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東西方
作者:吳經熊(Dr. John C. H. Wu)
序言
“吾人常言,基督之降生斯世,為救罪人也。旨哉言乎,不我欺也。而罪人之中,吾其尤著者也。然吾之所以蒙矜憐者,蓋基督耶穌欲以我為先例,以昭示其無不包之雅量,庶幾後之信者,聞風而興,以承永生。”(聖保祿致蒂茂德書一,第一章15-16節)
聖保祿的這幾句話在我的靈魂深處得到了回響。我不知道聖保祿是不是所有罪人中最壞的那個,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比他要壞得多。他至少是個法利賽人(譯者注:《聖經》中認為法利賽人是應嚴格遵守宗教法規、不同於普通人的古猶太教派成員),為了不辜負自己的信仰,他確實是本本分分地在努力。至於我,情況則大有不同。心智方麵,我在懷疑主義和動物信仰之間舉棋不定;道德方麵,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浪子。對於我無法理解的事物,我嗤之以鼻;對種種感官欲望,我肆意放任,信馬由韁。作為塵世的奴仆,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名自由使徒。我是一口枯井,一片被驅趕到暴風雨前的雲朵,但我自作聰明。
回首往事,公元1937年作為我人生的轉折點,顯得格外突出。就在這年冬天,我皈依了天主教。但在同年春天,我在《天下》月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幽默與悲歌”,其中有以下一段話:
幸福可以使你歌唱,但不足以令你寫作。寫作,尤其是創作,取決於諸多偶然因素,這些因素匯集起來,成就了一名成功的作家,可以說這位作家比我們的在天之父還要幸運。大洪水來臨之前,天主發現祂的傑作——“人”——是這樣一個糊塗蛋時,天主必定會和許多作家一樣感到很難過。同一本書的修訂版是否會比初版有明顯的改進,我對此深表懷疑。
這就是我如何對天主的作品而嗤之以鼻!造物和救贖過去都沒有給我留下什麽深刻印象,令我感動。這與我現在的心態正好相反,因為現在我開始特別偏愛神聖彌撒中那段美麗的祈禱文,開頭是這樣的:“天主啊,禰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創造了人類天性,使其高貴,並以更奇妙的方式賦予它新的活力。”但如果我當時聽到這些話,它們聽起來更像是諷刺而不是讚美。我自己是個瘋子,我會認為所有清醒的真理都純粹是瘋狂。由於我沒有“看到教會所看到的事物”,所以我沒有愛她所愛。
但是,我真地像我假裝的那樣快樂和自滿,甚至對自己假裝的那樣快樂和自滿嗎?不,事實似乎恰恰相反。事實是,我已經遠離了天主,失去了對永恒的把握,我把自己暴露在時間無情的潮流之中。我所有的歡樂嬉戲都隻不過是歇斯底裏的笑聲,而這種笑聲是一個人處於極度痛苦中而發出的。在同一篇文章的結尾處,我看上去自得其樂的醜惡一麵自己暴露了出來,這篇文章包含了我已經引用過的可怕褻瀆行為。這裏有一段話赤裸裸地展示了我當時的精神慘狀。
作為我們這代中國人,我感到非常迷茫。我在一個接一個的避難所裏東躲西藏,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不管在什麽情況下,人生在世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我們甚至在臍帶還沒剪斷之前,一個個不都像小惡魔一樣哭鬧著,並揮舞著自己的小拳頭嗎?我要是能一直呆在母親的肚子裏永遠不出來那該有多好啊!因為看到了光明,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就會招致煩惱。沒錯,出生是我們所有煩惱的開始。就這點而言,我們同舟共濟。但就我們這代人而言,生為一名中國人就是永無休止地在生與死之間奔波勞碌。風俗習慣和意識形態的變化如此之快,以至於有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我總是被一股旋風帶著走,而從未踏上堅實的土地。鳥兒有自己的巢穴,樹木牢牢紮根於土壤之中,但我在何處能找到一個舒適的角落來安放自己的靈魂?就好比你想睡覺,但就在你打瞌睡的時候,人們圍上來為你換床。假設這樣的事情在一個晚上發生十幾次,你會有什麽感覺?我想應該不是很舒服。但這正是我一直所麵臨的情況。有許多次我發現,我曾認為屬於大自然的一部分環境,以及我曾認為屬於事物永恒秩序的一部分宏偉思想體係,隻不過是一些幻覺和泡沫!無數個幻覺爆裂,無盡的泡沫破滅。對於人們熱衷的一些新事物,我已變得冷酷無情,心生畏懼。東西南北各個方向的風朝我襲來,仿佛要將我整個人射穿。心中的偶像紛紛從基座上崩塌跌落,一個個葬身於火海之中,而真正的天主又在何方?我的赤子之心又一次宣稱真正天主即將到來,但憤世嫉俗的思想卻令我質疑,難不成又隻是一塊木雕而已?
我的精神生活從未成熟,仍在遭受成長的痛苦,或者說是在遭受腐朽的痛苦。我隻希望在下半生能找到前半生我一直在認真尋找卻徒勞無獲的東西。
我意識到自己年近不惑,但仍未獲得真理,為此真理我可以毫無保留付出真心,這種意識是我痛苦的根源。我覺得自己就像一位人到中年尚未出嫁的姑娘,情場上屢屢失意,並生怕自己會一輩子嫁不出去。所以在三十九虛歲陰曆生日時我寫了一首詩,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三十八春去又來
一切盡在眨眼間
再過一春便不惑
人生伊始幻滅絕
幻想仍伴我身邊
盡管與其道離別
我之靈魂雙翼展
淩駕世人與自然
多愁善感乃是愛
我欲攜家展翅飛
蒼穹之上無道路
若你不如老鷹勇
像個鴿子有何用
生有涯而藝無涯
智慧稀缺貴如金
心懷熱望早出發
夕陽西下天變冷
我心沉重兩手空
老之將至我還家
家中孩子在嬉鬧
呼我爹地如歌謠
所有憂愁拋地獄
我們一起打乒乓
不再費心憂死生
誰知宇宙叮咚聲
君不見
夫子困如喪家犬
耶穌頭戴荊棘冠
他倆恰好是一對
佛祖念咒哇啦叫
時間電椅祂難逃
蜉蝣擋車為徒勞
碾碎成灰誰知曉
君不見
杜甫哽咽淚如海
流離失所徒詩才
白鎔為民請命苦
如今民生更悲哀
天主若能顯神靈
但願吾曉君密旨
天主似乎在和我玩捉迷藏。我沒能找到祂,錯誤全在我。我沒有按照基督啟示的方式,而是按照自我方式尋求祂。我沒有使自身變得更好,而是渴望有更多的權力。我不喜歡天主的那套,而偏愛世人的那套。我看到了窮苦人民的物質生活貧困,但我沒意識到自己精神生活上的悲慘處境。我的心靈受到如此扭曲,以至於幾天幾夜我沉溺於秦樓楚館,給那些苦命姑娘們的賞錢,是她們從其他客人那裏獲得的兩倍,就覺得自己是在行善積德。這就好比一個人為了救另一個人而自己也跳進井裏,結果是兩個人都被活活淹死。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拯救他人的前提是先拯救自己。我也沒有像聖奧古斯丁那樣意識到,個體靈魂的價值比整個物質宇宙都要大。
總而言之,一種錯誤惡毒的人生哲學已經毒害了我從父母那裏繼承的,以及通過我對基督最初相當膚淺的認識而獲得的任何良好品質。我掛念天主,但我忘了回歸到祂那裏的正道是基督。我同情窮人,但我忘了人不僅有肉體,而且有靈魂。我渴望智慧,但我忘記了智慧隻能通過放棄來獲得,而不是通過以自我為中心的占有欲,正如下麵這句話所證明的那樣:
“我心沉重,兩手空空。”
我渴望權力,但我忘卻了善良。除了權力,我別無他望。我渴望自由,但我忘卻了自由隻能通過遵守天主的誡條來贏得。我渴望生命,但我卻奔跑在通往萬劫不複的道路之上。由於我道德敗壞,我在生活的迷宮裏迷失了方向。我越是努力想脫離罪惡的網羅,就越是被其死纏不放。宇宙對我來說成了一座監獄,我不斷地用頭撞擊它的鐵壁銅牆——所有這一切都是徒勞無望。
“蜉蝣擋車為徒勞,
碾碎成灰誰知曉?”
這是我靈魂的忠實寫照。
需要指出的是,當我寫下這些東西時,從世俗角度和物質角度來看,我正處於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所以我的不快樂和不安分不可能由外部逆境而造成。在我看來,這些完全是由於罪惡而引起,沒有其他原因,而是因為我疏遠了天主。隻有天主在祂廣袤無垠的慈愛中,才有可能把我從自己建造的活地獄中解救出來。隻有真理才有可能把我從罪惡的奴役和罪過的壓迫中解放出來,並給我帶來天堂般的喜悅和平安。我對自己的生命考慮得越多,就越信服聖奧古斯丁敏悟的真理,即天主為祂自己而造就了我們,直到在祂的體內安定下來,我們的心靈才能得到安寧。
恩典即一切。苟無遣予者聖父之攝引,無人能歸於予。(福音若望傳第6章44節),如果不通過基督,就沒有人能到天父那裏,如果不通過教會聖事,就沒有人能變得聖潔,這些都是獲得恩典的正常渠道。可以說,自從我成為一名天主教徒之後,我的生活就成了一場持續不斷的盛宴,一場令人感到滿意而不是令人感到發膩的盛宴,這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了。逆境和磨難很多,但甚至這些逆境和磨難也會令人感到甜蜜,或者說,它們有助於彰顯天主奇妙的甜蜜。每當我讀到浪子的美麗寓言時,我都傾向於對耶穌說:“哦,吾之愛及吾之一切,禰低估了實情!”對任何已經品嚐過天主無比善良和無限智慧的人來說,整部《新經全集》隻不過是對真理的輕描淡寫。
初稿:2021年10月30日於美國加州洛杉磯
二稿:2021年12月16日於美國加州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