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爬到半山坡,在山梁的路肩上坐下來休息。山下的景色宏偉壯觀。天地萬物變得是如此渺小——村舍、鹽池、芒硝堆成的堤岸,仿佛冰凍湖麵上滾滾波浪,湧向運城的各大煙囪。一名男生臉麵東方,來了一段武術表演——中國的一種拳腳功夫。
“練武時你一定要臉麵東,”他說。“臉麵東,向太陽升起的地方致敬。”
我們後來又去了南山很多次——穿過荊棘密布的酸棗叢往山上爬,遠離城市和令人感到窒息的人群,再一次飽覽著自然風光,並傾聽著鳥兒歌唱。經過現在的村子再往山坡更高處,是村子的舊址。解放後匪患被消滅,村民們這才從與世隔絕的山脊上搬遷到了山下靠近自家農田的地方。現在,他們正在蓋兩層磚瓦房,取代他們從前的土坯房,原來的村子現在隻剩下鬼魂在那裏時而出沒。盡管院牆已經倒塌,院子中院牆四周是一個個單間茅草平房,厚重的木門上是一把掛鎖,山坡一側戳有許多眼窯洞,這是最貧困的人家居住的房屋——長方形拱頂窯洞直接打進黃土崖裏,窯洞裏冬暖夏涼。當年就是在這樣一眼窯洞中,毛澤東運籌帷幄,一舉拿下國民黨,如今這個窯洞當成羊圈使用了。我們可以通過參觀博物館,重現中國的古老村落,但沒有這種切身體驗隨之而來的那種哀婉傷感之情。不知道有多少代家庭曾經住過這些已經倒塌的土坯房和窯洞,現在卻被人們遺忘,逐漸埋沒在堆得越來越厚的羊屎蛋中。土炕靠燒火取暖,正走向破敗,砌在牆壁中的灶台煙突也正在分崩離析。
我們走過老村的最後一座院子時,看到幾畦至今仍保存完好的農家舊菜園。在這個料峭輕寒的晴朗春日,三位老農停下手中斬草翻土的活計,正在栽種整齊的一行行蒜苗蔥苗之間歇息——破敗房屋之間的菜園裏就這三位老人。一位坐在路邊石頭上,另一位坐在不遠處的樹下,第三位站在另一片菜地中,下巴支在鋤頭把上,他們所在的位置形成一個三角形。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共話桑麻,閑諞著農事和土地,每個人都站在屬於自己的那塊地裏,而不是湊在一起,可以更隨意地聊天。中國人的這種交談方式,就如西方國家街坊鄰裏隔著自家花園籬笆交談一樣。
他們對我們的反應——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反應——稱得上非常獨特,這種獨特性令人身心為之一振。兩個外國人在他們仨中間走過,他們甚至都沒有停止說話,好像我們壓根兒就沒有出現。在他們那個小小的世界裏,我們根本就不存在。
在老村左側往上一點,一條小溪從山頂流下來,在兩座山峰之間切出了一個深深的山穀。溪水從山穀流出,被改道引入到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大水庫,水庫麵積有一個遊泳池那麽大。我們在運城的朋友經常談起逆著溪流上山,抓淡水蟹,螃蟹用少許蒜末油炸一下,味道鮮美無比。我們決定專門抽一天時間,沿著溪流走入南山深處,看看這溪流究竟可以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
那天我們動身比較晚,發現有幾對年輕情侶也早已選定南山作為他們的約會地點。從村子往山上走的路上,男子大聲叫喊,然後聽他們叫喊聲在山間回蕩,他們要麽向山穀中扔一塊石頭,以便給女孩們留下好印象。我們走在他們前邊,逆流而上,溪水繞著大石頭千回百轉,兩邊的山坡變得越來越高。山路的上邊傳來了叮當鈴聲,一排騾子列隊而過。幾個皮膚黝黑的漢子揮動鞭子驅趕騾群,騾蹄在山石路上一個勁地直打滑。每頭騾子都馱著白色大袋子,看起來份量不輕。我們納悶他們打哪裏來,是不是山頂上還有一個村子?袋子裏裝的都是些啥?
峽穀中我們碰到過兩次岔路口,每到岔路口我們選擇騾子走過的路。轉過一道彎,我們找到了答案——那裏有一個非法開采金礦的組織。男人們被剛炸開的岩石遮掩著,蹲坐在溪水旁,一隻疲憊的騾子等待著即將下山的征程。穿著深藍色衣服的男人,滿身塵灰,在溪流岸邊的泥土裏挖掘著。像美國加州淘金熱時期的老照片中一樣,這些渾身肮肮髒髒的人們咧嘴笑著,要麽坐在那兒抽著煙,要麽在溪流中淘著金子。他們看見我們楞了一下,我們看見他們同樣也愣了一下,這反而讓我們很容易打開了話匣。
“你們從哪兒來?”他們先問道。
“你們在這兒做什麽?”我們問道。
“金子!”其中一個人說,手裏端著一個盆,讓我們看漂浮在水麵上發亮的礦渣。
“村裏那些標語怎麽說的?不是不讓在這裏開采金子嗎?”
他們的回應是一陣的笑聲,一點都沒有感到有什麽不好意思。“人人都知道我們在這兒,給頭頭們的好處隻要到位,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我們啦。”
我們一起喝了杯茶,然後繼續往山上爬。最後我們決定停下來吃午餐,然後繼續登上陡峭的山頂,試著在那兒能不能看見運城。酸棗叢荊棘密布,芒刺很尖,繼續向前走變得非常困難。酸棗叢的枝條形狀呈現出特殊的幾何圖案,看上去就像打開的六邊形。我們來到半山腰,摘下背上的帆布包,我們後背滿是汗水,冷風吹來,我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我們席地而坐,共進午餐——午餐是一些葡萄和香蕉。
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地動山搖,我們也未能逃脫。在距離我們左側隻有三十碼的山腰間,一股塵土和山石從水平方向猶如天女散花般地噴灑出來。我們謹小慎微地走過去探個究竟,發現山腰被挖掘並爆破形成的一排排山洞。兩名個頭矮小的農民像一對牧羊犬,突然從其中的一個洞裏探出腦袋,然後拖出一小車碎石倒在洞口——他們還是淘金者。
我們采用了所有能想出來的方法,嚐試和他們進行交談,但都沒有奏效。他們無法聽懂我們說的話,而且他們口音太重,我們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於是,我們無法明白各自想要說的話,隻有給對方足夠多的美好祝願,我們揮手向他們告別。他們正準備下一輪爆破時,我們匆匆離開了。
過了一段日子,我們又重返南山。此地的旅遊潛力並沒有逃過狡猾村民們的法眼。兩名村民坐在峽穀入口處的水庫邊,一個收取進山費,另一個則賣香煙和瓶裝水。
我們爬到了山頂,俯瞰一道道白色條紋的鹽湖,古代帝王為了來年五穀豐登,曾在那裏祭祀祈福。這時我想起了在當地博物館裏看到的一幅雕刻畫,刻在一塊很大的黑色石碑的光滑表麵,屬於元代出品,當時蒙古人統治著中國。畫中的鹽湖被一圈牆包圍著,以保護當時朝廷對鹽業的壟斷運作,畫中的一個個小人兒把鹽硝畦裏的水放掉,用鐵鍁挖起鹽硝,裝入柳條筐和手推車裏。現在看著下麵幹活的人們,似乎采硝的方法並沒有真正改變多少,盡管順著鹽湖的北岸點綴著一排醜陋無比的加工廠。
我們下山走進第一次與學生一起拜訪過的那位農婦的家裏。她一如既往地,熱情招呼我們到屋裏坐——我們走過她家院子時,豬在呼呼大睡,雞們顯得神情緊張——我們來到砌著石塊的涼爽房間。她在一旁切著蒜苔,而我們坐著的小板凳和她腳脖子一樣高,已被好幾代人瘦骨嶙峋的臀部磨得油光發亮。我們一邊端著瓷碗喝水,水是從她家院中井裏打的,瓷碗已經有了裂紋,但這可能是她家最好的碗。我們一邊吃著花生豆,這是招待客人的傳統食品。我們盡管肮髒不堪,腿酸腳疼,但是她準備了一些簡單吃食招待我們,使我們得以有足夠的力氣騎車一個來鍾頭回到住處。我們離開她家時,她額外給我們準備了花生,把我們的衣服口袋塞得滿滿當當,然後我們騎車下山奔向運城。
黃昏時分,我們騎車行駛在堤道上。太陽開始下山了,周邊景象煞是好看。蘆葦在陽光的照耀下呈暗黑色,鹽池之上波光粼粼,泛著陣陣明晃晃的金色漣漪。
太陽沉得更低了,宛如一輪閃閃發光的圓形金盤,光線太強人眼無法直視,又像一枚反射著耀眼光芒的硬幣。太陽逐漸褪色,變成了琥珀色,直到最後變成了紅色。猶如中國傳統畫一樣,紅彤彤、沉甸甸地懸在地平線之上,碩大臃腫。太陽碰到了一層塵埃,並開始消失,瞬間就不見了,好像突然掉進了快要溢出來的一池春水之中,不留一絲痕跡。
運城的日落永遠都是這樣——一輪模糊單調的紅日懸在那裏——繼續懸在那裏——突然撲通一聲就墜落了,墜入陰暗朦朧的煙塵之中,煙塵像毯子一樣籠罩在運城上空。我們從自行車上下來,駐足觀看這一幕瑰麗的奇景展示,眼睛捕獲著太陽下山之前的每一刻,然後在四麵紛至遝來的暮色中騎車往回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