兒女,要與父親共赴難。兩次路過你這裏,都是船無法前行,無聊之際正好與你相會在此散步。你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我很是驚訝。你真要這樣,我也當沒聽見堅決謝絕,不要白白耽誤了你。”她又委婉地說:“你如果不嫌棄於我,我便發誓等你金榜題名時回來找我。”我說:“如果真的是這樣,我與你立此約定。”當時我又驚又喜,她反複囑咐,言語無法贅述當時情形,我即席作了一首律詩交給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