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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活下去 08 栗可昆:從村支書到民間組織負責人

(2019-12-04 08:02:07) 下一個

八   栗可昆:從村支書到民間組織負責人

  栗可昆在1999年到2003年期間擔任銀莊村支書,是在血頭村支書栗可領下台,栗衛華上台之間那段時間。那幾年,正是村裏艾滋病發病最嚴重的時候。村裏人都跟我說,要想知道咱村艾滋病的事,一定要訪栗可昆,數他最了解情況。這位前任村支書口碑不錯:“群眾很擁護他,都願意讓他幹,是他自己堅決辭職不幹了。”為什麽?“太難幹了,家裏困難,他得給孩子掙學費。”

  栗可昆忙於外出打工,一直到2006年春節期間,我才在他家裏見到他。

栗可昆自述——

  1964年出生,1983年入伍,1985年入黨,1986年秋從部隊複員。複員後多數時間在外打工,“扛包、裝卸、下煤窯、擀炮撚,生活逼的,啥能掙錢幹啥。大罪沒受過,小苦沒少受。”1999年春上,縣裏派人來村裏組織選舉村幹部,那時我在外打工沒在家,被選上了,回來當支書。

  上任不久,很快發現艾滋病。這裏發生艾滋病比文樓早,那時上蔡人還來咱這兒賣血哩!最恐懼緊張的時候是2000年,那一年全村死亡32人。從1998年發病,銀莊就開始向上級反映情況,1999年以村黨支部的名義寫報告,蓋上公章,但是都沒有回音。村裏人幾次“鬧事”我都知道,事先都有安排,我當村支書“跟莊上人’一勢’,互相通個氣。”栗莊最早向上反映情況上訪告狀的幾個艾滋病人都死了,栗可運、栗五營、栗中才,幾個人都不錯,他們“造福”村民了。他們見過衛生部長高強,上訪也有結果,能給大家要回來藥,要回來錢。當時還說是要修路,圖紙都規劃了。後來為建學校的事,栗勇被抓了,修路的事也不敢問了,也不修了。

  群眾信任,選我當支書,本來也很想好好幹一場,給村裏人辦些事。寫過一份“黨員計劃項目書”,想發展經濟掙錢,改變村莊麵貌改善群眾生活,搞坑塘改造,建校修路,栽果樹辦養雞場,想了好些發展生產的辦法。項目書一式三份,發給了衛生部、縣委縣政府、鄉黨委政府。想法是很多很好,可都實現不了。從1999年幹到2003年,勉勉強強幹了四年,推了三次,最後一次,堅決辭掉不幹了。

  ——為啥?

  首先是因為各項征收太重了,對艾滋病人強征,真看不過去。回來當支書第一年(1999年),夏季完成征收任務291899.50元,欠2600元,困難戶交不上。當時全村人口2400多人,2600畝地,人均繳納100多元,按地平衡每畝征收134.64元。加上秋季,全年收上來32萬多元,還差6000元收不齊。第二年差2萬元;第三年差6萬元;第四年不交了。在任4年共差(少交)公糧款40多萬。鄉裏幹部讓我帶路“突擊”挨家挨戶收糧款,我不幹。我說你們收罷走人了,我離不了這莊。他們說“有你五八,沒你四十!”(有你沒你都行),讓計生辦“突擊”。計生辦有人手,都是些賴孩子,惡人,扒房拉人,弄不了的事(不好辦的事,棘手的事)就上計生辦。公糧、提留、計生罰款,太重了!這也是村裏人賣血的原因。

  辭職還有一個原因,家裏經濟太困難。當村支書每月150元工資,孩子上學交不起書錢。人要有自知之明,當村支書得為村民造福。看著都是病人,不忍心,想顧又顧不上,沒能力。最後連自己家都顧不住了,隻有不幹。當年女兒考高中差4分,交不起高價。孩子隻要願上學,我得支持,得掙錢給孩子交學費。當村支書之前,我在西安打工7年,老板是做大生意的,飛機來飛機去,我們擱合得不錯,十幾萬、幾十萬的貨款讓我去收,都放心,互相都很信任,願意讓我長幹。他說,我找好夥計不易,你找好老板也不易,叫我“河南大個兒”。後來我在縣城做紙紮社火,生意正好哩,每月平均收入1400元。回村當支書,生意耽誤了。我現在“華鋒網業”打工,月工資從400元起步,現在升到1200元了。

  從栗可昆那裏,我了解到這場大災難中許多民間自救的真實故事。

  栗可昆說,民間私人醫生進入疫區比官方要早。村裏很多病人都吃過私人醫生的藥,都說效果不錯,特別是對拉肚子、皰疹很有療效。“那時候來村裏的私人醫生很多,看病吃藥都不要錢,也有一定療效。國家當時也沒有什麽治療辦法。”最早到村裏的私人醫生都是劉子亮帶來的。“劉子亮是最早公開曝光的艾滋病感染者,跟濮存昕一起照過相。”

  栗可昆回憶道:2002年收罷秋正種麥時候,村民栗可久領著一人來找我,說有人要找艾滋病村哩!那天村裏艾滋病人栗可臣死亡,出殯辦喪事待客,我正幫忙“掌勺”。來人自我介紹:我叫劉子亮,也算是個名人,世界上都知道我這個名字。不過像本拉登一樣,不是啥好名人,作為艾滋病人在電視台上公開亮相,跟演員濮存昕一起照過相。說著拿出了和濮存昕的合影照片。劉子亮說,他希望了解艾滋病村的情況,想幫助村裏的艾滋病人。聽劉子亮說罷,我解下圍腰,說,走,家去!兩個人談了個把小時。劉子亮問清了村裏情況,說他成為名人後,與社會有了許多聯係,一些醫生主動找到他為他治療,還有一些民間醫生希望通過他尋找艾滋病人。他想把這些關係介紹到村裏,還希望把自己了解到的關於艾滋病的防治知識告訴大家。這些都是村裏當時最需要的。以後他不斷帶人來村裏,有醫生有記者。樂國球、趙猛,都是劉子亮介紹來的,人家治病不收費。那時候政府不允許外邊人進村,害怕記者曝光疫情,每次來人我們瞞著鄉裏,村裏自己接待,再負責送走。以後我兩次到劉子亮家中請他來村裏講解艾滋病防治和抗病毒藥物服用知識,叫村民都來聽講解。每次他都很熱情。劉子亮還帶北京的李丹來過,李丹辦學校想招收孤兒,他來那一天遇上栗學功喝藥自殺。鄉裏來人攔截,是栗可運、栗中才幾個艾滋病人用大篷車悄悄把他送走的。人家都是來幫咱哩,一定得保證人家安全。

  栗可昆說,樂國球是江西東風鄉農民,把家裏糧食賣了“搞科研”。他的藥酒治療,效果不錯。他以當地一個老中醫的配方為基礎,調配出一種藥酒,“有病治病無病防病”。為使大家放心,吃飯時他自己先喝。他的藥酒治療拉肚子療效特別好,當時栗立功拉肚子都拉的白膿,喝了他的藥酒止住了。樂國球心氣很高,一心想搞出名堂。當時與劉子亮和我商量成立“艾滋病研究所”,劉子亮名氣大,負責對外聯絡,樂國球負責研製開發,我負責內部管理組織病人,當時還製了一塊招牌掛在我家裏。他往村裏送過三四次藥酒,都是免費發給病人。服藥後需要檢測CD4和病毒載量,才能了解療效,但是沒有錢,做不起檢測,他也維持不下去了。最後一次來送藥,說他兩個兒子輟學,老婆生氣。那次臨走我們幾個人給他對了200元錢路費。

  山西晉城老周的藥酒也不錯。老周是一個工廠的幹部,大學畢業,業餘研究治療艾滋病。他送來的藥酒,一天口服兩次,一次一兩,一回一個人發一壺,一壺能用2-3個月,用完就再送來。不收費,說話還客氣得很,連飯都不吃,煙也不抽。十來天來一次電話問用藥情況。聽說有病人起疙瘩,又特意送來了噴用的藥。村裏栗可賢、栗華中、長林家王鳳蘭都用過他的藥酒,效果都不錯。

  趙猛的“洗澡治療”也不錯,要不是他,栗華中不死眼也得瞎。趙猛是個大老板,有錢,投資研發治療艾滋病藥。趙猛當時來村裏是住在村民栗可傑家,栗可傑家裏(妻子)賣血感染艾滋病,正求治無門。派出所、鄉幹部找到家來問,說以為是記者來了,鄉黨委書記讓來看看,又說他非法行醫江湖騙子。栗可傑說:“我不管你們咋說。他願看,我願治,你們政府又沒有啥法兒!出啥問題我負責,治死治活不給政府找麻煩。”

  對趙猛我也得負責,人家來咱這了,得保證人家的安全。人家趙猛圖啥哩?不收一分錢給咱看病,管吃管住管路費,還擔著風險。他是把病人接到北京做艾滋病各項指標檢測以後,再坐船到大連治療。栗立功當時病已經很重了,已經7天不吃飯,是趙猛的治療組特意選的兩個重病號之一。還有一個重病號是栗可峰的二姐,快不行了去的,死了送回來。去之前給趙猛簽定協議,治好治不好不怨人家。她丈夫羊癲瘋,3個兒子,最大的才十六七歲。家裏確實難,不去也沒別啥法兒。去的人治療效果都不錯,就死她一個人。人家趙猛也真夠意思,人死以後開專車送回來,停村外給我聯係。有人想扣下人家的車,我說那不行,做人得憑良心!在大連治療半年,大家都想家要回來,趙猛把澡盆運回村裏繼續治療,還派護士跟蹤治療記錄。前些時候還郵資料過來。趙猛的治療,很正規,人家真的是“搞科研”,一開始就請了國家正規醫院的護士看護病號,還有電視台記者跟蹤錄像,一心想搞成功。最終報不了批號,隻好停下來了。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村裏人能活到今天不容易。村裏事不想管了,難管。可是又一直操心村裏……。”最後栗可昆這樣說,有些心灰意冷也有些心有不甘。(田野手記20060129)

  栗可昆常說,“錢短人長”,錢不能看太重,得先做人。他到底放不下村裏的事。2006年,栗可昆成立沈丘縣紅絲帶自救組織,把自己家的房子騰出來開辦“希望家園”,收養村裏的艾滋孤兒。隨後辭去華鋒網業的工作,全力從事艾滋救助工作。

  開辦“希望家園”出於這樣一個機緣。2006年5月,我應邀參加台灣“底邊社會工作坊”,會議期間,結識了台灣“關愛之家”負責人楊捷。關愛之家是在台灣合法注冊的非營利民間組織,致力於保護救助艾滋感染者,於2002年底進入大陸工作,且已經在河南開展艾滋病救助項目。我向楊捷介紹了銀莊情況,初步確定在銀莊開展艾滋孤兒救助項目意向。

  7月,關愛之家派人前來銀莊考察,具體商定有關事宜,不久在鄭州的關愛之家簽訂了合作協議。簽訂儀式非常正式,銀莊村最有學問的栗昭醫生與鄭州關愛之家負責人交換協議書文本,我則作為總監,也在協議書上簽字。

  當時我和這個村莊都正處於一種極度“敏感”的困境。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協議書中“台灣”兩字隱去,村裏的孤兒院也沒有稱作“關愛之家”,而是叫做“希望家園”。由於國內當局不允許接受境外援助資金,希望家園的資助者,一直被說成是栗可昆外地打工時結識的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私人企業老板。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在栗可昆家召開“希望家園”籌備會。突然停電,栗衛華、栗可昆、栗昭、栗華中,我們摸黑爬上栗可昆家的屋頂平台繼續開會。我們就坐在後來成了“希望家園”的那所房子的屋頂上,在夏季夜晚的星空下,討論未來的計劃。大家滿懷熱誠和期待,希望這是開始“自己的行動”的一個契機一個起點。

  兩天後,關愛之家派員前來為入住孩童拍照建檔。當時上海複旦大學誌願者,通過我的關係在村裏做暑期社會實踐,便配合著逐家逐戶拍照填表整理檔案資料。盡管十分小心謹慎,村裏來了幾個外地人還是驚動了白集鎮黨委政府,白集鎮一位副書記和派出所長前來查問。複旦女研究生隨機應變,自稱是上海某企業秘書,代表老板前來考察投資環境,準備在村裏投資項目。副書記立刻來了興趣,相邀請客吃飯,“好好談談”。那位關愛之家大員即刻配合“表演”,充當司機角色,催促“秘書小姐”: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兩人配合默契蒙混過關。這一戲劇性場麵,直看得在場的栗可昆栗衛華他們目瞪口呆。

  一切按照協議緊鑼密鼓進行中。

  第一筆善款基建資金6000元,由我轉交給希望家園負責人栗可昆,栗可昆將自己的家改建成孤兒院。首先根據孤兒院的需要改造房舍廚房,再置辦必須的家具和做飯灶具。村裏戶家大多沒有廁所,希望家園修建了廁所,還修建了一個簡易太陽能浴室。當上下兩層的鐵架床鋪和十幾張小小課桌安放妥當,一所鄉村孤兒院落成。

2006年9月“希望家園”在銀莊正式開辦。第一批入住孤兒20名,關愛之家提供每人每月生活費120元。2007年10月增加到32名。2007年12月輟學3名,2008年02月輟學1名。4名輟學孩子外出打工,他們離開後,希望家園又補充4名,保持32名。

  那時候鄉村小學校早讀,早上6點就上課,栗可昆和妻子董俊梅半夜起身為30多名孩子準備早飯,非常辛苦。他們都是非常善良淳樸的人,憑著這不算多的生活費,希望家園維持著高於一般村民家庭的夥食水準,“頓頓有菜,雞蛋常吃,隔些天有肉。”他們充滿愛心耐心盡職盡責,董俊梅細心照顧孩子們日常起居,栗可昆耐心輔導孩子們做功課,還會蹲在地上為孩子們繪製象棋棋盤。在他們悉心嗬護照顧下,生活在希望家園的孩子們臉上終於有了笑容。除了照顧這些“家內”孩子,栗可昆還負責發放“家外” 艾滋孤兒補助費,他們是升上高中的艾滋孤兒,每月生活費100元。

  “希望家園”成立一年後,關愛之家為之配備了一台電腦。這在當今信息時代,意義非同小可。栗華中告訴我,他們如何對照著貼在牆壁上的拚音圖表一點一點學習打字。“整到半夜,為給你聯係,一封信花了半個月時間才發出去。”學會了使用電腦,大大加強了他們與外界的溝通聯係。

  2007年起,栗可昆開始協助智行基金會開展助學活動。這是一項龐大的工程,工作範圍已經遠遠超出了銀莊。栗可昆憑著自己在當地的親友人脈關係尋找銀莊和銀莊以外需要救助的目標人群從開始尋找救助對象並把名單提供給基金會,到後來負責發放學費和慰問品;又收集統計需要救助的”學生孩“名單,並按照要求填表造冊,栗可昆耐心細致不辭勞苦。“第一批上報234人,批準實施205人。大學生報名2人,標準3000元至5000元,尚沒有批準。所有這些全是盡義務。”2007年12月完成的智行基金會助學項目,一共發放助學金49000多元,“不少!給咱地方村民辦好事了。做了這些事情,隻報銷過50元話費。一開始就說了,沒有報酬。我說我不圖錢。”栗可昆很高興地跟我說:“隻為給鄉親們爭取點利益,不圖別啥。”2008年夏季,栗可昆帶隊“希望家園”的孩子們參加智行基金會和關愛之家共同組織的暑期艾滋孤兒夏令營活動。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第一次上海,希望家園剛剛成立,隻參加了2名孩子。第二次鄭州,第三次武漢。每次活動都有智行基金會的資助。

  智行基金會是在香港注冊的合法慈善團體,創辦人杜聰。“旨在通過為受艾滋病影響的孩子和弱勢群體提供幫助和關懷來創造一個平等、和諧、健康的社會。”2005年夏季我在上蔡做田野調查,走訪了智行基金會上蔡縣辦公室,了解到基金會開展的助學活動:2002年起,智行基金會在河南資助受到艾滋病影響的孩子學費,已經在上蔡縣、新蔡縣資助了數千名大、中、小學生。資助標準是,每學期小學每人100元,中學240元,高中1000元,大學按學年,每學年3000元—5000元。當時正值開學前夕,智行基金會上蔡縣辦公室人來人往,家長們來問,錢啥時到?也有人來辦申請。烏龍鄉半屋村村民張蓮英,66歲,她隻有一個女兒,出嫁到熊村,艾滋病死了,留下一個孫女,今年高一新生。她借了鄰人錢給孫女交學費,鄰人的老婆死了,讓她還錢。“我沒辦法,讓人說情把學費退了,去還人家錢。”她現在等著智行基金會把錢給了她,再去交學費。張蓮英哭訴說,要不是黨和政府,俺咋活哩……。智行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小楊,一個年輕姑娘,跟她說:這是人家基金會做好事,是私人的錢給你哩。張蓮英說,那私人咋拿得出那麽多錢?咱得跟人家寫個感謝信!又說起百姓生活的艱難,說著說著又哭起來:要不是黨跟政府……。

  2006年3月,我在駐馬店開會遇到一位曾經走訪過的上蔡縣衛生局的工作人員,他告訴我,智行基金會已經被攆走了,當年同意智行進入上蔡的副縣長已被調離,“沒辦法,他們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去說境外援助。”至於當年杜聰如何進入疫區現場,並且在“眼皮低下”做了兩年?許多故事不能講,人事還在進行中。隻能說,下麵人為了做一點事情,用自己的方法,保持自己很不易,“體製與個人是兩碼事。”

  2008年3月,春節後不久,智行基金會來給艾滋孤兒和艾滋貧困家庭發放慰問品。此時,栗可昆已經協助他們工作一年多了。智行基金會河南負責人丁浩說:“我們現在隻跟政府合作,不與任何宗教、民間草根組織聯係,否則合作不長久。”這與兩年前的說法很不相同,兩年前智行在上蔡縣的負責人告訴我:“智行基金會不跟政府發生任何關係,隻與民間合作。”這一次基金會進入沈丘縣,是通過周口市慈善總會的管道得到當地政府的認可。而開展具體工作,尋找目標人群,提供孤兒名單、協助發放學費,則直接依靠“希望家園”負責人栗可昆——這不是民間草根組織又是什麽呢?栗可昆說:“不過是踢踢政府的門檻,做事還得靠咱自己。”

  2008年1月起,栗可昆又開始協助亞洲博愛基金會在當地開展艾滋病孤兒的生活救助。這裏需要特別說明艾滋孤兒與艾滋病孤兒是兩個概念,前者是指父母是艾滋病患,孩子並沒有感染艾滋病毒,後者則是孩子本身也感染了艾滋病毒,是艾滋病患兒。亞洲博愛基金會是一家美國慈善機構,亞洲博愛基金上海辦事處的衛明,負責在河南開展艾滋病救助工作,他了解到我在河南艾滋病疫區做田野,聯係到我,又通過我結識了栗可昆,依靠栗可昆在當地開展工作,救助艾滋病孤兒,實施淨化水工程,等等。

  博愛基金會從一開始就很謹慎,每次行動都會跟當地政府打招呼,並一定請縣民政局派人一起下去探訪。衛明說:“這在雙方都有要求。幹什麽事情讓他們知道,不要讓上邊問起來時他們不知道,那樣會使他們感到被動。”而在沈丘縣的具體工作,還是由“希望家園”的栗可昆去做。基金會根據從縣民政局得到的救助名單,對白集鎮17名艾滋病孤兒實施救助,每月每人資助100元生活費,由栗可昆負責發放。博愛基金會的老板麥克是美國人,做事認真低調,長期生活在中國,一口地道中國話,這次先到銀莊探訪“希望家園”,再由栗可昆帶領去探望那些分散在各個村莊的艾滋病患兒。

  莫春花一家三口艾滋病:夫婦二人和8歲兒子。舉家遷來莫莊投奔娘家哥哥莫召紅,住娘家侄子的房,種娘家叔叔的地。叔嬸艾滋病死亡,子侄們外出打工。春花婆家李宋樓莊,距莫莊7公裏,更窮。春花家挖土賣地治病,一畝多地賣了3000多元,土賣完了,房也塌了,現在無房無地,生活更無著,隻好來投奔娘家。春花的丈夫弟兄三人皆感染艾滋病,死亡一人,另一人在家領著幾個孤兒堅守。春花8歲的兒子是博愛基金會救助的對象。麥克伸出雙臂把苦難的一家人擁在胸前,親切自然。

 

  在另外一些村莊,房屋更顯破舊,顯然情況比銀莊更差。銀莊是重點村,國家政策惠及較多,又由於艾滋病患眾多,感染者在自己村裏不受歧視。而這些村莊歧視嚴重,感染者大都隱瞞著,不敢讓外人知道。栗可昆帶領我們悄悄走進受助者家庭,每到一家簡單介紹情況。“這一家,兩口都賣血感染艾滋病死了,隻剩下倆孩子一個老奶奶,屋裏沒任啥,真不知他們日子是咋過哩?!”

 

 

  在另外一個村子裏,見到的是兩個美麗的小天使,一個5歲,一個7歲。小小兩姊妹從屋裏走出來時,頭發上別著彩色發卡,小辨子上插著鮮花,顯然是盡其所有“披掛”在身上的花花綠綠的衣裙,盡顯稚嫩孩童愛美天性。麥克驚歎道:這麽漂亮!最漂亮的!她們的母親聞聲從灶房走出來,用圍裙擦著濕漉漉的雙手,不好意思地笑說:“我在一邊洗衣服,她倆自己在屋裏瞎鬧騰……。”那5歲的小妹妹感染艾滋病毒,因為輸血。栗可昆每次發放當月的100元救助款,都要請家長或者監護人簽字。這時,5歲的小妹妹說我會簽名!伏在小板凳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做媽媽的千恩萬謝,及至告別,又是淚水漣漣。

  一村一戶發放救助金是很辛苦的事,栗可昆任勞任怨,還不斷發現新的救助對象,第一批救助艾滋病孤兒17人,第二批增加到18人,“之後又發現2人,已申報待救助。”

  在栗可昆的“希望家園”,我們可以看到各種關係的互動和民間底層的社會支助——

照片 3.8.135

 

  村民劉鳳英帶著外孫馬永強來到“希望家園”找栗可昆尋求幫助。劉鳳英的女兒賣血感染艾滋病於2004年死亡,留下兩個孩子,永強是老二,母嬰傳播感染艾滋病。“女兒婆家村莊艾滋病人少,都還瞞著,在那不敢說,這些年全憑咱村幫忙,可昆沒少幫俺。”劉鳳英說。

  栗可昆說,眼下有三條路可走:一、亞洲博愛基金會;二、關愛之家正準備在鄭州收養艾滋病孤兒;三、正生學校。這三個機構都委托栗可昆幫助他們尋找需要救助的艾滋病孤兒。第一條路,一月領100元生活補貼,“100元擱家裏,能吃到孩子咀裏多少呢?”第二條路,不知道到要等到啥時候。不如走第三條路,送孩子到正生學校,生活、學習都可以受到照顧了。姥姥劉鳳英也願意外孫去正生學校,就是有些不放心,問能不能按時吃藥?“孩子服用抗病毒藥已經二三年了。”抗病毒藥必須每天按時服用。

  馬永強是個讓人看了又愛又心疼的孩子。模樣很周正,兩隻大大的眼睛裏總噙著淚,又不掉下來,看人怯怯的,問啥答啥。栗可昆與孩子一問一答——

  幾歲了?

  7歲。

  叫啥名字?

  馬永強。俺哥叫馬富強14歲。

  上幾年級?

  一年級。俺哥上初中二年級。

  在家跟誰一起吃飯,吃啥飯?

  跟奶。早上糊塗,中午麵條,晚上糊塗。

  奶對你好不好?

  ……不好。(姥姥解釋,奶是個傻子,在家全憑爺爺照顧。小永強查出艾滋病,他爸不要他了,姥姥接回來,戶口也遷栗莊了。之後他爸也查出艾滋病,又想要他了。孩子在這裏住三年,該上學了,他爺來把他接走了,回去上學。)

  學習好不好?

  不真好…… 考不到90分。數學87,語文79。

  老師、同學好不好?

  好……。有一個同學知道了我有病,他是二年級的,鄰居,跟人家說了,同學不跟我玩了。(姥姥解釋:咱莊閨女那時都賣血,玉花,永強媽媽,兩口都賣。那莊就這幾戶艾滋病,歧視,壓力大,不敢讓人家知道,知道了親威鄰居都不搭腔。)

  學校遠嗎?

  不真遠,走路不到半小時,是王莊小學校,在村哩後邊。

  送你出去上學,你願不願?

  願。

  願到遠處還是近處?

  近處。

  那是願去縣城,還是願去鄭州?

  鄭州。

  為啥願去鄭州?

……

  啟發:是想去看高樓,還是為去吃好哩?

  ……吃好哩。

  那咱不去鄭州,去個近一點的學校,也能吃好哩,中不中?

  中。

  最後決定送馬永強去正生學校。姥姥又問吃藥有沒有人照顧?還有穿衣,“早上穿衣裳都穿不好。”栗可昆告訴她,學校有“愛心媽媽”專人照顧,不用擔心。又叮囑孩子,自己也要記得吃藥,千萬不能忘了。孩子很乖地答道:好。

  小小年紀,乖得讓人心酸心疼。

  於是栗可昆電話聯係正生學校,對方說第二天來車接:“學校有車,方便。”栗可昆囑咐姥姥劉鳳英,回去準備換洗衣物,到衛生院把藥備齊。(我在寫作這本書時,統計新增艾滋病死亡名單,得知劉鳳英2018年發病死亡。小永強已經回到父親身邊,“那是他自己的家”。)

  2008年春節,希望家園的孩子們過得不錯。智行基金會為孩子們送來了食物、文具等慰問品,還有兩家慈善機構為希望家園捐贈棉衣。栗可昆說,“孩子們一人兩套新棉衣,不冷了。”基金會發給希望家園裏孩子們的食品,食用油、香腸、糖果等等,原本是可以留在“希望家園”的——孩子們在這裏吃住,栗可昆也讓孩子們“拿家去”,即使孩子們的父母不在了,也拿回去給他們的嬸嬸大娘姑姑,“東西不在多少,是份心意,那是孩子們現在的家,逢年過節是他們的’偎頭’。”栗可昆是個重情義懂人心的人。

  一個周六,村小學不上課,栗可昆帶領“希望家園”的30多名孩子去縣城參觀動物園,說是那裏新近來了大象。栗可昆說,這是早就答應過孩子們的,“說話要算數。”這些孩子從來沒有到過動物園,更沒有見過大象,都很興奮。對這次活動,栗可昆特意做了錄像,題目是《希望家園孩子們去縣城遊玩》。

  錄像中,孩子們排隊步行在鄉間土路上,然後搭乘小三輪進城。公園景致讓孩子們眼花繚亂,他們興奮地喊著:河,橋!假山!船!栗可昆一路招呼著孩子們注意安全:別跑遠了啊!小心著別掉河裏了!一個孩子跑過來報告說:有汽船!一個人20塊。栗可昆說:可以看看,咱不坐,咱坐不起。栗可昆帶領孩子們去坐兒童遊樂場的小碰碰車,一人2元,孩子們玩得很開心。

  走進動物園。蜥蜴!小熊!猴子!孔雀!孔雀開屏!孩子們一陣陣驚喜驚歎。雖然沒有大象,孩子們還是很滿足很高興。

  遊玩參觀結束,孩子們圍桌吃飯。縣城街邊小飯店裏,雞鴨魚肉滿滿兩大桌,栗可昆看著孩子們吃飯,說,慢慢吃,別燒住了啊!又說:這多好啊,玩玩吃吃飯!這是關愛之家楊捷阿姨給咱提供的機會,咱要感謝楊捷阿姨!要有感恩的心,要好好學習,以後還有機會到大城市去看看長見識。回去寫個作文,寫寫感想。好不好?

  孩子們齊聲說:好——!

  這一年“希望家園”給資助方“關愛之家”的工作報告中寫道:

  “……經過我們不斷和外界的愛心人士聯係和溝通,使我們的孤兒在生活和學習方麵得到了很好的改變,還使困難戶和孤兒孤老在現有的條件下得到了幫助。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創辦了孤兒院,已收養了三十多名孤兒;二、幫助一些慈善基金會尋找救助目標人群;三、協助基金會開展工作,組織發放救助物資和資金;四、在當地開展艾滋孤兒助學助養活動。……”這裏的“外界的愛心人士”,主要是指台灣關愛之家,還有後來的香港智行基金會和美國亞洲博愛基金會等慈善機構。在當時情況下,這些機構的名稱“不方便說出”,統統冠以“愛心人士”。

  無心插柳柳成蔭,關愛之家無意之間成就了銀莊民間組織的發展。長期穩定的資金支援——這是一個組織機構得以生存的最起碼的條件,在“關愛之家”資助下建立的“希望家園”,成為銀莊民間組織發展的載體,並以此為基礎延展開去。栗可昆說:我們一直往前走著。

  憑著誠實誠懇與勤奮努力,栗可昆逐漸建立了村莊與外界的聯係,同時得到鄉親們的信任與擁戴。“希望家園”成為當地艾滋病群體與外界聯絡的一個據點,一個匯通資源交流信息的網路中樞,連接著村莊內部和外部的世界。栗可昆也成為實質意義上的民間力量的帶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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